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飘逝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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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国虫(5)

民国初年,济南历城有两户财主,曾是地界相邻,田亩相挨。两财主每届秋高气爽时,便在毗连的地垄边的树阴下作斗蟋之戏。初时,两人以一垄地作为赌注,甲财主先是一垄一垄地赢;博局一开,乙财主越输越红眼,便一亩一亩地赌,仍是赢少输多;输家气急败坏,便十亩、二十亩地下注。两个秋天下来,乙地主的数顷良田尽归于甲。甲地主见不费吹灰之力,仅用蛐蛐的小口便咬出大片沃田,遂赌胆包天,竟提上几只上品虫,与济南府中的斗蟋高手相搏。乡下土财主哪是城中蟋坛老斗家的敌手!一个斗季下来,甲财主同乙财主一样,也难有餬口之田了……

人一旦走进赌场,就如同跨进地狱之门。赌场如同魔鬼的陷阱,只要赌者置身其间,必会愈陷愈深,从跃跃欲试到欲罢不能再到鬼迷心窍,直至走向人生最后的沉沦。

民国时的上海,有洪某耽于蟋赌着疯着魔,竟日忘归。洪某从父辈那里继承下一大笔遗产,且有花园洋房一幢。洪某自幼游手好闲,终日与一些花花公子以蟋赌为乐。洪某自恃家中堆金积玉,在下赌注时,常是一掷便是千块“袁大头”。然而,洪某斗虫仅为“小儿科”辈,常是每赌必输。至解放前夕,父传的家产几被他输尽,惟三百多只畜蟋老盆及十余部虫谱完好无损。

“文革”初期,红卫兵抄家抄得天翻地覆,洪某预感大事不妙。在其家被抄的前一天夜里,他竟神差鬼使地将老盆及虫谱转移于昔年的老佣人家中。

八十年代初,斗蟋之戏再演沪上。洪某年已望八,手脚不便,老眼昏花,但对蟋事仍念兹系兹。他自知亲自上阵去蟋赌难有作为,便寄厚望于儿子。洪某常给儿子“痛说斗蟋家史”,并一再讲述新盆难养好虫,老盆及虫谱躲过“文革”大劫之不易,并敦促儿子潜心研读虫谱,好在博局上大展“经纶”,以洗昔年家耻。每届8月,洪氏父子四处寻虫,直至三百多只老盆里都装有蟋蟀。

下棋觅高手,弄斧到班门。1997年10月上旬,洪某见其子斗蟋已入得“法门”,便亲督儿子与玩虫奸诈而闻名的“小胡子”去交搏。一日,摆下博局,每局赌金为1万元。双方派遣的斗虫均从宁阳购得。刁钻的“小胡子”,以自己的下品对洪家的上品,以中品对下品,以上品对中品,结果因布兵摆阵有方,首局先赢。但洪家父子赧颜一笑,并不气馁。于是博局再开,洪家押以重金。洪某父子取出宁阳超品“银线乌青”,去战“小胡子”的“红牙青”。年迈的洪某心中窃喜,觉得“小胡子”太嫩。谁知,两虫相交,洪家的超品虫的触须竟然微微发抖,虫身也打着激灵,不战而退……

八十高龄的洪某,一眼便判断出“小胡子”之虫是喂过海洛因的“药虫”,便恶火攻心,訇然倒地。待儿子将洪某送进医院,经抢救方保一命。因突发脑溢血,洪某偏瘫在家,几近成了植物人……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当蟋赌中的幸运者面对飞絮般的钞票倏然而来时,也常常会窃喜的笑容尚未逝去,悲苦的泪水又倏地注满心田。

上海有绰号“金六”者,曾用一只宁阳虫一口为其叨来过65万元。靠赌蟋发迹的他,也曾开起大小11座饭馆。近两年却不见他来宁阳选虫、买虫了。宁阳的知情者经过打听,方知“金六”于前年秋的蟋赌中厄运降临,竟将他的饭馆输得一家未剩……

