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女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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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艺术赤子吴冠中(2)

而对于至今仍在争论的笔墨等于零,吴冠中当初确曾想到了会引起不同意见,可也没想到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笔墨等于零本是学术范畴内的长时间的思考:千百年来形成的中国画传统,当然是我们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珍宝,必须薪火传承下去;但是面对一成不变的构图和技法,如松树必须怎么怎么皴,梅花必须怎么怎么点,连我们这些外行都感到是陈旧的老套子,更别说界内的有识之士了。吴冠中思考了多年,终于对用笔墨衡量一切的标准提出否定,他指出: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干零。这话怎么理解呢?两个层次,一、构成画面,其道多矣,点、线、块、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无穷气氛,孤立的色无所谓优劣,品评孤立的笔墨同样是没有意义的。二、笔墨只是奴才,它绝对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情思在发展,作为奴才的笔墨手法永趟艮着变换形态。所以,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

我虽然不懂得绘画,更不懂绘画理论,但基于所有艺术都是相通的道理,深心觉得吴先生的观点是不错的,而且新颍尖锐,大胆犯上,具有冲破一切藩篱的革命性。他实际上是说,笔墨只是工具,是为画家服务的,而不能是相反。拿文学界来说,也常思考和讨论同样的问题,比如究竟是语言最主要呢,还是构思、学识、生活积累、现代意识、思想高度、表现手法、人格境界、心理因素等更重要呢?显而易见,当然应该是技术服从于艺术家的思想感情,笔墨为表觀艮务。

这道理,听起来非常好理解,可以说是入入都看在眼里、人人都还没有思考到或者没有能力、水平思考透的问题,现在被吴先生一语道破天机,人们应该感谢他的发现才是。可是却相反,争论四起,甚至超出绘画界成为社会读者者时艮关注的一个事件。批评吴冠中的声音很响亮,老、中、青,画家、理论家都有,也有吴冠中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老战友,他们的观点是应该守住中国画的底线,不能用虚无主义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国粹。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观点之争,学术之争,越争论越明白,越接近真理。能统一思想,最好;不能对方,也起到互相交流的作用;还能启发文化界和读者举一反三,思考一些不仅限于绘画界的与文似目关联的问题,多好啊。

吴冠中也是这么看的。他认为这是讨论重要的文化问题,关系着中国画的前途和出路,也旁及文学、艺术等领域。借此机会,他也把多年的思考整理了一番:

他说:笔墨本来是手段,但是中国绘画界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用笔墨来衡量一切,笔墨成了品评一幅画好坏的唯一标准,这就说不过去了,因为每个时代、毎个时期的笔墨标准不一样,怎么衡量?比如唐宋的笔墨就不同,到底哪个比哪个好呢?不好说。所以我说,笔墨要跟着时代走,时代的内涵变了,笔墨就要跟着变化,要根据不同情况,创造出新的笔墨,还有其他新的手段,为我服务。

我问他:不学笔墨,学什么呢?

他应声而答:学表现。要学会怎样表现出自己的感情,不择手段,择切手段,表达视觉美感及独特情思,产生出自己的风格,形成自己的风格。能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传达给别人,能打动人,就是成功了。在这过程中,笔墨是自然形成的,笔墨按题材分,应是感情产生笔墨,而不是用技法衮感情。我又问:零是什么?

他又不假思索答:零是标准。没有统一标准来代替,没有共性的价值等于零。

问:您的标准是什么?

答:作品的感情。不管是用什么手段表现的,只要传达出来了,就是好的。在我看来,语言、手段、工具,都不是主要的,我是看效果,看能不能感动人,震撼人。

问:效果怎么看?

答:素质,功力,题材,技法……要综合起来看。等于一部文学作品,说教不能感动人,最后要看总体效果。

我说:这么一比喻,我算彻底明白了。比如文学创作,我记得老舍先生和叶君健先生,他俩认为语言是最重要的,可是别的作家各有各的条件素质、不同情况,不都是以语言取脞的。我接受您的这个说法看综合效果,看总体表现。

吴先生最后强调说广我的意思是强调发展,要不断前进,不发展是保不住自己的。必须发展,必须革新,不然就是死路一条。这也就是吴冠中不断逼迫自己变法的内在动力吧?

三、最重要的是思想

吴冠中其实还有一个人生理想:当一名作家。

他最佩服的作家是鲁迅,认为鲁迅先生的作品既有思想又有感情,具有唤醒中国人灵魂的綵撼性力量。为此,他甚至说过:一百个XX的社会功能,也比不上一个鲁迅。多一个少一个XXX无所谓,但是鲁迅不能少。

88个春秋飞渡,吴冠中早就成了大画家,也成了著名作家。他已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齐博物馆、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处举办个展数十次,在国内外出版画集、文论集、散文集近百部,多次荣获国内外艺术奖、文学奖,还获得了法闺文化部最高艺术勋位,被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等等。怛他认为,成家不是目的,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最重要的是思想,一个优秀的文艺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留学欧洲时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伦敦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上,待售票员来售票时,他将一枚硬币交给她。这时旁边的一位英国绅士递过一张纸市买票,售票员顺手将吴冠中刚才交给她的那枚硬币递给他,谁知那位绅士大怒,拒绝接受这枚中国人拿过的硬币,非要售票员重新另取一枚硬币给他……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样插在吴冠中心上,淌着血,一直记忆到今天。国家不强大,就要受人欺侮;个人没本事,就要受人轻慢。我古老的袓国啊,什么是你最正确、最迅捷的发展之路呢?

