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唉,唉地答砬着,转瞬,又把他的宝贝们抱出来,让我一饱眼福。善本书,一函一函的,都是用蓝布包面的硬壳套着,一边一枚小小的象牙扣,像忠诚的国门卫士一样尽职,竭力把岁月的灰尘锁在外面。最珍贵的一套是明万历年间版的《战国策》,纸都已经发酥了,碰都不敢碰,而墨迹却依然清丽,漂亮极了。还有清代的一些版本,《专经》、《聊斋》什么的,都是雕版印刷、一函函被精心置放在一个颇有年纪的大书柜里。
这些都是钱世明袓上留下来的藏书,也曾被扫地出门,集中拉到北京体育馆的院子里,后来被他悄悄盗回。这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没抢救回来,可惜呀!
钱世明是世家出身,祖籍浙江山阴(今归绍兴市),曾袓父是咸丰乙未科进士,后任工部主事,全家迁居京城。钱家在前门外大栅烂附近的樱斜街买了一个大院落,后来八国联军屠戮北京时,两位老人双双含恨身亡,子孙慢慢败落下来。钱世明5岁上学,7岁丧母,一直跟着外袓父母长人,所居之所在北京崇文门外的一所大宅院,今已不存。三进院落,两侧厢廊,青砖墁地,草木森然。家中人口少,只他一个小孩子,有时小钱世明坐在院子里读古诗,读着读着就觉得瘆得慌,下雨时,更让他联想到《西厢记》、《白蛇传》等戏曲里的情景……
钱世明还记得清清楚楚,7岁时,他读了人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济公传》。他太济公了,别看他穿的是破衣裳,可他行侠仗义,替人解危救难。当时小钱世明就领悟到:越有本事的人,越有内涵,越应该谦虚……
世事无常。五十多年以后,坐在他现今的陋室里,已是两鬓全白的钱世明,回忆着自己走过的学问路,同时解读着自己:
我这辈子最不把钱放在心上,现在有退休金,够吃够喝,足矣那年张火丁找我给她写个本子,我喜欢她的戏,就答应了。我是边唱边写,按谱填词,实打实用了3天时间,就把本子拿出来了。这之间张火丁好几次打电话来,非问我要多少稿费不可。我一听脑仁儿就疼,说不要钱……
谁来了都问我为什么不装修?我是真不讲究,从小那么宽敞的院落都住过,现在还在乎这小鸽子笼?对吃、穿、住、用,我都随便,家里给做什么就吃什么,给买什么就穿什么,我自己从来不去商场,只去书店和琉璃厂……
我为什么能淡泊名利?我认真想了想,有三个原因:一是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踏实读书,一心读书不能想别的。我还记得自己读的第一本书是白话《世说新语》,那里面陈平渡江、管宁割席、赤眉军不打郑玄宅等的故事,对我的教育极深。二是我外祖母对我的管束很严,从小就教育我不许动别人的东西,不许眼红别入家有什么,不许挑吃挑穿,不许暴殄天物,这些都给我打下了极好的人生基础。三是我崇拜孔子,把他的一句话作为终生的座右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不足与议也。
一-我这辈子最尊重的是什么人?当然是有真学问的人。打我年轻时起,就只愿意跟老先生们来注,上入家家里请教去,进门只谈诗、词、文,从来不闲扯别的。老先生们都对我非常好,手把手地教,像王昆仑先生、田名瑜、沈从文先生,给我写信谈剧本、谈诗、谈、说,都是用毛笔,一写好几页,那做学问真是一丝不苟。冰心先生九十多岁动不了了,还重读《十三经注疏》。1995年,臧克家先生90大寿,写了一篇短文《说梦》,还写信托我査损梦龄之说到底是出自周武王,还是宋人黄山谷用了梦龄的典故之后……
最让钱世明一辈子铭记于心的,是他的老师田名瑜老先生的一件逸事:田老先生是著名的鸿宿大儒,解放初毛泽东主席曾在中南海宴请两位文化名人,并亲自为二老操桨划船,其中一位是毛主席的老师,另一位就是田老先生。田老先生在京一直住一间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小平房,这对年事已高的老先生来说极为困窘不便,学生黄永玉就出了一个主意,请田老给毛主席写信,田老先生断然拒绝说广孩子,读书人不兴那样做。
这一点一滴的言传身教,好比春风化雨,点点滴滴全被钱世明吸纳到自己的心田,滴滴点点照着去做,几十年来从不敢懈怠。他觉得苦吗?不苦,凡圣贤都是如此,安贫乐道,死而后已。他觉得难吗?不难,君子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省之。况钱世明是天性使然,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读圣贤书,整理和研究中华文化,沉浸其中,熏熏然悠悠然,津津乐道,甚至是五迷三道。有时读书读得兴奋了,就手舞足蹈地来上一阵老夫聊发少年狂,然后冲着外部世界嘿嘿一乐,日:妙处难与君说呀!还有时兴致来了,一大早起来就上胁云公园拉胡琴,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常去那里遛早的人们都认识他了。
今年春节,一位老朋友开着汽车到家里给钱世明拜年,老伴儿说他出门吃饭去了,马上就能回来。等了七八分钟,就见钱世明骑着他那辆日自行车,边唱着戏文边回来了。见到好几年没见面的老朋友,自然很高兴,忙不迭道歉:今天我老伴不舒服,我就自个儿到胡同口,吃了一碗卤煮火烧。客问广怎么还骑车呢?