上海某厂工人大A,粗壮高大,下岗后无所事事,便玩起虫来。大A之妻虽三十有六,仍容貌秀丽,肌肤似雪,美艳动人。1996年秋,在上海民间组织的蟋蟀擂台赛中,大A所持之虫,力挫群雄夺冠,获得奖金2000元。大赛中,上海一虫迷老B,是年过半百的大款。他见大A之妻风韵天然,便暗暗打起主意。老B先是吹捧大A斗虫之技如何高超,使大A飘飘欲仙;继而又将大A拉进博局,与一杭州赌徒进行蟋赌,使大A连连获胜,钱袋鼓鼓。老B见大A已入彀,又引逗大A尽遣所持之虫与上海一些老赌手交兵。结果大A不仅将所赢之钱输个精光,还欠下了老B两万元的债务。屡试屡踬、屡战屡败的大A急得抓耳挠腮,只得四处讨觅名虫,精心伺候。他见妻仍每日描眉画黛,怕异味影响小虫,见了妻子的化妆品就扔。为此,夫妻俩经常鸡扑鹅斗。老B乘虚而入,约大A狂饮。当大A喝得天旋地转时,老B索要欠款及利息。身无分文的大A,央求来秋赢钱还债。老B执意不应,提出钱不还可以,但必须把其妻借与他用用。大A气极返家,将老B之语尽告其妻。其妻听罢,非但没有懊恼,反而淡淡一笑。实际上,大A之妻与大款老B早已眉来眼去。这时,大A之妻便顺手拿起早已装好的衣物,投奔老B而去……

世间的喜剧有时不需金钱也能产生,但世上的悲剧大半是金钱的魔杖在导演。如果说,这些两人或数人相赌的蟋局,仅能使几家数人进入悲剧的幕帷;那么聚众大赌的蟋局,不仅会给更多的家庭降下泼天大难,而且还会危及社会安定。

任何科学的发明,都有它的“两面像”。它能实现人们的幻想,也能撕碎人们的幻想;它在播撒美丽的同时,也在诱发着丑陋。微机、网络等等,就是如此。

昔年赌徒们聚众斗蟋,对小小斗栅内的虫搏,只有虫主及一位执事(即裁判)能亲睹输赢。赌额下得大的赌家,也仅是坐在斗厅,听执事报告战况。那些站在厅外随彩的小赌户,只能从唱战者口中一传十、十传百地得悉小小斗栅里的战果。而彩电的发明、斗栅内战况的直播,足可使厅内厅外的随彩者,同步看到斗栅里的两虫交斗的每一个经过极度放大了的细节。胜虫一鸣,便知自己的输赢。这种现代传媒手段,能使随彩者感到蟋赌的“公开、公平、公正”,也大大提高了蟋赌的诱惑性和刺激性,便更能招徕赌者,更加刺激某些人一夜暴富的欲望。

1998年10月的一天深夜,上海某宾馆四层楼的大厅里,蟋局正开得火火爆爆。以前,随彩者进门费底价1万元,时已增至5万元。当警察将这蟋局包围时,赌徒们惊恐万状,慌不择逃。其中有蟋赌前科者6人,怕再入囚室,纷纷从四楼破窗而跳,结果死二伤四……

在上海,近些年每年破获的蟋赌案竟达一百多起,且有逐年上升的趋势。而津、京、杭、济等一些城市,蟋赌案也屡屡发生。1999年秋,在济南三环路外的一家大酒店里,赌蟋者发生口角,众赌徒抽刀相向,刺得鲜血淋漓,致使数人重伤……

邪恶是对人类美好愿望的一种否定。蟋赌案的连连发生,使得某些媒体将本是“人间欢乐小天使”的蟋蟀,视为酿造悲剧、闹剧、惨剧的祸根,有的甚至呼吁取缔民间的斗蟋活动。

然而,我常常发问:小虫何罪之有!这正如江苏省民间促织研究会一副会长所言:“菜刀是用来切菜的,有人拿它去杀人,我们不能对卖菜刀者兴师问罪。”

