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走汤阴，学会了一个新词--享堂。
其实对很多知识渊博的人来说，享堂根本就不是什么新词，而是一个早有了上千年词龄的老词。以我在现场的感性理解广享堂是一片墓地中，走进大门，面对的那间殿堂，里面设立着先人的牌位，供后人拜祭、缅怀、冥想。刚开始昕到这个词的发音，我想当然地以为是想堂，但王波清先生认真地告诉我，不，不是后人对前人的想念，而是先人享受后代子孙的永恒的怀念。
对，孝敬前人，尊敬前人留给我们的生命及其他，让他们的灵魂在天国安息，这是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的传统美德。后来回家査找资料，我确切地了解到，享堂是对墓地上建筑的通称，包括祖坟和祠堂。
汤水汤汤，我心芳香。汤水汤汤，我心向往。
王波清先生说一口经典的河南话，是汤阴县的岳飞研究专家，编著有《解读岳飞故乡》等著作。此刻，我们正站在汤阴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
这是中原大省河南省最壮观的初夏时节，同样一望无际的麦地伸展到天边，麦穗初见姜黄，漂亮得一如河南壮观的黄土地，它们正在集体发力，利用初夏的热风装满自己饱胀的渴望，迎来最后的丰收。在这无垠的麦地中间，空出了一个偌大的院落，就是现场的所在河南省汤阴县周流村中的岳飞先至墓园，世世代代，老岳爷的香火一直在这里燃点、递传。
老岳爷即英名流芳千古的岳飞大将军。在汤阴家乡人的嘴里，爷传儿，传子，子传孙，袓袓辈辈传到今天，就一律被老百姓称为老岳爷了。老岳爷早已成为护佑地方的神祇，在这片诞生英雄的十地上，没有佛教的大雄宝殿，没有哥特式的天主教堂，没有道观和清真寺，也没有其他一切拜祭神，只有岳飞庙。这里老百姓的宗教神，他们拜的、信的、求的、亲近的、依仗的，只有老岳爷……
说话间，我们迈进了老岳爷先至墓园，走入第一间享堂中。大殿正面，是老岳爷一尊高大粗壮的彩绘雕像，完全民间手法：虎背熊腰，方头阔脸，粉面朱唇，浓眉大眼，威风濱凛，浩然正气。一看就是出自最优秀的民间艺术家之手，手传心声，塑造的是家乡百姓心目中原汁原味的老岳爷形象。不过此刻他手上拿的不是刀剑，而是一支刀剑一样粗大的毛笔，拧着卧蚕眉，目视前方，一睑悲愤之色，似乎是想倾诉满腹的辛酸！哎呀，定格在汤阴老百姓心中的老岳爷形象，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每年在这里，有两个日子是神圣的，比过年还过年。一是农历二月十五，二是大年三十，汤阴百姓蒸摸的蒸馍，制衣的制衣，携妻挈子去岳庙上香。是两日，庙中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成为汤阴最盛大的节日。久而久之，人们，尤其是妇孺，已经不知道这是老岳爷的生日和忌日，只知道此乃老辈人留下的传统和规矩，怛凡到了这两天，就要去岳飞庙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似水流年……岁月流金……
在漫漫湲湲的日子之志书上，留下了一连串有声有色的记忆：比如在上世纪30年代的抗日战争中，日本鬼子的两枚炸弹扔到岳飞庙的后山墙脚，愣是不能炸响。又比如上世纪60年代汤阴地面上发大水，老百姓纷纷跑到岳飞庙去避灾，结果大水绕庙而过，就是不忍淹进来。还有人们记忆犹新的一场战争，死了不少士兵，而老岳爷护佑下的汤阴兵，一个个玩命冲锋、杀敌，屡立奇功，却没有一个光荣的……
传说是人们心中的念想，信则有，不信也有！
汤水汤汤，我心挫锵。汤水汤汤，我心雄壮。
我感觉，虽然中华民族的浩荡历史上有着星海河汉那般多的贤人、名人、英雄、好汉等人物，但，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岳飞是千古第一人；在中国老百姓的口碑上，岳飞是千古第一人；在中国老百姓的知名度，岳飞是千古第一人。
一代代华夏子孙，无论男女，谁不是从幼年起，就开始聆听岳飞大将军的故事呢岳母刺字、枪衫小梁王、大战金兀朮直至风波亭……各种民间艺术手段，比如评书、小人书（连环画）、剪纸、皮影、绘画、雕塑、各种地方戏，用来歌颂岳飞大将军的也是最多。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看的小人书，上面有岳飞骑着战马，双手舞动大枪，枪挑小梁王的雄姿；也记得看到最后，是岳飞和站在他身后的岳云，俱双手被绑，一脸悲愤，在风波亭英勇就义前的最后形象。及至后来稍长，第一次读到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当时读罢这首词，我整个人僵在那里，感觉体内的血液一点一点被点燃、升温，直至沸腾！岳飞大将军的那种磅礴大气，那种正义凛然，那种对国家和民族至深至炽的爱、对敌寇切齿切心的恨，那种视死如归的尽忠报国之情，化作熊熊烈火，从此就开始在我身体里持续燃烧！最瑰丽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抛却了女儿身，回到千年之前的古战场，跟着大将军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就叫做民族的魂魄、民族的热血、民族的英雄之气吧？这样活着，才不枉一生啊！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
我恭恭敬敬地走±前去，立正站好，向岳飞大将军行注目礼。我身旁，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李存葆。早上出门时，我看见他穿上了军装，扛着将军徽章，全身上下庄严肃穆，连一个皱褶都没有。他慨然说：今天是去拜见岳飞，我得着正装，以示我的敬仰。我们朝岳飞雕像深深鞠躬。
