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真正进入这个人物的精神世界,就不会感到突兀。我们注意到,随着李治国地位的变迁,他常常有种如梦似幻的虚飘感。新婚之夜贺客盈门,新妇又是高干之女,李治国正值春风得意,本该心满意足了吧,可他“却象是在梦里,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假的”,“一切应有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亲情”,人们“象道具似的笑着,笑得很商品化”。他不由自问:这就是我的家吗?周围没人的时候,他竟呜呜地哭了。因为他总觉得,他的婚札应在乡间茅屋举行,在撒满红枣、柿子、花生的土桌上,按古老仪式举行。不能说国的这种幻觉不真实。在这里,作者要告诉我们的是,尽管国穿着干部的服装,熟谙“官场”的习尚和奥妙,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一个农民,一个传统的灵魂。这颗灵魂虽然履行着干部的职责,甚至能出色地完成任务,但他的心态、血脉,文化心理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变化。为了适应环境,为了满足外在的追求,他学会隐藏,掌握了一些“艺术”,备有人格面具,甚至焕发出一些才能,但他不能不为精神上的分裂、不平衡,付出情感上的代价。那种自我怀疑,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便是因此而来的。
是的,他骨子里还是农民的文化心理,甚至不无惰性。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如父的三叔、如母的梅姑们给他深刻影响。他有时烦躁地宣称“老子就是乡下人”,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很虚荣,很爱“脸面”,去公社时为了体面,借穿二贵的绿军装,当人家索回时,他竟不肯还,嗫嚅道:“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转,人前人后的”,就是不脱。他当造反司令,三叔扇他一耳光,他最感晦气的,是在女朋友姜惠惠面前丢了脸。他的“造反”说穿了,还是为了讨取姜惠惠的欢心。当然,倘若把他看作一个薄情的忘恩负义的小人,又未免有些冤枉。特殊的身世,童年的记忆,把乡亲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层,他眼前常会浮现出一个可爱的“光身系着红兜肚儿,一蹦一跳地跑进麦田的黄土小儿”的形象。他多么想回乡看看自己的亲人!有一次小汽车开到村边又开回去了。他还为乡亲准备过一些“化肥票”。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副乡长乡长之类),一想到哪家去哪家不去的为难,一想到如山般沉重的人情债,他又退缩了。为了欺骗自己,他甚至想出“乡人们对他也不是那么好”的理由。看,这是一个多么矛盾,多么复杂的灵魂!
然而,他终究又不是一般的农民,他既无三叔的忠厚,也无梅姑的柔肠,他的奋斗目标恰恰是摆脱“黄土小儿”的身份,他的“争气”的内容是取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他象个秋千,在三叔和大老王之间、在传统美德和干部圈子之间摆荡。在行动上,他欲离弃乡土、改换身份;在灵魂深处,他又不可能脱离乡土,他的伦理观、道德观、价值观并未超越农业文化的传统规范。在这个意义上,他不是具有现代观念的新人,尽管他不乏聪明才干。就拿他的不揭发大老王的一事来说,除了偶然因素,骨子里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核心是保护自己。他的察言观色,讲求人际关系,又让我们想起老祖宗的遣训。可是,他的推行计划生育工作和扫除修路障碍难道不是值得肯定的举动吗?不是在推动生活前进吗?从效果看,确实如此。但作品揭示的东西要比事件本身深刻得多。首先,李治国非常注意利用血缘根基、宗族遗风、人情脸面的潜力,最后总是诱发乡人们“给国个脸气”、“别叫国作难”的宗法情感,来顺利完成任务的。其次,他的行动还具有这样的性质,那就是“天假其私以济天下之大公”(王船山语),他虽怀抱着私心,却成就了于公益有利的业绩。这就是“假私济公”的历史现象。第三,李治国在推行二项工作中,独出心裁,所采用的手段都很“恶”,事情反倒办成功了。假若他一味按三叔,梅姑们的敦厚、善心、慈爱办事,恐怕一事无成。这里,是否暗寓着这样的看法:尽管传统美德为人倾慕,但博爱仁慈的种种美德并不能使历史挪进,倒是“恶”给了社会一下又一下的推动。尝读李佩甫的长篇《金屋》,发现他对商品经济冲击下的当代农村里的各种“恶”的形成(新生力量的表现方式,传统文化的转化形式等),有过广泛的思考,这里李治国的表现,是又一种形态。
