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校园
一颗蒲公英小小的种子,被草地上那个小女孩轻轻一吹,神奇地落在这里便不再动了--这也许竟是夙缘。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那个8月末的午夜,车子在黑幽幽的校园里林丛中旋转终于停住的时候,我认定那是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个夜晚:命运安排我选择了燕园一片土。
燕园的美丽是大家都这么说的,湖光塔影和青春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益发充满了诗意的情趣。每个北大学生都会有和这个校园相联系的梦和记忆。尽管它因人而异,而且也并非一味的幸福欢愉,会有辛酸烦苦,也会有无可补偿的遗憾和愧疚。
我的校园是永远的。因偶然的机缘而落脚于此,终于造成决定一生命运的契机。青年时代未免有点虚幻和夸张的抱负,由于那个开始显得美丽、后来愈来愈显得严峻的时代,而变得实际起来。热情受到冷却,幻想落于地面,一个激情而有些飘浮的青年人,终于在这里开始了实在的人生。匆匆五个寒暑的学生生活,如今确实变得遥远了,但师长那些各具风采但又同样严格的治学精神影响下的学业精进,那些由包括不同民族和不同国籍同学组成的存在着差异又充满了友爱精神的班级集体,以及战烟消失后渴望和平建设的要求促使下向科学进军的总体时代氛围,给当日的校园镀上一层光环。友谊的真醇、知识的切磋、严肃的思考、轻松的郊游,甚至失魂落魄的考试,均因它的不曾虚度而始终留下充实的记忆。
燕园其实不大,未名湖不过一勺水。水边一塔,并不可登;水中一岛,绕岛仅可百余步;另有楼台百十座,仅此而已。但这小小校园却让所有在这里住过的人终生梦绕魂牵。其实北大人说到校园,潜意识中并不单指眼下的西郊燕园,他们大都无意间扩展了北大特有的校园的观念:从未名湖到红楼,从蔡元培先生铜像到民主广场。或者说,北大人的校园观念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历史的和精神的存在。在北大人的心目中,校园既具体又抽象,他们似乎更乐于承认象征性的校园的精魂。
我同样拥有精神上的一座校园。我的校园回忆包蕴了一段不平常的记忆。时代曾给予我们那一代青年以特殊的际遇,及今思来,可说是痛苦多于欢愉。我们曾有个充满期待也充满困惑的春天。一个预示着解放的早春降临了,万物因严冬的解冻而萌动。北大校园内传染着悄悄的激动,年青的心预感于富有历史性转折时期的可能到来而不安和兴奋。白天连着夜晚,关于中国前途和命运、关于人民的民主和自由的辩论,在课堂、在宿舍、在湖滨,也在大、小膳厅、广场上激烈地进行。
这里有向着习惯思维和因袭势力的勇敢抗争。那些富有历史预见和进取的思想,在那个迷蒙的时刻发出了动人的微光。作为时代的骄傲,它体现北大师生最敏感、也最有锐气的品质。与此同时,观念的束缚、疑惧的心态、处于矛盾的两难境地的彷徨,更有年轻的心因沉重的负荷而暗中流血。随后而来的狂热的夏季,多雨而湿闷。轰然而至的雷电袭击着这座校园,花木为风雨所摧折。激烈的呼喊静寂以后,蒙难的血泪默默唤醒沉睡的灵魂。他们在静默中迎接肃杀的秋季和苍白而漫长的冬日。
那颗偶然落下的种子不会长成树木,但因特殊的条件被催化而成熟。都过去了,湖畔走不到头的花荫曲径;都过去了,宿舍水房灯下午夜不眠的沉思,还有轻率的许诺,天真的轻信。告别青春,告别单纯,从此心甘情愿地跋涉于泥泞的长途而不怨尤。也许即在此时,忧患与我们同在,我们背上了沉重的人生十字架。曼妙的幻想,节日的狂欢,天真的虔诚,随着无可弥补的缺憾而远逝。我们有自己的青春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校园与我们青春的希望与失望相连,它永远。
燕园的魅力在于它的不单纯。就我们每个人说,我们把青春时代的痛苦和欢乐、追求和幻灭,投人并消融于燕园,它是我们永远的记忆。未名湖秀丽的波光与长鸣的钟声、民主广场上悲壮的呐喊,混成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校园记忆。一种眼前的柔美与历史的雄健的合成;一种朝朝夕夕的弦诵之声与岁岁年年的奋斗呐喊的合成;一种勤奋的充实自身与热情的参与意识的合成;这校园的魅力多半产生于上述那些复合丰富的精神气质的合成。
燕园有一种特殊的气氛:总是少有闲暇的急匆匆的脚步,总是思考着的皱着的眉宇,总是这样没完没了的严肃和沉郁。当然也不尽然,广告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招贴,间或也露出某些诙谐和轻松,时不时地出现一些令人震惊的举动,更体现出北大自由灵魂的机智和聪慧。北大又是洒脱的和充满了活力的。
