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虽地处偏僻,但不乏膏腴之地。那广为传播的“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民歌,是对沂蒙风光的真实写照。在“土里刨食”的农耕社会中,世事若不板荡,鸡犬桑麻、饱食暖衣的农乐图在沂蒙处处可见。民国初叶,沂蒙百姓所以陷入涸辙之鲋的困窘,是因了赋苛税重,吏治腐败。
解放后,山东省史志办及山东大学历史系曾多次组织人员,对民国年间临沂地区的赋税进行过调查,记录了百余当事者的口碑资料,赋税名目之繁多,花样之荒唐,听来令人瞠目。
当时的田赋,一年要预征数次,且年年加码。从民国初年每两正银合2元2角,到张宗昌祸鲁后期,每两正银竟飙升至19元2角。除正银外,另设地方附加税及各种苛捐杂税,计有:百户捐、牛头捐、羊只捐、羊毛捐、房屋捐、防务捐、黄河捐、飞机捐、过路捐、小车捐、篓头捐、花生捐、小榨捐、大榨捐、养儿捐、户口捐、小脚捐;屠宰税、烟酒税、丝棉税、鱼菜税、鸡狗税、发票税、行务税、树木税、集市牙行税等等,还有教育费、地方建设费,军队过境费,军队支应费……世人皆云,民国税多,由是观之,信哉斯言。
苛捐与腐败常常是一种社会并发症。那时,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其势汹汹,如恶虎扑羊,其徒济济,若飞蝗噬青。临沂县志载:“民国五年十月,县知事萧仁晖,经省议会弹劾,解省查账,所吞公款吐出,赃款无果而逃……”执法犯法者,《志》中也屡见不鲜:“十六年一月,禁烟督办方乃昌来沂,设官膏局,抽灯捐;八月,法院审判官徐鹏志诈民取财,由十七军二师党部押解赴省”;《志》中,对以此地贪官,去治彼地之民的事例,也不乏记录:“十八年二月,卸任县长周琼林一次侵吞公款四千大洋,监视数日逃去,复署临邑县(俗称北临邑,今属德州管辖)”;“二十二年六月,县法院检查官胡景清,滥罚巨款,吞没保证金,经各法团各区呈控,查实吐赃,调任他县。”……其时,旧日县衙的皂隶差役,已改为戴大盖帽的政警。政警下乡催捐征税,当差办案,各村必得杀鸡宰羊,置酒招待,并付给鞋袜费(即跑腿费)三元五元不等,否则,政警必寻衅滋事……
如此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使得沂蒙百姓室罄空悬,罗掘俱穷。张宗昌主鲁时,蒙山一带连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饥民无所不食,树皮草根,剥挖殆尽。平邑山中,有种软体白石,碾碎锅炒,略带米香味儿,四方饥民,皆来挖取,以充饥肠。然石头毕竟不是米面,饥民食后,常大便不通,腹胀而死。在费县某些村镇街头,竟出现了卖人肉者……
1928年冬,蒙阴斗方名士、代县知事左超,在呈送省府的《报灾请恤呈文》中,这样写道:“……频年以来,凶荒、兵燹、疠疫,纷至沓来,奇灾殊祸,非惟近今之世所未有,亦前古之时所未闻。死亡流离,盖已损十之五六矣。所遗残黎,强半槁项黄馘(大半人颈项枯瘦,脸色苍黄),奄奄就毙……一村之中,其死亡者,日或数人或十余人。甚至有人死求人抬村之中不能得者。送死之具,初犹用棺,继则用箔,终则箔亦用尽,割取田中禾本编之捆缚以掩埋者……自五月至八月,数月之间,死者据查已达二万三千余人,迄今犹未已焉……”此怵目惊心的呈文,送达省府,竟泥牛入海。
一边是倒悬之急的债户饥民,一边却是穷奢极欲的城狐社鼠。
《山东文史资料》载,抱犊崮下的煤城枣庄,在民国时期,“虽处偏僻山野,豪华不亚都市”。尤其是中兴煤矿俱乐部里,“终年管弦丝竹,悬灯结彩,香衣鬓影,宴无虚席,军政绅商,以招妓侑酒为乐……”
