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不懂中国古典文学总是中国人的遗憾,但若因而染上了食古不化的痼疾,却也是一种得不偿失。然而,古也并非洪水猛兽,全在学习者的自珍自持。至于鲁迅那种对于古典的愤激和警惕的理解,则是我对中国文化积习有了更深体会之后的事。目下国人口口声声“国粹”而不知耻,却从反向让人缅怀起新文化运动那些先觉的前辈来。
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知识的掌握,是由片断了解而进入系统。但阅读还是不多,我所读的《诗经》,仅限于游国恩老师当年要求记诵的八十首,《离骚》也是时隔40年不再重读一遍。我读古典也凭兴趣,倒是一部广益的《袁中郎全集》伴我走过了人生的长途。吴小如先生20年前赠我的旧版《黄仲则集》一直是我藏书中的珍品。
五、了解他人如何思考
现在我成了学者,要是我自我介绍说,我是一个并不用功的人,也许人们会不相信。但事实却是如此。我极少、也许竟还没有从头到尾完整地读过一本书。我总是一书到手随便乱翻,觉得有点意思了,可以从后面往前面倒着读。我极少有耐心一字不漏地逐字逐句读那些著作。我总是跳着翻那些书页。我固执地认为,所谓“字字珠玑”总是夸张,一本书中能够有一些讲述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就相当不错了。这种跳跃着翻书并不是好习惯,但却表现了我对知识的汲取和承传的某些观念。我很重视那些通过写作讲出自己独特见解的著作那些见解可能非常精彩,也可能偏颇甚至难免悖谬,但却是他自己的言谈。从前人的叙说中获得知识的继承,固是:读书应有之义,却并非意义的全部。我读前人或今人的书除了知道他在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为何说、怎么说。
我对那些皓首穷经的人充满敬意。一个人以毕生的精力,去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一件事,这非有极大的韧性和毅力决难做到。但是我更重视那些以“六经注我”的姿态进行创造性表现的那类著作。人的一生很短暂,他很难把一切都弄清楚。作为生命曾经存在的证实,最有意义的工作似乎仅仅在于我曾经如此的思考过。
这种思考有时仅仅属于个人,它不以真理代言的面目出现,甚至是非常个人化的而并不是符合全面、准确的那些公认的治学原则的。但它却以独特性,甚至以与众不同的姿态而保留在后人的记忆中。我正是出于这种认识,总是十分看重这种“自以为是”的著作的论述。在我平淡的阅读记忆中,有两本书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就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我不仅珍藏此二书,而且不止一次地将它们介绍给我的学生阅读。
我重视的是它们的作者那种创造性的思维。《万历十五年》有无纰漏我不知道,《美的历程》有人曾指出不少的知识性的疏误,但这些都无法掩盖作者智性的光耀。一本不厚的书,把中国数千年的文明之美,作了最广阔和最大胆的归纳。从远古图腾到青铜的厉,从先秦理性精神到魏晋风度,他说了许多专门从事那一领域研究的人所未曾说出的话。如他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便饶有新趣。又如,关于《红楼梦》这部几乎被说滥了的巨书。李泽厚关于感伤主义思潮在此书的升华的说法,却是道尽千言万语中的所未道者。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是一部奇书。奇就奇在他用某一年写整部明史,用一个皇帝、一个宰辅、一名战将、一个文人来写“大明帝国”的“定数”。单从角度的新颖,体例的独特,以及论述的精赅而言,这本薄薄的书,对学人的启发却是丰博而深远的。
人们通过书籍获得知识的承传,这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江山代变,人事更迭人们对于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事实和经验不可能亲历,于是需要以阅读的方式获得,这方面的知识是阅读各类著作典籍的首要目标。即通过阅读了解书中“说什么”。但阅读更深层的意义,特别是对于专业人员而言,恐怕还在于了解“为何说”以及“如何说”。就是说,通过阅读前人或他人的著作,获得提炼、归纳、表达观点和见解的能力和经验。
我们始终不会忘记科学精神,也不会忽视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史料和事实。但是,作为一种价值的体现,创造性的发现和表达,却是学问事业得以光大的根本。在这方面,人们会以宽容和原宥的态度对待难免的粗疏和疵谬。
六、读书是最大幸福
