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妹离开农场三天之后，章霞期满解教，按惯例，队部得派人去车站相送。
这天过晌，我跟娄小燕在宿舍外面，正饶有兴趣地猜测可能会派哪几个去送，小燕象是挺有把握似的，因为坚持秋茶质量，姬队长当众表扬过她。这会儿，她显得颇为轻松，边说边笑，不期然，瞿干事走了过来。
“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开心？”她扫了我俩一眼。
我跟小燕谁也不吭声。
“怕是在议论我吧？”她没好气地说。
“无缘无故，怎么会呢？”我试图解释。
“哼，怎么会，我听别人说过，你俩就喜欢议论我。”
我心中一格愣，猛然记起，一次，我曾跟小燕议论过她要蔺娜替她洗被子的事，噢，对了，当时，橡皮糖田桂芬在场，难道田桂芬她……“瞿干事，您别听人瞎传，”我诚挚地说，“有人自个儿都管不好，却专爱在‘劳教’和干部之间播弄是非。”鉴于以前在领药水一事上，我跟瞿玖有过冲突，眼下，我唯恐把事情弄僵，在这里，我是鸡蛋，她是石头，碰不起。我想尽量说服她。
“谈给章霞送行的事。”小燕说。
“瞿干事，让我跟小燕去吧！”我紧接着提出要求。
“想得倒美，”瞿玖不屑地冷笑道，“金队轮完了，也摊不到你们。”
“这为什么？”我很不乐意地问道。
“蔺娜助人为乐，也值得你们攻击，不瞧瞧你们是什么玩艺，还去送章霞？”
糟了，肯定是田桂芬传话给她了，’她这人小心服，好报复，可我咽不下这口气，说：“瞿干事，你批评、教育我们都是应该的，但你不能污辱我们的人格。”
“污辱？污辱又怎样？哼，还有脸谈什么‘人格’，你要真懂得‘人格’，也不会到这地方来了。”
我的自尊心被凌辱了，霎时，精神仿佛解体，软弱的泪水夺眶而出。“瞿干事，你不能以势压人。”娄小燕愤怒地说道。
“你甭管闲事。”瞿玖喝道。
“于理不公，我就要讲。”
“延教半年，你难道觉得还不够？”，“你甭用延教吓人，我不怕。可你不，能随意整人，国家干部不象你这样子。”小燕毫不示弱，‘满脸的雀斑涨得通红。
“去去去，有种，你到队部去反映！”
瞿玖的傲慢无礼，立即引起骚动，同伴们三兰两两地围了过来。
“太欺负人了，这样下去，还有我们的日子过吗？”
“瞿干事，你看看，农场的干部哪个象你？极左恩潮！”
“可以管我一时，还能管一辈子？”
“对你们这号人，谈不上什么极左不极左”，瞿玖蛮横地说，“你们不是说了吗？‘进了劳教门；横竖难做人’，即使有一天解教了，档案袋还会跟你们一辈子哩！”
“瞿干事，算了，算了！”蔺娜息事宁人地劝说道。
“反正不准翁芳芳和娄小燕去车站！”瞿玖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径自走了。
我心里难过极了，回想自己投教之初，在“蕃茄事件”上，章霞说的那些公道话，我心中一直充满了感激。她的正直、纯朴、助人为乐、急公好义，使很多人佩服，我俩曾不止一次地交谈过，可是，内疚的是，我始终不曾将自己灵魂中的污垢袒露在她面前，让她帮助我。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就要离去，而我却被瞿玖无端地剥夺了送她的权利。
隔了一会儿，章霞由鬓染霜迹的妈妈陪着，跟大家依依惜别。忽然，小燕跑上前去，一把抱住章霞嘤嘤啜泣，将自己沾满泪痕的面颊在章霞肩头磨蹭着，喁喁说道：“小霞，我多么舍不得你走啊！”她边哭边说着。章霞在流泪，老妈妈在流泪，在场的人几乎都在流泪，姬队长这时也赶来了，见此情景，眼圈倏然发红，唇边却流出一丝欣慰的笑。
章霞迅速向我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塞给我，凝望了我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
“时间差不多啦！”郑岚在催。蔺娜已帮章霞提着行李上了路。接着，章霞和她妈妈、罗干事也都转过身去。
“姬队长，我……”我讷讷地说。
“刚才的事我已知道，”她象是在斟酌什么，“这次没有机会去送行，下次会有机会的，”她把手搁在我肩上，使劲地按了按，“已经取得的进步，哪怕是一点一滴都要珍惜、要巩固，可不能往回缩啊！”说完转身去追赶章霞。
我得到了慰藉，心中稍觉轻松一些，姬队长的理解，比什么都重要！这时，我取出章霞送的笔记本，随手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几行纤秀的字：
在人生的舞台上，我们再也不要串演悲剧角色了！
要做一个自知自明、自立自重，对四化建设有用的人。
与芳芳共勉。
章霞1982年9月30日我怔怔地端详着，只觉鼻子有点发酸，把小本一合，径直向章霞远行的方向跑去，拐弯的白杨林带已遮没了他们身影。突然，瞿玖打一条小路走来，我一惊掉头就跑，发疯似地一口气跑回宿舍，猛地往床上一躺，仿佛失去了记忆，大脑白茫茫的一片，病恹恹的，犹如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