就在此时，我再次看到走遍汤阴皆如是的一个景象在岳飞大将军的雕像前，一字排开，只供着三碗清水。
我终于忍不件-问讲解员这是什么意思？那年轻女孩子回答：表明汤阴人民对老岳爷的一种怀念。我又问：那为什么是水而不是酒呢？
她答：的确是水，不是酒。这三碗清水每天都换，这个院子每天都清扫，都是老百姓自发做的。
所答非所问，显然不能令我满意。但是我不怪她，她还是太年轻了。
显然的，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靠个人的悟性，自己去悟。汤水汤汤，我心郁郁。汤水汤汤，我心悲伤。
我端详着第一碗清水，心想是了，这足歌颂岳飞大将军的丰功伟绩。八千里征云战月，他一次次从血雨腥风中将脞利高高举起，拯救百姓于水火，托举国家于危难，令敌手闻风而胆寒，亦是敌人永远攻不破的钢铁长城。这一张功勋累累的战功表，如清水一样澄明、清明、透明，不掺莉可杂质。
我又端详着第二碗水，心下明白，这是为了彰显岳飞大将军的尽忠报国之心。三十年征战一步一个脚印，直至成为支撑南朱江山的擎天柱。朝廷的嘉奖可以不算，视功名为尘与土；百姓的歌颂也可以不计，只算是鞭策前进的不竭的动力；为保家卫国他把儿子、孙子乃至全家都送上了前线，-片耿耿丹心，天日昭昭。而他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呢？除了敌人的惧怕，就是百姓的这一碗清水了！
至于第二.碗水，当我的目光落在它上面，眼眶突然潮热了，心中大恸，塞满悲伤和愤懑。我认定：这一碗清水，是为岳飞大将军洗冤而备下的！
谁都知道岳飞是被秦桧恶党害死的，因为找不到任何借口，奸佞们竟然生造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使岳飞、岳云等抗金英雄没有笑卧沙场，却惨死在宵小们的鬼头刀下。这千古奇冤，虽然后来平反昭雪了，虽然后来令秦桧恶党永远地跪在岳飞大将军的面前，任天下人唾骂；可是英雄已去，白云悠悠，山河破败，回天无术。秦桧恶党所铸成的奇耻大辱，是永远插在中华民族胸膛上的一把刀，伤口永远在滴血，创痛永难平复！
更为重要的是，秦桧虽死，然恶人、坏人、小人们却始终连绵不绝。历朝历代，直至今天，无不是清浊相交，浊者揽浑水；忠奸相搏，小人得其势。恶人、坏人、人们没别的本事，却专会溜须拍马，巧言令色，把天下便宜占尽，还要像秦桧一样陷害忠良，-个个直把日子过得志得意满、弹冠相庆；而良善人、忠厚人、好人呢，因为不屑于滚到泥里同流合污，即被边缘、被冷落、被挤出主流，甚至被诬陷被迫害而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挣睁看着宵小们糟蹋大好河山而悲愤寡欢，空叹报国无门！
唉，这历史的必然悲剧呀，在舞台上、在戏曲中、在小说里，文人们都给其安排了一个除恶安良的大光明结局，可是在现实中，善良而无奈的老百姓们，只能给你准备一碗清水！
汤水汤汤，我心切切。汤水汤汤，我心激荡！我扑向三碗清水。
清水亮亮堂堂，倒影中，又映出岳飞大将军手握巨椽，拧着卧蚕眉，一脸的悲愤表情。我肃然一顿，悟出了他写的是什么。
他在写：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在写：还我河山！他在写：精忠报国。他在写：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最后的八个字，足岳飞大将军临终在狱案上写的，是他的绝笔。我坚信，就像他心中还有未竟的英雄事业，他心中也一定还有未竟的切齿誓言。那千般悲愤，万端慨叹，想来，应该凝结成四个字灭除宵！
是的，在历朝历代数不清的统治者之中，其绝大多数都是忤逆民意、宠幸恶人坏人小人的昏君。因为谗言顺耳，因为马屁喷香，因为宵小能使其舒舒服服地堕落。可是呢，春花秋月，小楼东风，最后一个个都落得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可悲下场。
这样，对我一生的做人来说，面前就摆出了两种选择：一边是锦衣玉食，香车美女，高官大宅，拍马者前呼后拥不过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出卖，既出卖别人，也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心理屈辱；比如作恶，既然你有了人生的第一次贪，就会有一生的偷、盗、掠、抢；比如陷害，即使亳无干系，也必然要以清洁为敌，向忠良下手，做历史的逆子，因为青松的存在就是对腐草的蔑视和威逼呀！
另一边是一碗清水，两碗淸水，三碗清水。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尽管你饱读诗书，一身本事，并像岳飞大将军一样精忠报国、赤胆忠心。可是，你既然选择丫不坠靑云之志，也就必然要像岳飞大将军一样，劳心劳力，呕心仞血，明知其不可为而勉力为之，最后在宵小奸佞们的群殴之下，悲愤填膺，栏杆拍遍，慨然出世！
汤水汤汤，我心芳香。汤水汤汤，我心向往。汤水汤汤，我心铿锵。汤水汤汤，我心雄壮。汤水汤汤，我心郁郁。汤水汤汤，我心悲伤。汤水汤汤，我心切切。汤水汤汤，我心激荡！
从岳茔享堂出来，从汤阴回到京城，从一千年前唱到今天，这支绵长的曲子，一直在我心中盘旋，不去。
2008.6.23初稿于北京协和大院
2008.6.25定稿于北京赛特维拉
2008.7.1再改于北京协和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