1925年10月,驻江苏陆军第七师蒋旅进驻临沂,上至旅长蒋毅,下到护兵马弁,军纪败坏,行同猪狗。蒋旅在临沂驻扎仅仨月,年底又奉调海州(今连云港市)。该旅以载运“军事物资”为由,向临沂县衙征调大车百余辆。可开拔时,车上竟坐着200余名丽人红袖,她们一个个穿绸裹缎,簪花戴翠,搔首弄姿,于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可到海州不久,这批从各地诱拐来的女子,被丘八们玩腻后,或被转卖外埠,或在当地沦为娼妓……
1933年韩复榘的六十六旅驻防临沂,至“七七”事变后调防,历时五载。旅长李占标更是一淫棍色狼。时“扬州班”到临沂开设妓院,李占标将这些南国粉头花娘一一玩遍后,又专为雏妓“开包”。开包前,老鸨为其举行合卺仪式,大肆铺张,挥金如土。更有甚者,李占标还指派心腹,以每夜陪睡50块大洋的重赀,到民间搜寻十七八岁的黄花处女,大施淫威,逼良为娼。李占标在临沂的五年里,朝朝美酒,夜夜新郎,不知糟蹋了多少处女的贞操。上行下效,李旅官兵,四处猎艳,偎翠倚红……
军阀奢靡,千金买笑,全靠搜刮民脂民膏。
一边是黎庶百姓生计无望,走投无路;一边是达官显贵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于是,社会安定的天平便大大倾斜了。
惯匪刘黑七为匪之前,曾到青岛的车站、码头卖过一年多苦力。这山陬里走出的小小羊倌,首次目睹了一个贫富悬殊两极世界的另一极,怎能不心潮如捣。他返回锅泉庄后,对几个同伙绘声绘影地讲述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后,发誓说:“我以后管的人要比这羊群还要多,非找几个大闺女当老婆不可……”
《蒙阴县志》载:“蒙邑匪祸,明以前无考。”县志在陈列了明清之间仅有的几次匪患后,述道:“然罹祸虽酷,皆由外寇。而本邑之为匪者,则无也……”这足以说明,沂蒙本是民风淳朴之地。民国初叶,此地土匪如毛,实是贫穷和腐败这两个魔鬼沆瀣一气,教猱升木,逼民为匪。
刘黑七匪部中曾流传着一串歌谣:“犋牛顷地靠沙河(形容富农),不如钢枪压着脖(意即为匪)”;“要想欢,上戏班;要想玩,撑花船;要使钱,上刘团(指黑七匪伙);要看媳妇亲兵连(亲兵连专护黑七众多的妻妾)”;“跟着师长(黑七)到处串,给个知县也不换”……在有着等级的阶级社会中,工农学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养家餬口、敛财聚富的手段可谓多矣,惟官吏靠权力的侵吞,土匪靠暴力的掠夺,纯属“无本生意”。前者最卑鄙,最龌龊,最无耻;后者最酷虐,最暴戾,最凶悍。但两者所攫得的金钱中,每个铜板里总有百姓含血带泪的痛哭!
对饥民来说,那是一只馒头几张煎饼便可当做旗帜挥舞的年代。当被贫穷压瘪了的百姓,即使一死也难完成对命运的征服时,他们中的少部分人,面对物欲的诱惑,罪恶的教唆,很容易选择人生的堕落。当赵嬷嬷、孙美瑶、刘黑七们把盗旗贼幡轻轻一举,有那么多赤贫之民沦为土匪,也就不难理喻了。
沂蒙近代匪事,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特定时期的历史怪圈。
铆焊和紧箍这个怪圈的主要链环是“官匪勾结”、“兵匪一家”。
沂蒙近代土匪,与人们惯常在唱本里、戏台上听到、看到的江湖侠客、绿林响马,迥乎其异。其时的土匪,抢劫不分贫富,杀人不分老幼,纯是社会一大公害。对这些乌合之众,只要当权者对百姓略有几分爱怜之心,降伏这些亡命之徒,虽无鹰拿燕雀之易,但也决无牵牛下井之难。
民国初时,山东军政显要从田中玉到熊炳琦,从张宗昌到韩复榘,无人不喊要剿匪,无人不嚷要缉贼,省政府年年发兵,月月进剿,匪患非但未灭,反而愈剿愈獗。
