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扭结和汇聚于福临的几股主要矛盾线索,并不都描绘得很深刻。比如,残明复辟势力,作为当时一种重要的历史矛盾力量,不论小说取怎样的写法,也是无可回避的。郑成功围金陵孙可望投降,收复滇黔,都是虚写,只写福临或急躁或狂喜的情感反应,这可以理解。重要的是,朱三太子--朱慈炤形象的刻划,就失之浮露了。我认为,朱慈炤固然不可能进入宫廷,甚至也不必进入作品的小环境,但他应该象幽灵一样,始终困扰和威胁着福临的生存,他理应是福临潜在的一个对立面。这是由顺治时期的主要矛盾所决定的。现在作者的种种构思,让他化装成小道士,在一班遗民的簇拥下潜伏作乱,不能说不巧妙。我也能够理解,作者实际上是融汇了不争气的故明诸王的颓靡、软弱、苟且来集中塑造朱的。“蛤蟆天子”弘光的荒淫无度、“海上天子”鲁王的亡命奔窜,“走马天子”永历的畏敌如虎,都可以在朱慈炤身上找到痕迹。可是,这毕竟失之表面化、道德化了。作者描写朱慈炤通过不断在梦姑身上发泄性欲来转移、缓解他政治前途幻灭的绝望感,就具体的人物和情景来说,固属传神妙笔,但从故明势力在当时政治中的地位而言,仅写一个性虐待狂就太简单了。事实上,朱明后裔的活动之广、之久、之成为满清大患,自有它深厚的历史根基和正统观念的凭依。当时政治争夺、人心争夺的焦点,就在于削弱和消弭他们的影响力。能否消除“夷夏之大防”的畛域,使广大士子和百姓放弃反清立场,正是那一时代人心向背的转折点。现在照作者写来,朱慈炤们已高度孤立,几成瓮鳖,并不完全符合史实,实际上浅显化了这一斗争的文化意蕴。相反,如果作者不仅仅道德化地,而是历史化地描写朱慈炤,不但写他的颓唐,也写他为正统观念和家族利益所鼓舞的、又是违背历史意向的野心:不但写他的流窜,也写他的民心基础,再写他在争夺民心中的失败,作品的思想深度会大为加强。现在围绕着他的乔柏年,乔梦姑们,或者头脑简单,或者盲从,让人感到这些人物设有多少历史根据,仿佛弧岛中与世隔绝的人。尤其是梦姑,作者写她用力甚大,笔墨不少,她却除了逆来顺受,哭天抢地之外,没有什么深层的历史意味,她的悲剧也非真正的历史悲剧。这是很可惋惜的。总之,在对残明势力的描写上,作品人为地缩小了其声势、根基和影响力,不利于主要人物主要矛盾的丰富和深化。
然而,在更重要的、关系着一个长时段的历史发展的矛盾冲突的描写上,小说却是很成功的。福临决心崇懦教、施仁政、习汉俗,提倡“满汉士民,俱为一家”,进而试图撤议政制度,罢诸王兼六部,改内院为内阁,便遇到了满洲亲贵中保守派的强烈抵制。这一斗争之所以具有内在的紧张度,心理的强度,是与简亲王济度的性格的深度密切联系着。这个人物,身上涌流着努尔哈赤的血液,具有皇太极的雄心,济尔哈朗的忠诚,他是游牧文化熔铸的一尊铁汉,是满洲八旗的中流砥柱。他真正在小说中露面的细节就令人骇绝:只见他抢过鞭子,眼睁睁让大车轧死了一个众皆无奈的市井泼皮,不但突出其尚武精神,而且表示他相信尚武精神可以压倒一切。射香烛,送定远大将军多尼出征,更写出他的八面威风。主宰他灵魂的是“敬天法祖”,“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的祖训,他的如烈火般的爱憎全以此为分界,小说的深化之笔在于,他与其它权贵不同,他在大殿上与福临的面争之激烈,直到他的“废帝”之举,并非为了贪恋权位,或者一已权力失落的恐惧,更多地出于一种文化传统的本能,维护种族利益的狭隘而神圣的动机。由于无私,更壮其声威;“面谏”一节,他在氯势上完全压垮了福临。不过,在心底深处他也并非没有矛盾,敬天法祖与忠于皇上难以两全,使他时时处于焦躁状态,看他参加安亲王岳乐的寿宴时的隐忍,勒令儿子背诵祖训时的固执,喝斥习汉俗的众福晋的凶蛮,又感觉到他的苦闷之深。他的“废帝”虽于史无征,但非常符合这个抱定“无愧于先父,无愧于祖先英灵”的决心的,又面对“不肖子孙”福临无法可施者的行为逻辑,他以最极端的形式来殉自己的信仰,实际也是一种自我解脱的方式,他的动机愈圣洁,两种文化冲突的意味就愈深长;他的灵魂愈痛楚,非个人的隐蔽的历史支配力就愈强。和福临一样,他也是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