吴冠中将思考埋在心底:过去世界看不起中国,中国自己陈陈相因的传统审美,又的确狭隘,让人看不起。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拿来,借鉴,改造,创新,不用传统笔墨,画出传统精神,重新光大灿烂的东方文化,让全世界真正认识到她的价值这是他创作的思想底线,也是他一辈子孜孜矻矻、始终不渝的艺术长征。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一辈子和颜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艺术而艺术的技术主义的画匠,也不是一个单纯吟诗弄月的自我娛乐式的文人。他的眼睛紧密关注着时代的进程,思考从未停止过。在多年的接触中,他的思想经常适炅光一闪,随口鄉艮我谈起他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不乏心得独运的真知灼见,我在这里复述几节与读者共享:

我有两个观众,一是西方的大师,二是中国老百姓。二者之间差距太大了,如何适应?是人情的关联。我的画一是求美感,二是求意境,有了这二者我才动笔画。我不在乎像和漂亮,那时在农村,我有时画一天,高粱、玉米、野花等,房东大嫂说很像,但我觉得感情不表达,认为没画好,是欺骗了她。我看过的画多矣,不能打动我的感情,我就不喜欢。

艺术到高峰时是相通的,不分东方与西方,好比爬山,东面和西面风光不同,在山顶相遇了。但是有一个问题:毕加索能欣赏齐白石,反过来就不行,为什么?又比如西方音乐家能听懂二胡,能在钢琴上弹出二胡的声音;我们的二胡演奏家却听不懂钢琴,也槁不出钢琴的声音,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视野窄。中国画近亲结婚,代代相因,越来越退化,甚至变得越来越猥瑣。

上世纪90年代以后,我画的抽象风格越来越多,为什么?是故意标新立异吗?是有意追时髦吗?不是,而是我自然的流变,水到渠成,水的感情到那里了。比如唱戏,《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词是一样的,各人的唱腔不同,美感享受也不同,艺术抽象美在其中。江南的房子为什么好看?架构在一起,错综,形成了美的构成因素,把这些美的构成因素拉出来表现,抽象,变成了块的奔放和线的缠绵,外壳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唱词越来越无所谓,越来越回到唱腔。又比如表现波涛开阔,力气用在专门表现开阔,像不像波涛无所谓了。造型美的因素韵律、对比、节奏、疏密、构图……我的画中追求这些东西,发展到晚年,不受拘束,越来越强调韵律感,完全是曲谱,没有词了。这是我感情的记录,一步一步,勤勤恳恳走过来的。

我很幸运:出国前,是跟着潘天寿学的中国画,他是完全传统的,本人画得很好。后来我在巴黎学了3年,看遍了欧洲的艺术馆,知遒西方艺术的好在哪里;回来后结合国情、祖国、人民,加以表现。我明白,传统的东西过去了,强调也没有用,鲁迅早就点出来了。回到传统是不可能的,抱着传统死路一条。佢中国有大置画家不懂西方艺术,接受不了,有人连马蒂斯都骂,对西方艺术一律排斥打击,其实是束缚了自己,结果只会因袭古人,不会创新。中国画家凡是有点创新的,都学过西画。西方的大评论家对东方艺术不排斥,会欣赏。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香港举办了一个现代中国画展,媒体突出宣传两个重点主题:黄宾虹代表传统,吴冠中代表创新。他们评价我是叛逆的师承,代表了一股巨大的超越传统的创新力量,令国画艺术煥然一新。我在艺术上要求太严格了,考虑到百年以后的中国画前途,只是苦了自己……

画家走到艺术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画匠,可以发表作品,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经不做学问了,像大家那样下苦功夫的人越来越少。整个社会都浮躁,刊物、报纸、书籍,打开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画廊济济,展览密集,与其说这是文化繁荣,实质是为争饭碗而标新立异,哗众唬人,与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之朴素心灵不可同日而语。艺术发自心灵与灵感,心灵与灵感无处买卖,艺术家本无职业。

最重要的是思想感情。感情有真假,有素质高低的不同,有人有感情,但表达不出思想。打动人靠的是思想感情,光有思想局限犀利,没有思想的感情平庸。我现在更重视思想,把技术看得更轻,技术好不算什么,传不下什么。思想领先,题材、内容、境界全新,笔墨等于零。

四、风格是作者的背影

吴冠中在晚年,透露了一个秘密:当年他赴法国留学时,本足抱定不打算回国了的想法,因为当时在国内搞美术毫无出路可言。怛在巴黎待久了,他越来越觉得那灯红酒绿、画人制造欢乐的社会与自己不相千。袓国的苦难憔粹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被驱在袓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

又文革中,有一次他听说当年留在巴黎的老同学赵无极已成为名画家,回国观光时作为上宾被周总理接见,吴冠中真不服气。那时的吴先生正下放在农村劳动,还患了严重的肝炎和其他病症,经常迪打欠呎,休质非常差。当时他自己和夫人朱碧琴都感到他已活不太久-广又冠中索性又任性作画,决心以作画自杀,就算结束生命也値了。不料后来奇迹义卞,多年治不好的肝炎,居然被疯狂的艺术劳动赶跑了,他的健康竞一天天恢复了。天意从来高难问,吴冠中也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享誉国际的绘画大师。

很自然的,人们都会问:如果吴冠中甾年留在法国,会怎么样?还有研究者想知道,吴冠中对自己的一生道路、选择、成就、身前身后名等,有着怎么的自我评价?

历史是不能如果的。吴冠中也不是一个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说:明年怎么样?顺其自然。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

哦,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艺海无涯,长征无尽头,个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无须计较是非曲直,功劳功绩,由别人去说吧。哦哦,他是艺术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艺术,装不下别的了。

2007.3.4元宵佳节初稿

2007.3.14完稿于北京协和大院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