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民族灵魂的重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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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从高加林到李治国--兼论乡土小说的深化(1)

作为诞生于传统农民的母体,又企图割断与土地相连的脐带的一个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奔波在城乡交叉地带,耗尽了他所有的智慧和精力,还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之舟,于是,在事业和爱情双重失败的打击下,在绕了一个圆圈之后,又回归到他的黄土高坡。这是一个充满困惑的悲剧形象。这是一个蕴含着较为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的形象。这又是一个深印人心,广为人知的艺术形象。

就在高加林隐没于学和生活舞台之后多年,一个新的角色出现了,他叫李治国,他比高加林冷静、沉着、更有心计,更为狠辣,他与农民母体的关系比高加林更深切,与乡土的粘连比高加林更加难解难分,最初他似乎是重复着高加林的脚印前行,但是,他不象高加林那样多情,在两个女性的吸引下弄得六神无主,他也不象高加林那样浪漫,时时沉缅在“记者梦”、“作家梦”中不能自拔,他要实际得多,机巧得多,他沿着“仕途”艰难跋涉。高加林绕了一圈又回来了,终究没有走出农村,而他也绕回来过,那是为了更彻底的远离。当乡亲们送他的那块用红布包裹的“老娘土”被他的妻子扔出车窗之后,他好象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然而,他的灵魂是否就比高加林平静呢?不。这个走出去的人比绕回来的人负荷着更为深刻的痛苦,忍受着更为长久的良心拷问,在他脑海里飘动着的是一个永远的困惑:你是谁?生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这个叫李治国的人,就是李佩甫的中篇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里的主人公。(刊登于九0年九期《北京文学》,九一年一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也许有人会以为我把李治国拉来与高加林比较,属轻率之举,或者对李治国这个人物的典型意义表示怀疑。我要说,这种比较不但是适宜的,而且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在于,从《无边无际的早晨》以及其它一些作品,例如林和平的《乡长》、张宇的《乡村情感》、李本深的《神戏》、刘玉堂的《温暖的冬天》、田中禾的得失参半的《最后一场秋雨》中,我们将会发现,当代乡土小说(这个概念与农村题材小说是有微妙差异的)在人们习焉不察的迟钝中,在整个小说创作沉落的氛围中,正在艰难地向深处探索,而且在艺术视角,人物类型,切入现实矛盾的深度和揭示时代性精神困惑的程度上,初步呈现出一些新的特征。这在某些文雅之士那里,可能不屑一顾,但在我看来,倘不能及时指出这种深化的努力,便有负于众多作家在寂寞中的探求。即以李佩甫的这部《无边无际的早晨》而论,在文学和读者都颇为寂寞的今天,是很容易被湮没的,我读到它以后,深感它是近年来少见的佳作,它不啻《人生》在九十年代的续篇,所提问题却另有新意,这当然是时代生活的发展所致。此作无论人物的刻划、主题的渲染,语言的叙述,审美品格的层次,都达到相当水平。它确是平庸流风中的一个奇迹,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本来,我一直思考着也等待着,作为新时期文学的主潮--对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近年来将怎样延续、发展和深化。有些时候我是失望的,而这部作品以及连带的一些作品,重新燃烧起我的自信:这股主潮和流脉并未间断,它只是以更深隐的形式向前推进着。而乡土小说,这个由鲁迅先生提出“乡土文学”之后,始终区别于一般农村题材小说的特定小说类型,既在现当代文学中几经变幻,又在新时期文学中微妙地存在着和发展着,于今又有了新的推进。正是基于这样的看法,我在这篇文章中将要谈到的是:李治国的形象怎样发展了高加林的主题,它具有怎样的时代精神价值和文学价值,继而从当前创作的一些例证出发,思索一下乡土小说的深化之途。还是让我们看看李治国的生活史,情感史吧。小说以他的情感变迁为主线,时间跨度从他的出生始到他荣任县长止,历三十六年,这是经线;而纬线则是一节又一节散漫的、又是内在联系着的农村现实故事。经纬交织,艺术处理颇为成功,点面错落,人物行状波澜起伏,时而令人感叹唏嘘,时而使人忍俊不禁,时而让人低回沉思。李治国走过的,是一条奇特的人生之路;李治国的形象,也很难纳入以往乡土小说中的某一“人物族类”之中。