血的征剿需要鼓角,然时代的鼓角却喑哑了。在蒙山沂水间,我总算觅到了除暴安良、造福一方的两位人杰:一为爱国将领杨虎城,二是民族英雄范筑先。
1929年2月,国民革命军杨虎城部由皖北奉调临沂,旨在剿除旧军阀张宗昌的残余势力,绥靖地方。时惯匪刘黑七盘踞莒县,祸民半载有余。莒县商绅民众早闻虎城将军英名,派代表赴临沂,陈述刘匪祸莒弥天大罪,吁请杨部剿刘。虎城听罢,血脉偾张,拔剑挥军,直逼莒城。黑七亦晓虎城忠直刚烈,早已派众匪在临沂至莒县必经之路的夏庄、大店,修筑碉堡,深挖堑壕,并亲率三百余名敢死队员驻守。农历正月十四,杨部星驰而至,直取夏庄、大店。刘匪拼死顽抗,虎城志在必克。经一昼夜奋战,两据点顽匪几尽全毙,惟黑七带数匪狼奔莒县。逃回莒城的当晚,正是元宵节,黑七知在劫难逃,便再次剽夺城中民财,率匪部沿台潍公路向北仓皇逃遁。
虎城将军进驻莒城,目睹劫后惨状,怒火中烧,急令部队一律轻装,穷追刘匪。黑七部因女眷、财物极多,匪伍臃肿,行动迟缓,见杨部追逼神速,刘匪部将女眷、财物弃之于途。杨部眼看逼近刘匪,正欲包围聚歼,不料张宗昌的残部直鲁联队师长顾震率部而来,对杨部突施截击。杨部猝不及防,官兵伤亡甚众。面对顾部的疯狂拦击,杨部处境险恶。虎城将军身先士卒,亲率警卫连冲在一线,官兵大受激励,有进无退,将顾部一举全歼……
黑七率匪伍逃亡诸城境内,又连屠数村,筑起匪窝。虎城将军侦知后,不顾连经恶战的伤亡和疲惫,又星夜率部赶至刘匪驻地,秘密对刘匪形成兜抄。关笼抓鸡,出手得卢,刘匪部桑落瓦解,一败涂地,除黑七带两个贴身护兵化装逃匿外,众匪及眷属皆成网中之鱼。
虎城将军二月来鲁,八月调豫,戎马倥偬,时虽半载,功莫大焉。杨部不仅肃清了张宗昌残部,端掉了匪枭黑七的黑班底,还在鲁南、胶东一带,剿灭了残害百姓多年的诸如张大脸、毛大将等大小土匪十余,虎城将军所到之处,境靖民安。
仁人志士的品格如烛光,在风雨如晦的暗夜里尤显宝贵。他们总是最大限度地燃烧自己,将希望的光亮呈示给绝望的社会。因此,当他们的生命消逝后,其人格的彩虹仍会不时地在历史的屏幕上闪耀。
1933年春,临沂县因吏治腐败,群匪为虐,搅得人心惟危,民怨沸腾。省主席韩复榘来此视察时,恐生变故,急电令时任省府督察处处长、第三路军军法处处长的范筑先,来临沂兼为县长。
范公居官清廉,无出其右。到任后,他不顾年事已高,经常下乡查政、督学,为给区、乡省得几升草料,竟弃马学骑自行车,所到之处,一律拒摆酒宴,只食米粥菜蔬。范公生活无多嗜好,烟酒茶一概不沾。某日,范公至私立文峰小学巡视,此校乃一赵姓地主所办。赵为讨好县长,多置美酒佳肴。范公当即严词斥责,赵一再解释,此宴乃个人所设,非用公款。范县长勉强就餐,食毕交五块大洋以作饭资……上峰来人,范公不卑不亢,不摆烟茶,待以清水,请以便饭,或让勤务到街头买两碗馄饨,或亲自带来者到饭铺叫盘包子。纵是高官显贵莅临,范公亦复如斯。即使来者不快,范公仍我行我素。
范县长禁烟禁赌禁娼,多有举措;勤政肃贪,言出法随。军阀土匪,常以烟土为伴,其时沂蒙山中,多有罂粟种植。范公知临后,亲带随员,四处察访,将所种鸦片烟苗,铲除净尽。某日,范公率县府人员例行会操,发现征收处主任张某面黄肌瘦,疑其侵吞公款吸毒,经亲查在张某口袋里搜出白面一包,范县长着人当场将张某逮捕,查实法办。范公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每每发现,决不姑息。当他得知有数名政警下乡当差仍索要“鞋袜费”时,即令执法人员将他们各打二百军棍,当堂剥去警服,永不录用……
