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少女远行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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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接连下了几天绵绵秋雨,地里没有多少活干,我闲着无事,躺在床上翻看古诗:

“卅年托足老蓬莱,春望无多泪眼开。生死家书无一字,少陵未知此重哀。”

渐渐地,我觉着眼眶有点湿润,“发思古之幽情”?不。

想想咱们队里,有的家书频繁,有的接见不断,娄小燕的父母是盲人,也常来信,她所在的街道治保主任,还特地到这儿看望过她,难怪她近来变得开朗,进步明显。现在,我是全队唯一的例外,音信杳无。背后有人尖刻地讥讽我是“无,人收尸。”落寞和孤独,时时袭击着我,象是要把我整个儿吞噬似的,家,亲人,这对我又有多少实际意义?我正想到这里,郑岚深情地唱起歌来:

“亲爱的妈妈,相信我吧!相信这脱缰的野马,歧途上呵虚度年华,心灵上也留下伤疤,当我想起您流下的热泪,当我仰望您风吹的白发,心乱如麻,悔恨交加,原谅我,亲爱的妈妈……”

“郑岚,我求求你不要唱了。”我声音嘶哑。

“为什么?”郑岚惊诧道。

“我知道你妈妈待你好,我也懂得你的心,可是,我受不了。”

“你这人真怪。”她象是莫名其妙。

“我只求你别在我面前唱。”

“噢,好吧。”郑岚宽容地看我一眼,忙别的去了。

唉,怎么说?我是父母俱在,外人看来够理想的了,可谁知这竟是一个空架子。父亲视我若仇,母亲则异地觅偶,家庭结构遭到破坏,我的走上歧途,他们能没有责任?

本来,我出身在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

父亲的过去,我知道得很少,等我记事的时候,他已是市委秘书长了。母亲呢?一直程艺术学院教声乐。家里有整橱整橱的书,还有一架“谋得利”钢琴和一把小提琴。三岁起,母亲学校的钢琴教师,每周辅导我两次,四岁,便加入了市广播电台的“蓓雷艺术团”,曾在一次公演中,用熟练的指法,弹奏过萧邦田园诗一般的奏鸣曲,深得一些文艺界前辈的垂青。童年时代,我沐浴着阳光,承受着雨露,接触到的是和善、关切的目光和爱抚,是煦煦春风般的有力扶持……但是,正当我象一株含苞欲放的花儿,笑迎春天的时瓤,一场亘古朱有的暴风雨袭来了!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叛徒”,我,当然也就成了“孽种”,在凄风苦雨中,被摧残零落。

当父亲从晦暗的岁月苦撑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时,他跟母亲已经离异几年。

是什么原因造成他们感情的破裂?那时,我才八岁,是没法弄清的。我只朦胧地记得,有一次,我正在房间里找一本乐谱,从客厅传来父母吵吵嚷嚷的声音。

“叛徒就叛徒,你承认不就得了?”母亲抽泣着说。

父亲一声不吭。

“即使是为了我和孩子,你也要承认啊!再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啦!你怎么不说话,跟我也装聋作垭?”

“你尽胡说些什么?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

父亲烦躁地说。

“我了解?我只了解你的现在,你过去的历史怎样,谁知道?结婚时还不知你瞒了些什么哩!”母亲的哭声止住了,话,辣豁豁的。

“你,你……”父亲气得声音发颤,“你这个自私的女人!我从不否认自己有缺点和错误,可我是个党员。有人炮制伪证,攻击咱们党招降纳叛,很卑鄙!我绝不替他们提供炮弹,你不要在里面凑热闹。”

“凑热闹?”母亲干笑了一声,“你不革命、反革命,还要我陪着遭罪,当殉葬品?”