他的出世就与众不同。三十六年前一个寒冷的清晨,正在分娩的母亲无入知晓,便用生锈的剪刀剪断脐带,把他生在灶火边。他活了下来,他的娘却再也没有醒来。七天后的又一个清晨,他的远在平顶山煤矿的父亲,又在事故中死去。他刚呱呱堕地,就失去了爹和娘,实为人生的大不幸,但因此却又转化为他的幸运,他由一家人的孩子变成一村人的孩子,他得到了比一般孩子多无数倍的溺爱和厚待。在这贫瘠的乡村中,他本应忍受饥饿、艰窘和劳动的磨炼,可是,礼俗乡土社会固有的敦厚、善良、同情、仁爱,又给他一个逃脱贫困折磨的广大空间。他不必象多子女家庭中的孩子那样忍气吞声,他也无须为家无隔夜粮而愁苦。他生活得似乎比谁都快活而自由:吃百家奶,穿百家衣,吃百家饭。其中有些情事给他终生都打下了烙印。一个是他得到了太多女性的温暖,幼时吃遍了全村所有年轻妇女的奶(这是可以记工分的),稍长又得到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梅姑的照拂,他是在女人的怀抱里长大的;二是从小即享有“管人”的特权,跟在队长身后搜查敢于夹带粮食的大人小孩,被称为“二队长”;跟在下乡干部身后去挨家吃派饭,被称为“驻队干部”。也许当年的李治国娇憨之态可掬,可为村人消愁破闷,但这样优厚的特殊待遇,只能养成他骨子里的依赖性、任性和骄矜之气,他可能误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专为他一人准备的盛宴。

恶果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困难时期他变成一个小贼,偷公社食堂的馍,偷邻里的鸡蛋,以至偷得不可收拾。为了把他拉回正道,梅姑找来三叔用皮鞭狠揍他,揍得“屁股上已血烂一片”。梅姑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里打。”总算制服了他。文革中他在县中读书,成了造反司令,“威风了一条街”,又是三叔一个巴掌把他扇回去了。“这一耳光把国扇进了无边的黄土地,使他又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乡下小儿”。不管是用皮鞭抽,还是扇耳光,其实都是不失时机地挽救李治国,否则,他或者锒铛入狱,或者声名狼藉。但李治国并不感谢,他总是试图抹去这段记忆,而屁股和脸蛋却又总是提醒着他,无法抹去。当然,乡亲们要按他们的文化模式或道德愿望塑造李治国,而李治国又千方百计要摆脱所谓“黄土小儿”的地位,他与乡土的离异已经开始了。

小说的第六至第十节,李治国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他的机运来了。三叔一直为这个没爹没娘,既聪颖又怠惰的孩子的前途担心,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公社书记大老王送礼,直至李被允诺当了个通讯员。三叔送礼的情节是备极感人的,而李治国穿上别人的绿军装去公社时的一无留恋,似乎已露出他脑后的反骨。没想到,他的政治生涯竟从公社大院开始,节节顺利,扶摇直上。他静观默察、善解人意,书记大老王曾感动地说:“知我者,国也。”更奇妙的是,在大老王因同事倾轧,处境万分危殆的时刻,作为知情人的国眼看就要起而揭发,却又在多亲们忠耿品质的暗示下,居然挺住了。这奠定了他日后提升的基础,所谓“原则问题上不含糊”。小说在一些筋节之处,大力渲染乡土的神秘力量。乡土是李治国这个虚荣的、不安分的灵魂冥冥中的保护神。

