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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原野上的薄公英(2)

还有,还有,那座闪烁着梦幻般光华的、当年我并不喜欢的教堂。教堂里的风琴,圣洁的乐音,凛冽的寒气里温暖的平安夜,那是一种庄严的新生的通知。曾有几次,我重返校园,我寻找我梦境般的教堂,寻找风琴和平安夜,寻找七彩玻璃幻出的奇光,我失望,我什么也不曾找到。梦里不可重复的,丢失了的梦境已融进丢失的时间,又到哪里去寻找它呢?

40年代的青年人,一般都倾向激进,我尤其是,因为那时我非常贫穷。别人享有的童稚的欢乐,我没有。战争带来了父亲的失业和家庭的离散,朝不虑夕的生活对于我的童年,是一场望不到头的苦难。战乱和动荡,饿殍和伤残,贫穷给我的是早熟的忧患。我的心很自然地接近了社会的底层,同情弱者,悲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众生。我于是在黑夜呼唤黎明,其实我并不真知我呼唤的是什么;在孤独中我反抗黑暗,其实我也并不理解我反抗的内涵。

我因反抗现实而拒绝宗教,而宗教却以它的无形走进了我的内心。如今,我还记得当年要求背诵的一段《圣经》:“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信他的人,不致死亡,反得永生”。数十年后,我依然记得这些词语,虽然我已忘了它是福音书的哪一章或哪一节。

那时我做着文学梦。我发现文学这东西很奇妙,它能够装容我们所感、所思,不论是爱,不论是恨,不论是失望,还是憧憬。我心中有的,在孤寂之中无从倾诉的,文学如多情的朋友,能够倾诉并给我抚慰。我的人生遗憾,我对社会不公的愤激,我对真理和正义的祈求,我都借助那支幼稚的笔端自由地流淌。现实生活的缺陷,我从文学中得到补偿,文学启发我的想象力和生活的信念。

大概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把一篇得到老师好的评语的作文(这位老师也许现在正微笑着阅读我的这篇回忆的文章,他毕业于那时的南京中央大学国文系,也是三一学校的校友,他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我的这篇文章是献给母校的,也是献给他的),偷偷地寄给在福州出版的《中央日报》,文章被加上了花边,发表了。这个开端鼓舞了我,却也“危害”了我。

从那时起,我迷恋上了文学。为这种迷恋,我付出了代价。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偏离了作为知识基础的中学课程,偏离了学业的全面发展。我在课堂上写诗,而此时也许是在讲物理,也许是在讲化学。我即不喜欢物理,也不喜欢化学,我只迷恋这文学、这诗。我的这个母校,那时拥有许多从优秀的大学培养出来的第一流的教师,这些教师到了50年代,都先后到高等学校任教。这个学校也有第一流的学生。英国式的陶汰制度,使学生对学业不敢有丝毫的怠惰。从这里走出了摘取教学王冠的人,他是世界性的数学大师。而我作为他的同学(我们相差一个年级,他初二,我初三)如今的数学实际水平仅仅是小学三年级!

这个学校是英国人办的,延续了正统的英国教育方式。英文在这里几乎是第一语言,它在教学中的份量甚至超过了作为母语的中文(这当然是畸形的,我没有赞成之意)。我们用的英文文法课本,也正是英国中学的课本,其中找不到一个汉字。从英语会话,英语练写,到英文作文,都有专门的课时和教师,有着全面而严格的要求和训练。可是,我如同“反抗”教会那样,也“反抗”了英语!这种反抗的结果,当然是我失去了掌握英语的非常可贵的机会。我相信在现今的中国,无论是什么城市,能够拥有这样优越的英语师资和教学条件的中学如我的三一母校的,是找不到了,而我却轻易地放弃了它!

直到现在,我旅行在世界别的地方,我还是凭借着当年母校老师教给我、而又被我“拒绝”之后“幸存”的这几个单词和那几个残句。不然的话,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航空港,或是在乱花迷眼的异乡街头,我就真的成了白痴。人的一生有很多遗憾,我的诸多遗憾之中就有如上叙述的这些内容:因为兴趣而偏离学业的基础--小学三年级的数学水平和“拒绝”英语!我不想嘲笑自己少年时代的幼稚,然而,我的确为自己的无知和轻率羞愧至今。