这部作品确实充满困惑。在写到三叔、梅姑等养育过李治国的乡土人物时,作者固然满怀挚爱(其中存在静止化、片面化的赞美倾向);在写到李治国追随大老王日渐疏离乡土时,作者固然不时泄露道德化激愤,但是,作者并不掩蔽这个人物的心理真实,那就是他的精神分裂的焦灼,找不到精神立足点的惶惑,以及身与心分离的苦闷。而这种痛苦,正是每一个乡土灵魂遇合现代急遽变动的生活所不可逃避的必然。所以,若从表层结构看,这部作品的主题也许应该是:干部与人民的关系。是当“主人”,还是做公仆?一个深受乡土恩泽的干部应该怎样做人?等等。但是,它的深层含义其实是:血缘根基、人伦感情、札俗道德对出身乡土又走出乡土的人来说,是他的生命根系,面对当代社会,他永远存在一个寻找精神立足点的问题。不管他在形式上如何远离乡土,他的灵魂烙痕是磨洗不掉的。他可以利用乡土人伦情感为自己的事业铺平道路,但他自身的乡土灵魂又会起而与他的身份和行为争辩,古朴的“灵”要与功利的“内”发生冲突。和解的道路作者提不出来,也不可能提出。
分析到这里,我们该看看李治国与高加林的异同了。仅就强烈的离异乡土的欲望和个人奋斗的色彩看,他们有相同之处。但相同处仅此而已。我们很快就看到他们极大的不同。高加林是农村新兴力量的间接体现者,正如作者路遥所说,他体现了“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意识,现代生活方式与古朴生活方式的冲突”。但他失败了,他的失败是因为触犯、亵读了传统美德。他企图改变城乡二元格局的固有秩序,他还抛弃了传统美德的化身刘巧珍,似乎不能不受惩罚。德顺老汉的那一番训导,虽然饱含民族的智慧,其实是要他乐天知命,息欲止求,回到人与土地的传统关系上去。李治国就不同了,他顺应着生活潮流前行,既没有高加林的想入非非,又没有高加林的新观念,只为改善一己的命运操劳。但他却胜利了。他的胜利不是冲破了传统,而是巧妙地利用了传统(人伦、乡亲、面子)。他的行动在客观上有推动生活的意义,主观上却没有任何新东西。问题在于,伴随着个人进退上的成功的是,他的精神和人格分裂的巨大痛苦。高加林是失败的成功者,个人虽失败,他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不久便蔚然成风;李治国是成功的失败者,个人虽成功,却必须忍受“断根”、“断魂”的煎熬,留下一个长久的疑问。为什么说李治国的主题是对高加林主题的发展呢?因为,《人生》虽然敏感地提出了现代生活方式的要求,但它对走出乡土以后的情形太浪漫,太理想化了(这从对黄亚萍的描写的虚泛可以看出);而《无边无际的早晨》所写的,恰恰是走出乡土之后的高加林所必会遇到的,那就是,乡土赋予他的灵魂、记忆、情感、决不可能轻易变更,假设他与黄亚萍圆满结合,他牢牢保住了记者的岗位,甚至迁居南京,演出又一幕人生话剧,他仍将长期忍受找不到精神立足点的痛苦,以至精神和人格的分裂之苦。在这个问题上,李治国如此,高加林也不能回避。如果说,《人生》只写了一幕命运悲剧--改变命运、改变生活方式而不可得的悲剧,那么《无边无际的早晨》就是生存悲剧--虽然改变了生活地位,却无法改变生存状态和精神原型的悲剧。因为它与整个民旗的灵魂暗中连接,就象无边无际的早晨般广大而深远。2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把目光从高加林一一李治国的身上挪开,考察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时,发现李治国的出现并非偶然现象,它反映出当今乡土小说创作的某些微妙变化。指出这些变化,也许比分析李治国其人具有更普遍的意义。
我认为,“乡土”这个概念是与“都市”对偶的,乡土小说与一般意义上的农村题材小说也是有差异的。追溯起来,鲁迅先生最早提出“乡土文学”的一番话,仍有助于大体界定乡土小说的插义。他说,凡是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的人们,无论用主观或客观的方法,就往往是乡土文学。这里暗寓着一些要素,即必须是身在北京,笔写乡俗者。意思包含,作者必是写故乡农村的(对故乡不可做过于稿狭的理解),又是身在城市的人写的,也即有个“都市隐视角”存在。这就与那种就农村写农村,或写故乡之外的广大生疏的农村生活的作品区别开来了。当然,发展到当代,对故乡的理解应更宽泛,比如知青写插过队的第二故乡似也应属此列。我想,对乡土小说而言,最重要的是其中必有浓厚的乡土情感和与作者不可解的乡土渊源,特殊的风土人情自然是不可少的,同时,它写作者又有一定的时空距离,作者是用都市的隐视角来审视一切的。鲁迅先生是新文学的奠基人,非乡土文学可以框范,但他的鲁镇小说确实开辟了这个流脉的基本格局、题材取向和人物类型,多少年来,许多作品中的农民形蘸,妇女形象,乡绅形象,都是他的人物原型的衍变。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与鲁迅传统的关系至为密切,但也经历了几度变化。最初的几年,它注重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叉点上刻划人物,如事顺大、脒奂生、冯么爸们的出现;稍后,商品经济兴起,又注重在义与利,金钱与道德的冲突中写人,如王润滋。张炜,贾平凹,张一弓等人的作品;再后,“文化热”兴起,它又转而注重超越具体时空,探究民族文化心理,如《小鲍庄》《爸爸爸》《异乡异闻》《厚土》的出现。视角变来变去,对所谓“国民性”的探索是贯彻始终的。间或也有站在城乡交叉点上写人的,如《人生》等,但平心而论,这还只是一科朦胧的感悟,城乡还只是作为一种背景的转换。
