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与尊严,是构成称之谓“人”的最起码且又是最崇高的元素。然而,在这里,金钱的硫酸却那样一点一滴地销蚀了官军的尊严,泯灭了李森之流的人性。为了金钱,官与匪辄是朋比为奸,兵与匪常会猫鼠同眠。
刘黑七初扯匪幡时,山东督军张宗昌,曾派装备精良的“欧营”予以剪除。但欧营奏捷归来时,俘虏的不是土匪,而是百姓的牛马猪羊……1925年,张宗昌派主力“宁旅”,合同县警备队及民团,对日见壮大的刘黑七匪部进行围剿,总算把刘黑七包抄到蒙山主峰龟蒙顶上。可当三路兵马攻上龟蒙顶时,竟不见一个匪徒。原来,黑七重金买路,从山后进剿的“宁旅”早让众匪逃之夭夭。1927年秋,张宗昌又着两团精锐对日益猖獗的刘黑七,进行轮番清剿,摆出一副灭此朝食的架式。剿匪整个过程毋庸细述,仅从“雷团”与刘匪的一次“战斗”,便可尽窥个中蹊跷。其时,刘匪占据着蒙山套里的摩天岭,雷团驻扎在山下的东武安镇,兵、匪相隔八华里。早晨八九点钟许,雷团在迫击炮的掩护下接敌,炮弹声声炸裂,硝烟笼罩山崖。继而,步兵发起冲锋,山上山下,枪声响成一片,战斗显得异常激烈。午前,雷团攻上摩天岭,把刘匪打跑。官兵脱帽休息,却在帽子底下放有排排子弹。刘匪即刻反攻,官兵佯作不支退下,匪徒们上山掀开帽子,取走子弹,换上银元,复又用帽盖上。雷团二次冲锋,刘匪复又败走,官兵们各自收起帽下的银元,“战斗”遂告结束。如此反复“交火”多日,刘匪喜军火充足而游弋他乡,官兵乐钱袋鼓鼓而拨马回营……
韩复榘与土匪的勾结比之张宗昌有过之而无不及。韩的部队多吃空饷,枪支、弹药皆无定数。韩部中私卖枪弹与匪者,不乏其人。倘若说张宗昌的雷团用子弹换银元的“帽子戏法”,尚能遮民众一时之耳目,那么韩复榘部队与土匪的枪钱互换,就显得过于明目张胆了。韩的剿匪部队常与黑七匪伙,在约定地点挖道战壕,刘匪把金银财宝放诸壕内,韩部朝天空放几枪,便跳进壕内取走财物,遂将枪弹置于壕中。官军一撤,刘匪即把军械取走。顽童们见韩部朝天放空枪,常尾随其后拣铜制的弹壳去换糖块吃……
在那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年代,饥民中的地痞流氓劫枪当了土匪;“钢枪压脖”,便能掠来大批钱财;钱财不仅能使土匪于绝境中买条生路,而且能换得官军提供的枪械;有了枪械更不愁无匪兵贼马,人马多了必引起政客、军阀的关注;军阀、军棍们为在全国内战的棋盘上多一分筹码,常将已成气候的土匪收编;招安后的土匪匪性难改,此时已养痈遗患,常惹得天怒人怨,当局不得不与土匪反目为仇,再行围剿……
惯匪巨奸刘黑七,就是在这样一个历史的黑洞里钻来钻去,浮上沉下的。