可是,对于他的保护神,对于乡土乡亲,李治国既得益于它,又逸出它的规范,甚至利用它,来为自己的升迁开辟道路。他逐渐学会了“隐藏”,变得“脸上空空的,胸中却包罗万象”;他知道了“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他猴儿似的精明,在新的生活圈子里游刃有余地生存着。如果说过去他的老师是三叔,那么现在的老师就是以“魄力”闻名的大老王。他的家乡是计划生育工作中的钉子村,上级特别派他来改变局面。他咬牙告诫自己:“你得狠哪,国,你得狠!”仅用三天时间,工作就奇迹般地结束了,他受到嘉奖。这是他用砍树、断粮,搬走东西等极端措施带来的奇效。就必须完成任务而言,他自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就手段的狠辣和决绝而言,又包藏着某种难以明言的个人企图。于是,每当夜深人静,李治国内心的拷问就开始了。他恐怖地感到,他欠多亲的人情债太多,无法偿还。“你是怎么长大的”这个问题,象蛇一样缠绕着他的良心,以致他的内心在淌血。

毕竟,他从村人们敬畏的眼光中感到,“他再也不是黄土小儿了”,这使他满足、自负。虽然,由副乡长而乡长而县组织部副部长,每次升迁都使他产生既真实又虚幻的感觉,他愈来愈喜欢以“乡下人”自居。他甚至悟出:“你得到了乡长的职位,可你却失去了最要紧的东西,你切断了你的根”。但是,比起权力、地位、虚荣等等更功利,更有诱惑力的东西,他精神上的忏悔终究是软弱无力的。小说的高潮也许有点人为安排的痕迹,但写来却是惊心动魄。原本尽量躲避乡人的李治国,又一次受命回乡处理一件棘手的难题,又一次陷入两难境地。他的任务是:劝说并驱散死守在祖坟地上的众乡亲,为打通一条公路扫清障碍。许多头面人物都在誓死维护祖坟的人群面前败北,无计可施,现在就看李治国如何动作了。李治国面对的“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是一支族人的军团,一条黑色的生命之长河”。在这里,李治国与养育他的乡亲、乡土狭路相逢,背水一战了。他除了声泪俱下地晓之以理,又以挖迁自己亲娘的坟墓带头。最震人心魄的一瞬,是他直呼三叔的名字“李满仓”,厉声喝问:“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回去;都回去!”三叔登时慌慌站起,满面羞红,象个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在这里,他仍然用“脸面”、人情、亲缘、多情作为武器,把恩人三叔和所有的亲人打败了。李治国由此声名大振,成为最有魄力的青年干部,很快升任为另一个县的县长。新婚不久的城里妻子欣喜若狂,李治国却“一串一串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这一次,他那种“断了根的游魂”似的痛苦更浓重了。乡人送他的那块“老娘土”本是给远行者的贵重礼物,却被妻子卑夷地扔出车窗,他要停车捡回来,又来不及了,于是,前面我们提到过的那个困惑,又一次浮上他的心头: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应当说,李治国的故事是新鲜的、陌生的,动作性强,饱含心理冲突的内力,非一览无余的平易之作。李治国这个人,虽被作者的写实之笔描绘得逼真可感,但细数乡土小说中的人物族类,如“阿Q类”,“闰土类”、“样林嫂类”等等,却极难找到他的伯仲。这就给评论带来了难度,使我们难以袭用惯有的思维线路给他下个判断。其实,真正的困难在于,这不是一部渲泄式,歌颂式,或鞭挞式的明晰之作,也不是一部好人坏人分明的“一体两极”之作。尽管我们看到,李治国在行动上一步步地背弃乡土,作者也不时流露出他的道德化义愤,但终究写出了较为复杂的真实,我们就不可能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背叛者,或者忘本的小人。当然,也不可能简单地说,他是个代表历史前进力量的先进角色。小说的魅力正在这里。正如《人生》实际上是一部困惑的文学,《无边无际的早晨》也是充满困惑。虽然两位作者都多次企图跳出生活,急于下结论,做判断,但历史生活的本体性矛盾和两难处境还是把“困惑”二字突现出来。于此看来,近年来的文学愈来愈倾向予对生存状态的“中性”揭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首先要问:作者在这部作品里主要思考什么问题?这问题有没有普遍的、深刻的社会意义?李治国不断发出我是谁,生在何处,去向哪里的疑问,似有追逐西方哲学时髦的嫌疑,那么,这问题究竟是作者强加给人物的,还是这个人物奇特的命运、际遇、思想、性格必然会提出的根本性疑问呢?以往我们多讲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精神分裂,似乎它是知识分子的专利,现在李治国也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了,它玄虚吗,还是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