1934年春,早又重聚匪伍的刘黑七部,遭冀鲁豫三省国军会剿的重创后,又率残部三千从河南窜至鲁西,直趋鲁南。一时间,剿刘大军云集临沂城乡。各路人马均趁机敲诈地方钱财,县府里索要财物的副官们躜躜挤挤,不可悉数。一日,范筑先身着戎装,手持马鞭,将有恃无恐的副官们召至县大堂。范公晓之以理后,厉言正色道:“凡剿匪部队,范某只供开水、芦席,额外索取,纯属扰民。我范某现仍兼第三路军军法处处长,谁若再敢无理纠缠,休怪范某无情!”顿时,丘八们的威风为之一扫,诺诺退去……
刘黑七再次被逐出沂蒙后,临沂当地的小股土匪及散匪仍在滋扰百姓。范公亲率县中武装,弭盗锄奸,根除匪祸。范公勤政三载,临沂大治,社会平和宁靖,百姓乐业安居。有村夫进城粜粮未售,放诸城中桥下五日,俟下集来取,米袋仍在……
范公离任那天,城内万人空巷,百姓扶老牵幼,夹道相送。沿街门前皆摆有桌子,桌上铺着红纸。或放明镜一面,清水一盆,喻范筑先为政明如镜,清若水;或置一束青葱,一碗豆腐,喻范县长居官一清二白。范公一出县府,百姓啜泣成声。从晨至午,范公一行尚未走出三里长街……
像杨虎城将军、范筑先先生这般独步清流的耿介之士,在一个举世昏昏天下汹汹的社会中,仅靠个人品格的支撑是无力回天的。社会是那样的势利,它必然是贪婪者的大餐桌,冒险者的大赌场。
女匪赵嬷嬷所制造的八里巷惨案,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当时临沂驻有山东陆军第五混成旅,该旅的九团就屯兵郯城。赵嬷嬷与徐大鼻子等率千余匪徒围攻八里巷时,在村外田间干活的村民们曾狂奔飞跑至驻军九团,跪请救命。该团团长戴某闻听事态严峻,边集结队伍边电话请示临沂旅部。此时,九团如发兵去救八里巷的千余村民于水火,可说是举手之劳。然而,旅部接电话者说旅长有事,九团几次催问,仍不得下文,团长只得解散待出征的队伍。第五混成旅少将旅长名李森,此人好宾客,尚宴会,喜女色,对防区内的匪患一贯熟视无睹。他对手下人立下三条铁规定:在他会客、打牌和姨太太吃喝聊天时,不得向他报事,如若违犯,严加处治。当驻郯城的九团团长给旅部打电话告急时,李森正同牌友打麻将,三小时后送走牌友,他又跟姨太酌酒调情……这时,八里巷的代表急如星火地闯进旅部,呼天抢地哀求李森发兵。此刻,只要李森一点头,准予九团讨匪,八里巷的民众仍可免于大劫。然而,李森借口军饷未发,伸手要银,身无现银的八里巷代表答应事后交款,而李森坚持一手交银一手发兵。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一刻一时,一天一夜地过去了。八里巷民众凭借围墙与千余悍匪搏斗了近两天,圩子终被土匪攻破……
骇人听闻的八里巷惨案发生后,郯城的士绅率民众代表赴省城济南申冤。时省长熊炳奇和军务督理郑士琦,均是吴佩孚的嫡系,“二琦”靠“吴大帅”的威风做官,哪管草民死活。接到状子后,根本不予理睬。一时,省城舆论大哗。不久,消息传到北京,引起《道心报》主编张耀远的关注,张之故里乃临沂,出于对土匪、官府的愤慨和对家乡父老的同情,《道心报》连续发表“八里巷惨案”的文章,张亲撰社论,发在头版头条。社论正题为《山东盗匪如毛》,副题是“鲁南几无净土,军政大员熟视无睹”。《道心报》散发济南,省城各界声援之声日高,“二琦”这才慌了手脚,即措辞严厉地电令李森剿匪。李怕丢官,这才命令下属和各县的警备队以及地方民团全部出动,共剿赵嬷嬷。赵率众匪东逃西窜,惶惶然若过街之鼠。这天,众匪被包围在临沂城南的沟壑密林间,眼看就被聚歼。匪婆赵嬷嬷先用钱财买通了临、郯、费三县警备队,又将八千块银元交李森的教练官耿某,托耿去贿赂李森及部下,央求网开一面。李森见钱眼开,法植私,将仅在八里巷就欠下700条人命债的罪当凌迟的赵匪婆,施以宽宥。赵嬷嬷借夜幕当即遣散数百名匪徒,仅携两个女儿及最贴心几个干儿子化装潜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