这真是一块圣地。数十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知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这一切又与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相结合。这更是一种精神合成的魅力。科学与民主是未经确认却是事实上的北大校训。二者作为刚柔结合的象征,构成了北大的精神支柱。把这座校园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现象加以考察,便可发现科学民主作为北大精神支柱无所不在的影响。正是它,生发了北大恒久长存的对于人类自由境界和社会民主的渴望与追求。这里是我的永远的校园,从未名湖曲折向西,有荷塘垂柳、江南烟景,从镜春园进入朗润园,从成府小街东迤,入燕东园林荫曲径,以燕园为中心向四面放射性扩张,那里有诸多这样的道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里行进着一些衣饰朴素的人。从青年到老年,他们步履稳健、仪态从容,一切都如这座北方古城那样质朴平常。但此刻与你默默交臂而过的,很可能就是科学和学术上的巨人。当然,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有更多他们的学生,作为自由思想的继承者,他们默默地接受并奔涌着前辈学者身上的血液--作为精神品质不可见却实际拥有的伟力。
这圣地绵延着不会熄灭的火种。它不同于父母的繁衍后代,但却较那种繁衍更为神妙,且不朽。它不是一种物质的遗传,而是灵魂的塑造和远播。生活在燕园里的人都会把握到这种恒远同时又是不具形的巨大的存在,那是一种北大特有的精神现象。这种存在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北大永存的灵魂。
北大学生以最高分录取,往往带来了优越感和才子气。与表层现象的骄傲和自负相联系的,往往是北大学生心理上潜在的社会精英意识:一旦佩上北大校徽,每个人顿时便具有被选择的庄严感。北大人具有一种外界人很难把握的共同气质,他们为一种深沉的使命感所笼罩。今日的精英与明日的栋梁,今日的思考与明日的奉献,被无形的力量维系在一起。青春曼妙的青年男女一旦进入这座校园,便因这种献身精神和使命感而变得沉稳起来。
这是一片自由的乡土。从19世纪末到如今,近百年间中国社会的痛苦和追求,都在这里得到集聚和呈现。沉沉暗夜中的古大陆,这校园中青春的精魂曾为之点燃昭示理想的火炬。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学者,从这里眺望世界,用批判的目光审度漫漫的封建长夜,以坚毅的、顽强的、几乎是前仆后继的精神,在这片落后的国土上传播文明的种子。近百年来这种奋斗无一例外地受到阻扼。这里生生不息地爆发抗争。北大人的呐喊举世闻名。这呐喊代表了民众的心声。阻扼使北大人遗传了沉重的忧患。于是,你可以看到一代又一代人的沉思的面孔总有一种悲壮和忧愤。北大魂--中国魂在这里生长,这校园是永远的。
怀着神圣的皈依感,一颗偶然吹落的种子终于不再移动。它期待并期许一种奉献,以补偿青春的遗憾,并至诚期望冥冥之中不朽的中国魂永远绵延。
选自《精神的魅力》,1988年
依依柳岸
有一个湖总是走不厌。开花的早晨,初月的黄昏,疏星淡月的夜晚,甚至是夏日的静午,我们就是这样一圈一圈地走着。总是希望这路是无尽的,总是觉得这沿湖而行的时间太短暂。我们都很贪婪,每次都恨不得把那柳岸、把那花径、把那碧水、碧水中的流云塔影吞下去,整个儿的化为永久的纪念。但是,那湖还是勾住我们的魂儿,它诱惑着我们、磁铁般地吸引着我们,让我们在繁忙的课余,在紧张的考试间隙,抽着空儿到那垂柳依依的湖边,走走,坐坐,哪怕是停留那么一会儿,也会有一种感慰。
我们都像是中了邪了,或者都像是恋爱中人,时时、刻刻、只是想着、念着,抹也抹不去,想忘也忘不了。我们都钟情那湖,热爱那湖。其实,世上有很多美景,也有很多名园,那些景中园里也有动人的山容水态,可我们认定了这个湖,再多的美景也抵不过它,它们加起来也不能把这湖从我们心中换了去。因为爱得深了,我们都有点偏心。记得初进燕园,是高班同学领着我们绕着湖走。也许他们先前,也是更比他们高班的同学领着他们。在北大,绕湖而行是一种习惯,是一种享受,或者更像是一种盛典。
就这么一代又一代的北大人,向往那湖,热爱那湖,把那湖视为自己的心灵家园,视为至亲至爱的朋友和亲人。在北大生活的学生,都处于人生起航的青春时代,有很多幻想,有很多关于未来的憧憬,有欢乐,也有苦恼:关于学业,关于知识,关于人生;有许多实现的欢喜,也有许多未能实现的烦忧;更重要的,北大人承袭了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他们有更多的社会关怀,科学的,知识的,文化的,也有政治的,特别是对于国家民族命运的思考。这些在中国的其他地方视为特殊的那些品质,在北大都是平常心、平常事。若是没有这些,那才是这里的特别了。这些内容,往往也是北大人沿湖散步时谈话的内容。每当此时,那湖滨一带的花影婆娑、柳荫绰约也都被那些或轻松、或沉重的谈话所轻忽。