现在我自己也变成了老师,我多次把这些遗憾真诚地告诉我的学生。我从自己的痛苦体验出发,告诉他们不要幼稚地“拒绝”自己的不知或未知。例如不要在繁重的功课中“拒绝”学校规定的第一外语和第二外语。我的学生大都是学文学的,我还告诉他们当老师开列一串长长的书单时,不要轻率地“拒绝”阅读,那个书单背后的道理很多是你当时并不了解、而确实是经验和智慧的凝聚。你的拒绝便意味着失去。

我的母校座落在闽江蜿蜒流过,充满欧陆风情的南台岛。三角梅攀延的院落时闻钢琴的叮咚。芳草如茵的跑马场,是少年嬉戏的场所,那里有秀丽的柠檬树挺立于清彻的溪边。后来,这一切都连同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了。惟有校园里夹岸的樟树依旧翠绿。那林荫尽头依然站立着当年的钟楼,钟声依旧。如同往昔那样,提醒人们珍惜那易于消失的一切。

那树下曾经匆匆走过一位苦闷而早熟的少年人,如今他走向了遥远的地方,而把他的感激(为这座校园的美丽和温馨)和遗憾(为自己的幼稚和无知)的心,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1996年7月31日大雨之中匆匆于北京畅春园

家住京城

北京大多数居民都像我一样,是各种各样的“移民”。很多是来自河北和山东的,有好几代了。

20世纪50年代的北京,生活正在荡涤着昔日留下的灰色和死寂,到处洋溢着希望和新生的喜悦。当春天来到的时候,御河里的坚冰刚刚消融,皇城根下的垂柳便迫不及待地喷吐出耀眼的绿色,霎时间染绿了整座京城。新生活开始了,新生活行进在经过战争而保留得完好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牌楼之间。在一片充满古趣的氛围中,跳窜着那生机勃发的嫩绿、鹅黄,这种历史和现实、古老和新生相糅合的气氛,如今想起来都会心醉。

北京有许多美丽的街道,其中最著名的要算是北海团城一带的那条街。从卧虹般的北海大桥望去,太液横波,柳烟凄迷,轻舟摇曳着秀丽的白塔倒影,向北望去是中南海的瀛台。这条街道四周,汇集了古城最具特色的景观,都说是北京最美的一条街。但对比之下,我个人更喜欢东华门皇城根沿河的那条路。一边是重楼叠阁,一边是花影婆娑,或是初春,或是仲夏,或鸽哨隐约,或蝉鸣清幽,这时若有清韵女伴倚肩而行,可谓是人间赏心乐事的极境了。

最喜暮春四月,遍京城的长街短巷槐花盛开,国槐虬劲斑驳,好像是久经沧桑的智者,有一种沉思之美;洋槐婀娜秀丽,好像是青春曼妙的少女,有一种清新之美。特别是洋槐花开时节,满城都迷漫着浓郁的槐花的清香,从故宫角楼的护城河的那一边无声无息地飘移过来,这时节,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而忧伤的情感浮上心头。

家住京城。不知不觉,我已经从“老移民”变成了当然的北京人了。我相信如今住在这城里的许许多多人,都是这样当然的北京人。我们都把北京当成自己的家。我目睹北京这半个世纪的变化,看到它怎样从一个昔日封闭破败的帝都变成了今日这样开放、现代的、国际化的大城市。高速公路、立交桥、地铁、自动取款机、家家户户的电脑和传真机、遍地可见的移动电话,还有日新月异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近来,我经常在北京迷路。隔段日子不进城,我就变得像个乡下人。我惊叹生活的瞬息万变,我也为社会的进步感到欣慰。

但我依然眷念当初那个古朴醇厚的北京。那杨药迷眼、藤萝满架的春深时节的古老的京城,是与我的青春憧憬相联结的京城,是与我的中年的忧患和失落相联结的京城。每当思及那一切,我的眼前便地矗立起那些巍峨的城墙,蜿蜒在我的头上的那些高耸云端的城楼。记得当年,我常在西直门搭乘有轨电车。电车的始发站设在巨大的瓮城里,那里是夏日清凉,冬日温暖。电车启动,一路敲打着悦耳的铃声,摇晃着前进:西内大街、新街口、西四牌楼、西单牌楼、宣武门过去是和平门,然后是珠市口。电车一路摇晃着前行,一路上展示着古都的骄傲,最后来到了天桥。天桥过去是天坛。那些低矮的门脸,那些古旧的牌匾,那是一次古典北京、也是民俗北京的无言而丰饶的展出,是一次无可替代的精神的享受。