笑答:你瞧我这身体,还倍儿棒,就愿意骑车,自在,还锻炼身体。前几天我一高兴,骑着车跑通州大顺斋买糖火烧去了,一个来小时就到了。所以我很少坐车,就连有单位请我去讲课,人家说开汽车接我来,我也说不用现在这么堵车,多糟蹋工夫啊!再说我这辆旧车还有一大优点,搁在哪儿都不怕丟。
客又问:怎么还住这儿呢,房子还没解决?一声叹息广都退休的人了,谁还想着给你解决啊。客复问:钱老师,您现在有什么愿望?有,有。这回钱世明快言快语,一口气说出四个心愿一第一个愿望:净化学术。你看现在这金钱闹的,怎么连学术界都这么乱糟糟的呀?有一次我听广播,有一专家讲《聊斋》,愣把贾人之子解成姓贾的人的儿子!这从古至今,谁不知道这里说的是商入的儿子,商贾商贾,行商坐贾嘛,这不是基本常识吗?连这都不知道,他还敢上电台去讲?又有一次偶然看电视,正有专家讲古人作品,好几处讲错了不说,他还突然冒出一句粗话,说这位古人装孙子,真把我吓坏了,这是专家讲课的语言吗?
第二个愿望:净化语言。俄罗斯普京总统上台以后,曾提出净化语言,我觉得咱们中国的语言环境也存在很大问题。现在好些词都不通啊,比如什么叫感动某某地方啊,地名又不是人称名词,怎么感动啊?时尚某某地方就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还有诗文某某地方、戏剧某某地方,某某,白纸黑字就那么印着,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听说网上用语更是莫名其妙,比如管东西叫东东,管崇拜叫粉丝,有些纸面媒体就直接拿来用,看得人晕头涨脑,真是把中国语言都搞乱了。
第三个愿望:收几个好学生。现在让我苦恼的是,我们单位级别低,我想招收几个研究生都不行。我真是想把自己懂的这点东西传授下去,还是有好孩子想学的,咱们中华文工传统,得后继有人啊。
第四个愿望:自己再抓紧时间,多做点儿事。我真是爱国者,太热爱自己的民族文化了,那年我去俄罗斯文化交流,行前自己把古陶文扎在肚子上了。我高兴安贫乐道,只是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微薄了,中国文七浩如烟海,回头一看我写的那点儿东西,简直太少了。这辈子能把传统文化研究出一星半点,就算知足了。
结篇:留与后人评
在钱世明家四白落地的客厅兼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他的闫题诗:移文好去彦伦前,人境结庐地自偏。群鹊时临窗外叫,老猫总倚脚旁眠。读书乐忘暮将至,作画狂来意在先。即使迁居沂水上,得风不复舞雩边!
这既是他当下生活的写照,也是他的襟怀所向自朝至慕,饮食起居,言语动静,皆所谓学。满足于做个纯粹的读书人一虽然今天什么都讲级别、待遇,怛我眼里,还是只有学问的高低,没有官位的大小。
我忍不住问:您觉得亏不亏啊?尤其是看见那些欺世之徒暴得大名,您怎么想?
钱世明据实以告:咳,也不怎么觉得亏,我奉行的是不与今人争,留与后人评,我对自己有这个自信,自信诗必传世。我曾有一句诗,是安知千载下,人间不仰首?有人骂我狂,须知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商歌未云贱,脱颖抱国危,这是1962年我写的《呈王昆仑师》五言排律的首句,我刚好20岁,意思是立志做一个真正能为国家做事的人。
当年,王昆企先生给年轻的钱世明写信,称赞他的诗词不类少年词语,极有大家气派。叶圣陶赞其诗多巧思。以足下之才,想学生获益匪浅。臧克家赞扬他你,有才华,强记。方方面面都介入,而且成缋斐然。严文井赞扬他的人品都簿势利,对朋友忠诚。潜心治学,是典型的学者型作家。还有章士钊、俞平伯、夏承焘、顾颉刚、张伯狗、钱鍾书等前辈、名家,都纷纷阅读钱世明的作品,为他的诗稿题字,并欣欣然于钱世明是青年中不易才也。
四十多年来,钱世明把老先生们给他的这些手迹都珍藏着,装订成册,名为《手教集》。每每念及老一辈大师巨擘对自己的教诲和鼓励,他都深感知遇之恩,更坚定地在不求名利,但求学问的境界中,做一名紧随其后的薪火相传者自古以来,这一脉文人在中华文化的历史天幕中,层出不穷,群星闪烁,汇成了一条粗粗壮壮的、激情四射的银河。
我想起一个比喻:学界都称张中行先生为布衣大儒,钱世明先生亦是隐于民间的平民学者。《昭明文选反招隐》有句:大隐隐朝市,小隐隐薮泽。在万楼林立、人头攒动的北京城内,钱世明先生是一个令人心里安静的、高贵的存在。
2008.5.15于北京协和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