刘黑七朝秦暮楚,有奶即娘。1927年冬,直系军阀张宗昌第一个给黑七戴上师长高帽,黑七部在弹冠相庆的同时,又暗通驻河南冯玉祥部的师长韩复榘,韩赠刘两千袋面粉,一万七千块大洋;黑七获利而去,却投靠了后台更硬的何应钦,何将黑七部收编为新四师;时隔年余,蒋桂冯阎中原大战,刘又倒蒋投阎,阎锡山给黑七戴上二十六军军长的桂冠;1931年,黑七脱离阎部,窜到河北大名,想法投靠了张学良;同年,黑七又窜回齐鲁,与已是山东省府主席的韩复榘再度勾结,韩将黑七部收编为山东警备军,韩、刘分任正、副总指挥,黑七部的军饷由省府供给。黑七虽领官饷,但匪性有增无已。半年不到,韩不得不断掉已经失控的黑七部的军饷,并杀掉刘匪驻济联络处的全部人员。黑七暴怒,率匪部北窜,路过河北霸县时,掘了韩复榘的祖坟;半年后,黑七投靠伪满,被任命为第三路军总指挥,黑七趁此时机,招得千余名善骑的关外胡匪;又是半年不到,黑七脱离伪满……刘匪部此时已如无缰野马,百无禁忌,甚至在津浦线上劫火车,绑架英商。1934年春,刘匪二次窜回山东,蒋介石急电冀鲁豫三省军政,联合会剿刘匪。与黑七结下“鞭尸”之仇的韩复榘,这次才算动了真的。驻鲁部队倾巢而出,动用了飞机、大炮、铁甲车、探照灯,韩复榘亲率手枪旅的两个营,坐镇泰安指挥。此次剿刘,旷日持久,耗资巨大,然黑七及部分匪中骨干,仍漏网而逃。闹得韩复榘无颜面对国人,不得不向蒋委员长两度电请辞职……不到一年,黑七又借政局腐败之尸,还其枪多匪众之魂,继续任意荼毒生灵,草菅人命,敛钱聚财……
从本世纪20年代中期至40年代初,黑七匪部素常保有万名匪徒,盛时竟达三万之众,先后流窜为害鲁、豫、苏、皖、冀、津、晋、吉、辽等十几个省市,成了闻名全国的混世魔王。
是物欲与权欲锻造了“官匪勾结”,“兵匪一家”的链环。
由一个个这样的链环,铆焊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怪圈。
杨虎城、范筑先们仅靠个人品格的力量冲不破它。
历史的良知,只能在这个怪圈里哭泣……
解读沂蒙匪事,我们不能不把目光瞄向“人”的自身。
在人类社会中,人的各种欲望的实现,既受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制约,更受法律与道德的框范。在社会动荡的年月里,由土匪构成的团体,无疑是一种极度扩张个人欲望的组织。人生常有两种悲剧:一是欲望难遂,二为欲望得遂。人一旦踏入匪的轨道,两种悲剧便会集于一身。欲望的种子播入土匪心灵的城堡,长出的必然是罪恶的野草。
土匪以劫钱掠财为业,绑架“肉票”是土匪获得钱财的惯用伎俩。一般说来,土匪绑架“肉票”有其选择性,然而在20年代末,刘黑七匪部却阎王不嫌鬼瘦,采用的是拉大网的方式。黑七对于有大刀会员、敢于反抗的村镇,一律破围屠村,大开杀戒。对于束手就擒的屯落,先是把阖庄财物抢劫一空,然后再把村中男女老幼,统统解到“囚票点”。这种囚票点,刘匪部在沂蒙设有多处。
蒙山中有个秋子峪,是黑七手下一郭姓头目主掌的囚票点。我们仅从这个囚票点里,便可知“肉票”们身置虎吻后的九死一生。
1929年隆冬的一个深夜。郭姓头目率匪徒,将费县西柴城村的二百多名老幼绑架到秋子峪。在囚票点寨门前的空地里,摆有几张桌子,匪徒们先逐个登记“肉票”的家产,凡报半亩、一亩、二亩地者,土匪认为没油水可榨,均当场击毙。中有一家境稍好的中学生见状灵机一动,谎称家有土地百亩,且在青岛、济南开有店铺。土匪闻听大喜,便将这中学生羁押于“阔票棚”。后面的“肉票”,为暂免一死,也纷纷或多或少的虚报了家产。匪徒根据“肉票”所报财产的多寡,分别囚于“阔票棚”、“穷票棚”。