只听“叭”地一声,母亲挨了重重一记耳光,霎时,传来她大哭大闹的声音,当时我吓傻了,吓呆了,怔怔地站在门外。

“这日子没法过了,”母亲啜泣不止,“好,咱俩就此分手!”打这之后,她就搬到艺术学院去住了。

不久,父亲被“隔离”审查,我被送到几百里以外的乡下,爷爷家,等父亲解除“隔离”,我又重新回到他身边,那时,我已读小学四年级,并且知道父母三年前就离了婚,母亲已经重新组织了家庭,远离了这座城市。

在乡下时,爷爷疼我、宠我,念书,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谁也不管。回到城里插班,我感到功课非常屹力,作业常常不能完成,而老师非得坚持让家长天天在作业簿上签字,父亲这时正患老年支气管扩张,整天“呼哧、呼哧”地喘着,拉风箱似地。我怕他见了我的作业后生气,愈加影响身体。这么着,我学别的同学生着法儿,背着父亲,模仿他的笔迹签名,竟也能瞒过老师。我一方面感到侥幸,一方面担惊受怕,没过几天,果真被父亲发现。

“芳芳,不可以这样的,”他严肃地望着我,“要诚实,只有坏孩子才瞒和骗的,懂吗?”“嗯,”我点点头,嘴噘着,“可您从不管我……”

“爸爸成天不是写检查,就是跑医院,唉--”他用手抚着我的头,“我,是没尽到责任,今后,我天天给你查作业。”

“啊,”我忽然灵机一动,“那倒不一定,老师布置让您签字,我就告诉您。”

“也好”。

,这之后,我依然如法炮制,对付老师。

一天,冷不防父亲突然抽看了我的算术作业,见上面尽是叉叉,多次签上他的名,他气得脸色煞白。

“没料到你一直在骗我,”父亲猛然伸出巴掌,我吓得直哭,忽儿,他狼狠地跺了跺脚,把手收了回去,吼道:“走,到你们学校去!”

’这一来,当着全班同学我挨了批评,面子丢得精光,从此,我开始迁怒父亲,在家里跟他格格不入,而成绩却愈来愈差,逃过学,弄得父亲拄着拐杖,到处找我。有一次,我正在东风电影院售票处茫然徘徊,突然看到父亲从马路对面走来,我闪身拐进厕所。晚上,我怯怯地回到家,扒在窗台上想看个虚实,只见父亲坐在破破椅上支着下颚在黯;然流泪,面孔苍老、疲惫,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扭曲得变了形,我的心不禁感到撕裂般地疼痛,“哇”地一声,跌趺撞撞冲进屋,扑在他瘦弱的怀里,抖抖瑟瑟地哭着:“爸爸,我再也不逃学了,再也不……”

“好孩子,你到底还是我的女儿啊}”父亲搂着我,喃喃地说道,而我却越发哭得厉害了。

隔年,奇迹似的,父亲被“解放”了,接着是重新结婚,家庭结构顿时起了新的变化,我感到手足无措,竞不知怎样应付这种局面。我曾想,父亲都五十出头年纪,作为他唯一的孩子,我也在渐渐长大成人,他根本就不应当再结婚,我竭力劝阻过,但失败了。我才是个初中生啊,经济远未独立,得处处依赖父亲,最终,我不得不接受一个强加于我的既成事实。

继母是市博物馆的普通工作人员,婚后还带来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儿子,喔唷,我竟然“修”来了这个哥哥,终日听不到他说一句话,木瓜似的,不是抱着书本死啃,就是摆弄些无线电零件。奇怪的是,在他房间的墙上,却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若要喜爱自己的价值,你就得给世界创造价值--歌德。”我虽茫然莫解,却耻笑他的痴愚,而父亲每当看到这张纸条,总是笑眯眯的,摇头晃脑读啊读……有时则背着手,默默地注视着他这个儿子在摆弄这,摆弄那,目光流露出挚爱。每当这种时刻,我总觉得内心烦躁,极度不安,预感到父亲感情的天平偏向一方,慢慢地,我心中滋生了嫉妒,生活在这个家庭,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别扭,而继母却始终象是不介入家庭的任何矛盾似的,对我,保持一种有分寸的亲近,每次,她只要感到父亲要跟我谈话,批评我、教训我时,她总是悄悄地带上房门走开。因而,在头二年的时间里,我跟她之间还说得上是“相安无事”,她象是屋,扑在他瘦弱的怀里,抖抖瑟瑟地哭着:“爸爸,我再也不逃学了,再也不……”

“好孩子,你到底还是我的女儿啊!”父亲搂着我,喃喃地说道,而我却越发哭得厉害了。

继母见这情景,转身就走。

“黎静,别走,你也是共产党员,有教育孩子的责任。”

父亲说道。

继母重又转回,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忽然,一道目光从我脸上掠过,啊,一种压抑着的愠恼。

“黎静,你说说。”父亲催促着。

“好好的书不读,”继母摇头叹气,声音平缓,“芳芳,你怎么就不想想外面对咱家的议论呢?”