我常想读书人是世间幸福人,因为他除了拥有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拥有另一个更为浩瀚广阔也更为丰富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是人人都有的;而后一个世界却为读书人所独有。由此我又想,那些失去或不能阅读的人是多么的不幸,他们的损失是无可补偿的。世间有诸多的不平等--财富的不平等,权利的不平等,而阅读能力的拥有或者失却体现为精神的不平等。
一个人的一生,只能感受自己拥有的那一份欣悦,那一份苦难,也许再加上他亲自闻知的那一些关于自身以外的经历和经验。然而,人们通过阅读,却能进入不同时空的诸多他人的世界。这样,具有阅读能力的人,无形间获得了超越有限生命的无限可能性。阅读不仅使他多识了草木虫鱼之名,而且可以上溯远古下及未来,饱览存在的与非存在的奇风异俗。
更为重要的是,读书,加惠于人的不仅是知识的增广,而且还在于精神的感化与陶冶。人们从读书学做人,从那些往哲先贤以及当代才俊的著述中学得他们的人格品质。人们从《论语》学得智慧的思考;从《史记》学得严肃的历史精神;从《正气歌》学得人格的刚烈;从马克思学得入世的激情;从鲁迅学得批判精神;从列夫托尔斯泰学得道德的执著。歌德的诗句刻写着睿智的人生,拜伦的诗句呼唤着奋斗的热情。一个读书人,一个有机会拥有超乎个人生命体验的幸运人。
一个人一旦与书本结缘,极大的可能是注定了成为与崇高追求和高尚情趣相联系的人。说“极大的可能”,指的是不排除读书人中也有卑鄙和奸诈,况且,并非凡书皆好,在流传的书籍中,并非全是劝善之作,也有无价值的甚而起负面效果的。但我们所指的读书,总是以其优好品质得以流传一类,这类书对人的影响总是良性的。我之所以常感读书幸福,是从喜爱文学并读文学书的亲身感受而发。一旦与此种嗜好结缘,人多半因而向往于崇高一类,对暴力的厌恶和对弱者的同情,使人心灵纯净而富正义感,人往往变成情趣高雅而趋避凡俗。或博爱、或温情、或抗争,大体总引导人从幼年到成人,一步一步向着人间的美好境界前行。笛卡儿说:“读一本好书,就是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这就是读书使人向善;雨果说:“各种蠢事,在每天阅读好书的影响下,仿佛烤在火上一样渐渐熔化”,这就是读书使人避恶。所以,我说,读书人是幸福的人。
有感于“知无涯”
有一些话是经常挂在嘴边的,但人们未必真知其深意。如“活到老,学到老”、“学而后知不足”之类的警语,古往今来谁都在引用。不仅用以警戒自己,而且用来训示他人。引用得太滥太广了,甚至变成了陈词滥调。这些话,表面上谁都懂,无非是讲“人生有涯而知无涯”、“学无止境”这些道理。但引者自引,而对其间所蕴涵的非常痛切的人生经验,却是少有深究的。
这些话题,我在过去也是不“深究”的。只是某一日、某一场合忽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反过来咀嚼上面那些话,越咀嚼越觉得有味、切实,竟像是自己的“新发现”、并由自己“总结”出来似的--我把这些被人们背得滚瓜烂熟的“古训”,竟然当成了自己的“创造”,这当然是很可笑的。但这种感受确实是非常真实的。
前些时在一个和青年学者的聚会上,我曾说,“年龄大了,越来越不自信”。我指的不是人生阅历和对事物的判断力,而指的是自己的知识--深感自己所知有限,这种感觉几乎是与年龄的增长成反比的。这话的前提是,在自己年轻时候曾经“自信”过。谁又没有过年幼轻狂的时候呢?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和同学们一起“拔”过我的老师的“资产阶级”的“白旗”,而且口出狂言要写出一本“超越前人”的文学史来。现在想起来还会脸红。
面对浩瀚无边的学问之海,我真的是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贫瘠与匮乏了。我仿佛是置身于空茫的宇宙空间,我们可以知道地球和月球,我们知道太阳系就已经很困难了。可是,太阳系外面还有“太阳系”,我们又知道些什么?而银河系外边呢?那大到无边无际的空茫的永恒,只会让人迷惑--学海无涯,知无涯,这感觉,大概是到了年龄越大才越真切。
少年狂狷,青年自负,中年为些微成绩暗中得意。中年以后情况大变(可能有人并不),但在我,是变得越来越不“自信”了。在很多场合我是怯于言谈的。这倒不是我变得世故了,或是我信奉“言多必失”、“沉默是金”之类的格言了。我真的是感到了自己的缺知、少知、甚至无知。我无数次不礼貌地拒绝记者的电话采访,原因不为别的,不是因为自己的思维变得迟钝了,只是觉得这种即席答问的方式有点失之轻率--我有多大的把握能在这种访答中不会发生差错?谨小慎微不是我的性格,我只是由于觉察到自己所知的有限,以此约束自己而已。
按理说,年龄愈大的人所知愈多,年龄与知识的增长应成正比才是。而事实却是别样,正因为“知”得多了,才知道还有更多的“不知”和“未知”。这样,就出现前面说到的“反比”现象,就出现应当“自信”年龄的“不自信”。人生是不断走向成熟的,人的知识也是不断积累的。面对更多的年轻后生,作为长者理应自信方是,而事实却正相反,这真是个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