阔、穷票棚中的“肉票”,一律五花大绑,只给少许瓜干菜团和凉水维持生命。匪徒们狮子大张口,信天要价,这可苦了“肉票”的亲友,他们变卖家产,四处讨借,亦很难达到匪徒所索数目。对“穷票”,匪徒一般是榨干油水即击毙;对“阔票”,匪徒们采用的则是零刀削肉般的折磨,非让你倾家荡产、灯枯油尽不可。今天先割一只耳朵,送其亲友催赎;明天再剁一只手,给其亲属下最后通牒。阔票棚里,整日哭天号地,鲜血淋漓……当时,秋子峪囚票点里,有两个“小肉票”,一是10岁的男童叫小捻,一是9岁的女孩叫小琴,他们的亲友砸锅卖铁,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凑足了赎身钱。然而,小捻回家后,冻烂的下肢从膝关节处脱掉,成为终身残废;小琴那冻坏的双手,也从手关节处脱落。其母见状,泪水合面,包了加进砒霜的猪肉水饺,母女同食,双双而亡……
冥冥中,有一把最能衡度人与动物分野的界尺,她的名字叫良知。良知飘忽于天地之间,匿藏于肉身之内,人类对她最熟悉也常常将她遗忘。良知,是人的心匣中最为宝贵的珍珠。我们常从没有语言、没有意识的小猫小狗乃至刺猬的眼睛里,读到温和友善的目光,那简直是一首首柔情的诗。然而,刘黑七们竟这般对待“肉票”,土匪们在获得钱财时,早已完全摈弃了“良知”这个作为“人”的标识。
就这样,刘黑七从一个“掷石牧羊”的穷光蛋,一跃成为鼎铛玉石的暴发户。他用贪心金、狠心银、昧心钱、黑心财,不仅在济南、青岛、南京、上海购得公馆别墅,还在天津租界里买下洋楼华寓,就连在他地处山皱的老家锅泉庄,他也耗费巨资修起一座五个大院构成的“八卦”庄园,石砌的围墙既高且宽,墙头之上可操兵跑马。金玉满堂的地主,驷马高车的官宦,很难与之比肩。一人成魔,鸡犬升天,贼母王大脚也行有轿,食有鱼,呼奴唤婢,俨然草头太后……
那年月,土匪一夜暴富,实为司空见惯。曾协同赵嬷嬷血洗八里巷的徐大鼻子,不过是个有着五六百人的中小匪首,可在1924年,当某团官军清剿他时,仅从其个人的窝赃点里,就搜出20多万块银洋,足足装了五大牛车……
在人类心灵的城堡里,有爱有恨,有善有恶,贮满各种情愫,“报复”即是其一。报复心理不一定是个人品行上的缺陷,实为人性中的通性之一。人在内心中很少不存有报复心理者,只不过有人直露于外,有人深藏于内,有人在这种心理闪过后很快消除,以德报怨,表现出一种豁达宽阔的胸襟。无法无天的土匪总是将报复心理化为血淋淋的行动。刘黑七们的“大破圩”、“大屠村”是对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蔑视,已大大超出报复的范畴。土匪们为匪前,多有个人恩怨,一旦成匪,即行报复,他们常从这种报复中,寻找某种满足与刺激。
制造过临城劫车大案的孙美瑶,在抱犊崮一带为匪时,所架“肉票”,多为富户,对待“肉票”,也不像赵嬷嬷、刘黑七那般惨无人道。某日,一地主被从孙美瑶的囚票点里赎出,放行前,突有一匪持枪将其拦住,让其摇头给众匪看。这地主年过六旬,学小孩摇头未免难堪,见持枪匪满脸怒气,且刀逼胸口,又不敢不摇。地主将头摇摇,群匪捧腹大笑。但持枪匪对地主那货郎鼓般的摇头,不予认可,让其再摇,地主复摇后,又未通过。原来,这土匪与地主同住一村,十年前因岁不丰登,这土匪奉母命至地主家借粮,并主动提出春借两斗高粱,夏还二斗小麦。坐在太师椅上的地主听罢,双目微合,手握念珠,似轻风过耳。借粮童再三哀求,询问借还是不借,地主方将头似摇非摇地动了动。借粮童悻悻而归。地主的摇头状深嵌进他的记忆……此刻,持枪匪做了个地主当年摇头的样子,又逼地主再摇,地主连摇十余次,方获准下山。