就在这样的变幻不定中,河南作家李佩甫、田中禾、张宇等人推出一批新作,专写文化失范引起的困惑,且自觉把一些新的视角引入刨作。其中,对城乡二元视角的自觉运用,就很有见地。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说,城乡二元结构,是当今中国的基本社会结构,至今我们还在维持,它减慢了城市化的速度,是走向现代化的一大障碍。一些社会学论文从户籍、粮食、住宅、教育、就业、人才、劳保、婚姻、生育等方面指出了二元结构对生产力发展的阻抑,对人才的埋没,引人深思。从文学创作来看,不是说现当代文学没有接触这个问题,事实是,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无论写都市写乡镇,都未脱离对二元社会结构的观照。这构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种特色。试想,在没有这种深层观念的国外,人们恐怕很难理解高加林式的悲剧。问题是,我们的文学在考察人,考察社会的时候,对二元结构及其矛盾的重要性还缺乏自觉意识,所以至今鲜有全面揭示二元结构的矛盾境况的文学作品。比如农民出身者进入都市以后,大都有个背离农民或农村的过程。这里有两种背离,一是正值背离,即摆脱农村的狭隘、落后、保守,又保全农业文明的生命力,且不为都市文明病侵蚀,成为杰出人物,先进人物;另一种是负值背离,挤入城市某阶层之后,反过来抑压农村出来的人,成为无根的游魂。对此我们的文学就很少思考。《无边无际的早晨》开始涉及到这一领域。张宇的《乡村情感》和《城市逍遥》之所以有新意,也与这一独特视角有关。如果说,我们的乡土小说曾经特剐关注风土人情,关注农民问题,妇女问题,那么近年来转而思考人与乡土的关系,就是一种微妙变化。
第二,由静态的观照、揭示转向在动态中的剖析,挖掘,特别是转向对农民精神矛盾的剖析,也很值得注意。我总觉得,有很长时期,对乡土人物的精神性格有种静止化、凝固化、定向化的倾向,总喜欢把人物封闭在一定时空,按照对“国民性”,对“根”的某种理解来表现,常常忘记了人物一旦卷入新的尖锐的现实矛盾,又会出现一些新的精神性问题。“义利之争”固然写到了现实矛盾,但那是用不变的东西与剧变的环境相撞击,仍然不是新问题。关键是能否把握人物精神深层的一些新的流向。比如,对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我们易于感受把握,对另一些人,如农村干部、青年农民,我们就比较陌生,难以深入。李治国的生存性苦闷及其人格的两重性的提出,就有另辟蹊径,开阔视野的价值。
与此密切相连的一种变化是,乡土小说中具有复杂心态,集纳诸多矛盾的干部形象多了起来。除了李治国,还可举出林和平《乡长》中的乡长梁义,田中禾《最后一场秋雨》中的丁县长等等,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相继出现了。以《乡长》而论,它堪称是《无边无际早晨》的姐妹篇,是一篇未能得到及时评论的优秀之作。梁义内心世界的复杂程度并不逊于李治国。他也自称是农民的孩子,对农民确有感情,又善于权变和笼络人心,但他开创局面何其之难,同“僚”的嫉妒,关系网的错综,吃喝的成风,土政策的多变,常把他置于极尴尬的处境。作品既写出他的魄力和智慧,又写出他的虚荣和孤独,把种种现实问题的揭露与他的心理的层层揭示交融得十分巧妙。从这样的小说可看到今天农村最新的现实矛盾,也能体味到当今乡土人物的心境。无独有偶,这个人物也提出了对人生的哲理性困惑。我认为,人物的选择倾向貌似一个创作问题,实际隐伏着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的起伏变幻。为什么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多写饱经苦难的忧患者,为什么改革文学多写新上任的厂长之类,为什么文化反思之作多写汉王的子孙和闰土的后裔,均有深意存焉,或者连作者也无法左右。梁义、李治国、丁县长们的出现,是为了承担更为广延的现实关系和现实矛盾,为了延伸对农民问题的思考的需要,也是乡土小说从田野遁入山林又回归田野的一种消息,与整个文坛现实主义回归的大趋势有关。
作家借人物思索,人物因作家而获生,时代则因拥有了众多血色鲜活的人物而留下自己精神历程的路标,从高加林到李治国,或者从更多人物的承传关系里,我们听到的不正是时代的心音吗?
1991、3、10写于安外东河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