在官廷深院,象济度们的精神影子一样纠缠着、撕扯着福临的,是康妃、淑惠妃、贵人这样一些女性。他们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以女性特有的怨毒,以女性特有的嫉妒和诡计,来剌伤、激怒福临,毁坏他的意志,离间他的知音,打击他的感情。她们的身躯是柔弱的,她们的命运是不幸的,但她们并不从自身的不幸中生长可贵的同情心,而是以制造别人的更大不幸来获取快感。为了自身的利益,她们加倍重视自己的门弟和种族,于是也加倍痛恨“南蛮子”。她们打击的重点自然是福临宠爱的董鄂妃,而打击董鄂妃的重点又是她的半个“南蛮子”的出身“污点”。自身的,种族的利益,性爱的利益,都使她们坚决站在保守势力一边,举起了“敬天法祖”的武器,福临去“幸”康妃,多情反被无情恼,康妃依恃她在这个晚上女人特有的优势,冷淡而尖刻地指责福临“负天背祖”,差点招来“封刀斩康妃”的大祸,作者对康妃的心理刻划是人木三分的,正是这个康妃为了不致成为“废帝遗孀”,最先泄露了政变机密。淑惠妃呢,靠着女人眼泪的遮饰,一手泡制了离间福临与董鄂妃的“对食”案。其中最具悲壮意味的还数谨贵人,她不象康妃、淑惠妃那样工于心计,却有马上女子的英豪爽朗之风。她亲手害死了皇四子,居然没有丝毫负罪感,“脸上是一派视死如归的倔强”。她是捍卫种族血液纯洁性的复仇女神。个人动机的无私和行为的反历史性质,形成一种酷烈的美感。
如果小说的主要矛盾线索只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虽然写来惊心动魄,未免过于单纯和划然分明。另一个巨大的存在是,孝庄太后这个人物,由于她的慈蔼、端庄、练达、威严,高贵的威慑力,由于她的深藏不露的韬略,她的举足重轻的权威,致使这个矛盾的世界更加神秘,更加复杂,更具深意。她的形象犹如整部小说的底座,在小说中,她的形象仅次于福临;在生活中,她的作用则超过福临。因为她,小说的厚重程度增加了许多。各种矛盾在福临身上的反应是鲜明的肯定与否定,在她那里就变得暖味、隐蔽、象飓风进人大森林,忽然消声敛迹了。这位史称孝庄文皇后的博尔济吉特氏女性,堪称历史奇迹,满蒙文化的精神花朵。丈夫是有作为的皇帝,儿子、孙子又都幼龄登基,都成就为有作为的皇帝,对一个后妃来说,已属罕见,但她又决非那种福星高照、意外走运、坐享尊荣的女人。她一生而际会三帝,每个皇帝的事功都与她的谋略有密切关系。她辅佐皇太极,“肇造丕基”、扶助顺治成立,教导康熙成材,成就了一个伟大女性的辉煌业绩。她温柔如海,果决如剑,貌美如花,尊严如雪,不但有过人的政治胆识,还有浪漫得惊人的罗曼史,她在战火,情海,政争中闯过了不凡的人生。劝降洪承畴,曾传为佳话;“太后下嫁说”,更给她蒙上神秘之雾幔。《少年天子》里,她其实刚走到自己人生戏剧的中段。我们经常难以分辨,究竟她在全力支持福临的改革,还是暗中抑制福临的改革?在福临的痛苦中,她究竟在缓解抚慰,还是添加了不轻的一份?福临的改革似乎得到了她的默许,但她正言厉色的一句:“你当皇上靠的是谁?”又给福临一盆冷水。她永远在平衡、中和、稳定,起到政权的底座般的作用;她总是那么沉静详和,净化着各种政治贪欲激起的矛盾。其实,“慈蔼”是她的形,“进取”才是她的魂,与福临比较,福临是理想的,她是现实的;福临是简单的,她是复杂的;福临是直露的,她是迂迦的;福临是非功利的(就自我精神倾向而言),却以急功近利的形式表现,她是极其功利的,却以非功利的淡泊之态表现;福临的追求不自觉地契合历史的长远目标,她却只抓住眼前的切实的现实利益。她是福临改革的幕后支持者,但她与福临对改革的理解并不一致,她也主张团结汉族将领和汉族官僚,为此破例把孔有德之女孔四贞接到宫中,让和硕公主远嫁吴三桂之子,为的是加快镇压反清志士和南明残余势力,“利用”的成份居多,她的文化背景是根深蒂固的,始终坚持“骑射开基,武备不可驰”。福临虽是正宗满族血统,也善骑射,但年纪轻轻便饱读汉家诗书,他的倾慕灿烂的汉文化是人乎其内的由衷之情,他对汉族将领官吏,除了利用,还有文化性格和文化情感上的联系。