“有什么好议论的?我又没榆,没抢、没浪荡。”我强词夺理地辩白。

“可你的一些行为象有教养的干部子弟吗?”

“你!”我盯她一眼,把头猛地掉了过去。

“你有父亲,而且,今天他也在这儿,有些话,本来不该我说,可是,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家庭,而我也没忘记自己是个党员。”继母的声音有点激动,“可到如今,我不能不说,社会太复杂,芳芳,你可要自重啊!”

我一时语塞,愣了愣,说道:“家里给我的温暖太少了……”

“你说得出口?要不是我,”父亲唬着脸走到我面前,“你进什么学校?”

“可您编心,总是向着哥哥。”我没来由地想来便说。

继母迅即站起来,匆匆离开,走进里屋去了。

“比比你哥,”父亲朝我喊道,“你太没出息了。”

我索性闷声不响,领受了父亲一顿结结实实的教训。

可是,我的心象野马奔驰在荒原上难以收回,父母的劝说、训斥均不见效,愈加引起我的反感,照旧我行我素,而家中的矛盾、龃龉也就时有发生。

一次,我带一位长发青年回家,在庭院遇上了继母。

“喏,”我在她身旁停下,介绍道,“我的朋友,今几个在这吃中饭。”

继母毫无反应,蹲在地上在修剪一盆文竹。

“准备中饭,听见没有?十二点半我们得去南郊公园……”我踮着脚,边嗑瓜子边吩咐。

她斜乜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要吃自己去弄。”

顿时,我无名火起,冲她骂道:“丧门星。”

正巧赶上父亲下班回来,显然已听到,他严厉的目光,象箭一样刺向我和男朋友,嘴角抽动着,突然一挥手:“滚给我滚”。我一赌气住到一位同学家去,一住就是半年,直到父亲的一位老战友马珏多次劝说,我这才又踏进家门。“芳芳,”出乎意料之外,父亲冷静异常,过去的一切统统象没有发生过似的,“你长期住在同学家显然不便,应当回来,”停了停,若有所思的样儿,又说,“当然,我也考虑过,在家,很可能,你心情仍旧不好,因此,请马伯伯把你找回来,跟你商量,让你进歌舞团,行不?”

“歌舞团?”我心里象小鹿在撞,飞快地瞥了父亲一眼。

“这事,我已给你联系好了,剧团有集体宿舍,他们会妥善安排的。”

“那敢情好,我去!”我爽快应道,这是我巴不得的,我才不愿在父母眼皮底下蹩屈过日子哩!

“剧团将按学员标准发你工资,有困难,可以提出来,我给你补足。”父亲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只是,你要把心收住,要学好,不要再让人家背地里说东道西,不要再给我添心事……嗅?”

“爸爸,您别说了,我依您的话去做就是了。”我见他面孔痉挛,顿然萌生恻隐,表了个态。

唉--,谁知道,一切都在难以预卜之中,‘美人痣’的出现,终于导致我灰溜溜地离开歌舞团。父亲对我几乎丧失信心,不知他们怎么想的,也许怕我回到家里惹是生非,这时,继母决定离职,由我顶职进了博物馆,报到之前的青岛之行,父女推心置腹的谈话,和华玮的相识,这一切,使父亲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进馆之初,我也曾安分守己地干了一阵,父亲颇觉宽慰,继母还特地来馆看过我。可是,‘美人痣’紧紧抓住我的弱点,象毒蛇一样地死死缠住我,接着,是魔鬼萨马奇的出现,最后,是跟蔺娜,娄小燕,田桂珍这些人为伍。

在我生命的旅途上,家庭究竟给了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