当然,当柳岸浮出弯弯月、淡淡星的时节,有情韵雅好的女伴偕行,也是人生曼妙的境界。其实,湖边的山石旁、柳荫中也不乏这样的场面。北大并不永远沉重,北大也有轻松,这里原是自由的乡土,从思想,到情感。然而,话说回来,即使是那些双双携手的人们,也多半是夹着书本,或复习、或继续课堂讨论未了的话题。至于热恋中人,则多半选择别样的去处。
一般说来,大一的学生初进学校,多有集体行动,他们选择岛亭石舫或较为宽敞的场所,举行班会或其他活动。那时节,歌吹时起,笑语隐约,充盈着青春期的新鲜和单纯。年年中秋月夜,燕园笙歌阵,远处灯火楼台,近处草坪上烛光摇风,端的是一派人间祥瑞景象。
若是追溯旧日北大,那校址并不在西郊园林区,因而也没有湖。但从前人的记述来看,当年沙滩红楼、汉花园、故宫沿御河一带,也少不了北大学子的足迹。他们或是绕着院子,或是沿着宫墙,也是如此这般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也是如此这般地谈理想、谈学问、谈人生、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说这是习性,倒不如说是“遗传”。这是不论其在何时何地,也不论这校园是有院墙抑是有湖均如此的。有湖当然好,月垂柳梢,星迷花径,脚步轻轻,曼语细声,自有一番美趣。
所以,北大人的这种课余行走,原不在有湖没湖,只是自由心灵和活泼思想需要借助一种方式予以释放,只是一种需要。40年代在昆明,西南联大的校舍是简陋的,物质相当贫乏,而联大的学生照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内心生活。那时国土沦丧,硝烟满野,炮声在远处轰鸣。青年学子满腔报国热诚,随时准备投笔远征。而当他们在校,却依然是攻经论史,风云际会,以宽广的胸怀吸纳世界古代和现代文明滋养自己的心灵,时时发而为惊世骇俗的言谈。王佐良先生有一篇用英文写的文章:《一个中国诗人》,述及联大那些学生,“外表褴褛,有一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却一直有着那点于心智上事物的兴奋。”他们狂热阅读并模仿艾略特和奥登,也阅读其他许多来自西方的书籍,用的是一种“无礼貌的饥饿吞下了的”。
在许多下午,饮着普通的中国茶,置身于农民和小商人嘈杂之中,这些年轻作家迫切也热烈地讨论着技术的细节,高声地辩论有时深入夜晚。那时候,他们离开小酒馆而围着校园一圈又一圈地、激动地、不知休止地走着。
非常有趣的是,他们这围着校园的行走,唤起的是人们一连串亲切的联想一圈又一圈,从黄昏到夜晚,从北京城里的御河沿、皇城根,到昆明乡下的简陋土路,而后,是未名湖的依依柳岸。一代又一代的北大人,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着传统的品性。这品性的内蕴的,却外化为如今的对那湖畔小径的无限的、永远的钟情。
1988年5月的一个夜晚,燕园升起了五彩的礼花。那礼花,从临湖轩的竹丛里、从朗润园水湄的洋槐树梢、从燕南园那些静谧的花窗下升起,在湖的上空织成了一片锦簇的花团。王瑶先生在这个夜晚也有一颗不眠的心,他在他的弟子的簇拥下步出了镜春园76号的院子,他们加入了那个夜晚盛大的绕湖的仪典。他们如同他们的前辈、如同他们的晚辈那样,在那柳荫在那花径,走了一圈又一圈。当然,在那个难忘夜晚杂沓的足音中,不眠的心灵原也不止王瑶先生一人,那个夜晚有无数这样不疲倦的、永远的绕行。而后,在五四运动场,当年民主广场的火炬重新点燃,熊熊篝火中,至少有一万人围着那火跳起了狂欢舞。踩踏而起的沙尘和篝火的烟灰,搅和着乐声和笑语升向了燕园的上空,缓缓地飘向那依依柳岸。
《钟山》1998年第3期
北大遗事
北京大学盛大的百年庆典已经落幕。回忆那些时日,数万师友自世界各地来聚燕园,共庆母校百年华诞的情景,满目的笙歌弦诵,满目的彩幅鲜花,赏心乐事,极尽人间的欢愉。这一切当然都留在了人们的心头,成为了永远的记忆。
此刻已是典终人散,燕园早已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湖畔有人倚肩漫步,林间有人细语幽幽,而更多的人则依然是步履匆匆,继续着他们的青春浪漫的奔突与冲刺。北大毕竟是北大,北大原不习惯于节日庆典之类的活动,北大人倒是乐于把这番庆祝当作一个反省的机会,反省这一百年北大走过的路途:历史上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后来又有了怎样的缺失?蔡元培倡导的北大精神,有多少是真正地保留到今天、并得到发扬光大,有多少被修改,又有多少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一个学校犹如一个人,人的一生有许多颇堪自慰、甚至值得自豪的经历,但不会是绝对的完美。一个学校不论它曾经有怎样值得羡慕的历史,但兴地没有遗憾。校庆的那些日子,我除了和老朋友欢聚之外,我把很多时间留给了这种以史为鉴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