蒙阴县那个世代忠厚、力大如牛的石增福,沦为土匪之后自然不会忘记仇人石二麻子。当年,因趁饭时怀揣两张煎饼哺育饥儿而被东家视为贼的羞辱,令他耿耿于怀。当上匪首重返蒙阴,他即把地主石二麻子绑架上山。石增福喝令土匪,用铁丝刺穿石二麻子的两只眼皮,再在眼皮上各挂一铜钱,遮其视线,石增福问看到的是啥,石二麻子答曰:“是钱。”石增福仰天大笑:“知道你就认钱,限你七天交足一万大洋!”石二麻子的家人变卖所有家产将人赎回,一户地主遂成为赤贫……
在人类社会中,有些团体和个人,即使天良丧尽也会大念其《圣经》。似乎只有土匪这种组织形式,才敢于把一个“恶”字,明目张胆地书写在自己的旗幡上。他们公开背叛伦常理念,贸然颠倒人生法则,常常用人性之恶,作为呼朋引类、凝聚团伙的粘合剂。
巨匪孙美瑶麾下,有一自成系统的匪杆。匪首名孙守庭,自幼卖馍馍,绰号“馍馍刘”。他驭匪的基准是:放纵匪徒人人把坏事做绝,个个公开行恶;惟有坏事做绝,才消放下屠刀之念;惟有公开行恶,才能引起民众公愤;有了公愤,匪徒们才会死心塌地,抱伙成团。馍馍刘杆中,“架票”、“催票”、“撕票”也与其他匪杆有所不同:架票时,七狼八虎一齐上,兔子要吃窝边草,越是百姓熟悉你的地方,越是让你充当马前卒;催票时割下的耳朵、剁下的手腕,派匪徒轮班去传送,让你人人手上都沾血;撕票时,诱逗匪徒创新招,或刖或剐或磔或劓或髌,手段愈残忍愈有赏……
在行恶方面,馍馍刘常给属下做“示范”:1920年夏的一天,馍馍刘率匪攻破滕县山外民寨时,阵亡一匪。破寨后烧杀完毕,馍馍刘说:“这个兄弟跟我跑了这些年,还未成家就土了(死亡之意),我给他说个媳妇吧。”他将在准备掳走的青年妇女中,亲自挑选了一位俊俏的处女,抓鸡般地活活地放入棺中,用粗钉牢牢将棺木钉死,与亡匪一起埋葬……
我还是要重点剖析一下惯匪刘黑七这个畸形的社会怪胎。刘匪杀人手段之残,聚集匪徒之多,活动范围之广,怙恶时间之长,可谓全国匪首之冠。当时,不少沂蒙百姓把黑七鬼化、妖化、魔化乃至神化。然而,只要剥去黑七的层层匪衣,一个涌动着无尽欲望的贪婪的恶魔形象,就会现形于世人面前。
黑七为匪时,在8个结拜的匪兄贼弟中,岁次第七,众匪让其执牛耳,是因其胆大泼天,枪法超群。那是黑七做羊倌时的一年,锅泉庄窜来十余土匪,土匪仅鸣三枪,村人皆吓跑,惟黑七藏于卧牛石旁,静观动静。土匪劫财离村时,一持枪匪徒后尾压阵,黑七从怀中掏出石块,以掷石击羊角百发百中的本事,对准几十步开外的那压阵持枪匪的后脑勺,嗖地掷去,打个脑浆迸裂。黑七纵身扑上,夺得“马连匣子快枪”一把。黑七率匪首次破圩时,他手持双枪,左右开弓,一枪一个,两个圩上守护人应声而倒。小鬼崇拜阎王,黑七先是以操枪的奇技淫巧,折服了众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