小说写福临死后,庄太后改遗诏,是很峻厉的一笔。丧子之悲,爱子之切,使她何忍更改遗诏!但福临那“满汉一体”、痴且不悔的话语,又是她不能完全接受的,事关“丈夫的雄心,自己的责任”,她“终于站起身,用凉水洗了脸,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泪痕,毅然提起笔”。这就是“不因母子私情而乱国家大事”的庄太后!她的动机常常是深藏不露的,遇变不惊,处事明练,但作者还是以她的入微妙笔,以若干有力的情节,揭开了她紧闭的心扉,揭出她的阶级性格。对福临、乌云珠婚事的始而反对,继而默许;对济度们的始而信赖,一旦有“废帝”之危时的果决粉碎,都可看出她卫护皇室利益、自身利益的不变准则。不过,她也并非冷静如磐石,在福临婚事上泄露了她狂热浪漫的潜在记忆,在平息济度政变中又显露出“慈蔼”背后的阴鸷。她不愧是她的满蒙贵族阶级的忠贞女儿,不论是庄太后、济度,还是康妃、淑惠妃、谨贵人,都让我们想起如下的话:“主要人物是一定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里,而正是从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
三、福临、乌云珠悲剧评价
把《少年天子》比作一部结构复杂的交响乐,那始而如疾风豪雨终而如水落深潭的主调,就是福临的奇特的悲剧命运。而福临与乌云珠的爱情,则是从属于福临的完整悲剧的,它有如清扬凄楚的《广寒怨》,回荡在阴沉威严的皇城上空,使福临的社会政治悲剧更加人生化,深刻化了,并将这悲剧提升到精神悲剧的高度。我们无法设想,如果没有福临与乌云珠的奇恋《少年天子》的政治文化主题将会多么空泛,同样我们也难以设想,没有福临政治生活的悲剧,他和乌云珠的爱情还会象现在这样激荡人心么。所以,我们只能在政治生活与爱情生活的交凝中来思考和评价福临的悲剧。
福临只活了二十四岁,他所走过的,是一条从积极治世,追步唐宗明祖到消极遁世,勘破红尘的路,从雄心勃勃、英明有为到心灵破碎,悲观厌世的路,从崇尚儒术治天下到退而信奉佛陀超度自身的路。前后悬差如此之大,犹如从高峰跌入深谷,实属罕见,史称梁武帝萧衍三次“舍身”出家,其实“空未必空”,不过是庄重的作戏罢了;而福临倒是真正由色即空,寒彻肺腑,准备撒手而去了。对于作者来说,要令人信服地描绘出福临大跨度、大起落的命运轨迹,没有深刻的洞察和高超的艺术手腕,是难以完成的。
因为,难度在于:为什么正值十七世纪中叶清政权处于上升趋势之际,福临作为一个怀抱壮志,躁切锐进的帝王,会由踌躇满志一变而为精神颓唐的绝望者、虚妄者?为什么这个位居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在常人看来事事如愿以偿,意志绝对“自由”的天子,至死也没有谁真正动摇他的皇座,却会采取出家的决绝举动,没人悲凉的精神结局?在别人坚决的、用近乎残酷的方法的制止下,他才没有彻底出家;但也有野史说他出家了,不知所终,作者采取了更为可信的前一种说法,但不管怎样,他与遁人空门的佛徒在精神上已密契无间。在小说前半部,福临还自豪地宣称,他要“为后辈子孙踏出一条路来”,没成想到头来落得自己无路可走,郁郁而终,多么令人费解。福临的命运是个历史之谜,给艺术家留出很大的想象空间,揭示这个历史之迷的过程,也就是展现小说的艺术世界的过程,它的笔触势必要伸延到经济、政治、文化的广阔领域。也许有人会说,导致福临悲剧的,不就是保守势力的反对、心爱的宠妃的早逝、爱子的夭亡吗?这固然也说得通,但决不是深刻的回答。福临的悲剧不是、也不应该是几件具体变故的直接结果,它是一个比具体事件远为深沉、复杂、悠长的,带有时代思潮性质的、根本性的人生悲剧,它具有心理学和文化学的背景。严格地说,政治悲剧,社会悲剧,命运悲剧均不确切,它是具有鲜明特征的时代精神悲剧,《少年天子》的艺术力量主要来自揭示这一悲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