后来,梦一般的,那城墙,那牌楼,那雕梁画栋的城楼,一夜之间都消失了!这种消失是一个隐痛,在心灵的深处,永恒的隐痛。的确,北京在生长,北京在升高,北京每日都有新的在涌现,每日也都有旧的在消失。要是旧的阻挡了新的成长,旧的就应当消失。但并非旧的一切都应当消失,那些代表有古老文明的,那些代表先人智慧的,始终是我们应当保存的骄傲,故宫如此,天坛如此,那些营造了数百年、现在已经消失、而且永不再现的北京的城墙和城楼,也如此。

家住京城。我爱京城的一切。那些应当成长而正在成长的,是我的欣喜和安慰;那些不应消失而消失了的,是我永远的伤痛。

原载《北京晚报》1999.9.18

人生在世

好像是朱光潜先生说过: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我很信服这话,以为朱先生是用极简单的语言,说出了人生复杂的道理。人生一世,如草生一秋,是匆匆而麻烦的短暂。所有的人,上自帝王显贵,下至黎民苍生,都是这个匆匆舞台的演员和看客。常言浮生若梦,过去把这话是当作消极的思想来批判的,其实,谁都明白,人生到底是一出悲剧。无论是天才还是愚钝,到头来都脱不了一个毫无二致的结局。有了这样的洞察,人们就会在不免有些苍茫的悲凉中,获得某种顿悟。参透一切苦厄,把身外之物看淡,豁达、潇洒、了无牵挂,无忧而有喜。我理解,这就是“出世”的思想,是指从总体上看,要把世事看淡。

但若只停留在这一层面上,那就确实有点“消极”的味道了。只讲“出世”而不讲“入世”,则对人生的体悟还说不上全面深刻。有了“入世”对于“出世”的加入和融汇,就把人的高低、不同的境界区分了出来。

从具体上看,人活着要谋生,要做事,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社会,都来不得半点虚妄。太阳每日升起,每日落下,一个人的一生能看到几次日出日落的景致?因此就要珍惜,决不虚度光阴。春花秋月,赏心乐事,酷暑严冬,黾勉苦辛。要每日都过得充实、有意义,有益于人,也有益于己积极,有效,把眼前做的每一件事,都看成盛大的庆典,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不悲观,不厌世,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明知愈走愈接近那谁也无法逃避的终点,却始终是坚定地前进。这样的人生,是摆脱了大悲苦而拥有大欢喜的人生。

平安夜话

我以为庆祝生日的举动不仅在于为人们提供增进亲情和友谊的机会,更体现人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对母亲的感激和纪念--生命的诞生是伟大母爱的体现。所以,我不反对别人过生日。我自己也经常参加亲友庆祝生日的活动。但我自己从来不过生日。没有别的原因,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习性。这里头也许有我一些隐秘的想法,却从来没有机会表述--因为我从来不过生日,因此也从来没有表述的机会。今天大家似乎都为着一个目的而来,我劝阻不住,只好借此机会谈谈我劝阻的原由,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

我以为人的生命的诞生和死亡和自然界一切生命的诞生或死亡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纪念或庆祝与否都无所谓。因为人有思想,因此,人会看重生命的诞生,也会看重生命的死亡。至于我自己,基于对自己生命的估量,不仅我自己、我的家人不过生日,也劝阻别人为我过生日。

我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人,是无数生命中的一个平常的现象。古人说的立功、立德、立言,我都做不到。我的生命过程有过曲折甚至磨难,但又都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动人之处,当然更谈不上轰轰烈烈了。我曾经作过比喻,那只是草地上飘飞的蒲公英的一颗种子,只是一道流向远方的平常水。要是它有光亮,那也只是夏天夜晚划过天空的一颗流星,它曾经发光,它最终也归于黑暗。

对于一个最常态的生命现象,最好的办法是让它始终处于常态之中。这就是我不主张为我庆祝生日的原因。

今天的聚会很让我感动。黄亦兵和张从遥远的美国回来,陈顺馨为了这个聚会推迟了返回香港的时间,王利芬因为有急务,昨天提前带着小女儿来看过我了,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繁忙的工作到这里来,我和陈老师都感谢你们的一片好意。

明天就是本世纪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们是在这里迎接一个神圣的生命在伯利恒的诞生。那里有马车踏着冰雪而来,报告着来自天边的福音。借此机会,我向你们大家祝贺圣诞节快乐!新年快乐!让我们真诚地祈愿上帝赐福给世界的一切人,让所有的人都将拥有一个真正的平安夜。

2001年12月23日凌晨2时于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