玩虫人用于两蟋交搏的斗栅,昔年多为陶制之盆,今多是有机玻璃所做。一般长20厘米,宽12厘米,高10厘米,其空间大小还抵不上山野村姑用的梳头匣子,可谓方寸之地摆战场。作为战场,它仅容得下古时窈窕淑女的三寸金莲,却横不开赳赳武夫的尺长刺刀。然而这小小斗栅里,却能贮满人的多种欲望和情感。它能使孤注一掷的赌徒,或一夕暴富,得意忘形,或一日败家,噬脐莫及;它在给众多虫迷带来感官刺激的同时,也能使当今某些“大哥大”、“大姐大”的表现欲、竞争欲、虚荣心等得以无所顾忌地宣泄。

宁阳县蟋蟀研究会驻会理事长王际云先生,以教授民间舞蹈及乐器见长,曾任县文化馆研究室主任。王氏自幼钟情蟋事,却从不想从小精灵身上求田问舍,因“虫”假私。近年来,白发皤然的王老先生,有三种编着的蟋书行世。在由上海科技出版社刊印的其《斗蟋》一书中,尽收了王氏十数年来珍藏的各种名虫的彩照及两虫交口时的彩图。王氏在研磨古谱的基础上,对两虫斗口的口法,也一一在书中的彩图下做了形象的诠释。

我再次惊叹本来没有呼吸没有知觉的单个方块汉字,一经学人组合,竟变得那般活蹦乱跳,绘影绘神。仅两虫相斗交口时的口法,古今蟋人竟命名了近三十种。

两虫相遇,斗口连连,快如鸡啄米,转眼几十口,猛虫将敌手咬得手忙脚乱,不能应口而败阵,称曰“啄口”;两虫相咬,不分上下,双方均不敢贸然出口,像摔跤人相互围转,旋如推磨,谓之“磨盘口”;两虫搭牙,合口之间,一虫用牙将对方掀向一旁,甚至甩出栅外,叫作“挑口”;两虫交口,一虫咬敌虫之牙,双腿蹬地跃起,在半空中扭撕扯拉敌虫,称曰“飞叨”;两虫牙接,一虫钳住对方牙齿,用力左右摇摆、摔打,把敌虫咬伤摔残,谓之“摇口”;两虫相逢,一虫咬住对方,猛一抬头,用牙将敌虫高举过顶,同时提、拉、钳并用,叫作“霸王举鼎”……

小小斗栅内的小战场,虽没有古战场那种驱坚策肥、鼓鸣旌飘,矢石如雨、刀光剑影的壮观,但却不乏拼斗的惨烈,厮杀的悲壮,鏖战的血腥。对于躯体内含有“好斗基因”的人类来说,观两虫交战,随着“得胜将军”的鸣唱奏凯,会令人产生凌云直上的愉悦,登高一呼的心醉,甚至还会让人发出“人生能有几回搏”的感慨。

前两年,杭州一女郎闻得王际云研究蟋事颇有造诣,每岁秋总是乘宝马车至宁阳,拜谒际云先生。这位杭州女子,体态袅娜,面容姣好,周身充溢着江浙美女的妩媚与清雅。她虽年仅二十四五岁,却因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而成了“千万富姐”。每见到际云先生,这杭州女总是让助手递上一张50万元的现金支票,让际云先生帮她选觅名虫。声言她买好虫,决非用于赌场,她每年都要赞助杭州几位与她熟悉的虫迷一笔款子,民间组织公开会斗时,她仅是现场观斗,一饱眼福。际云先生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他深知在名虫产地宁阳,能卖得上万元一只的蛐蛐并不多见,便为这杭州女子介绍了当地几位捕虫高手,让他们帮其捕捉好虫……

这杭州女郎常与际云先生谈及蟋事。每当谈到她资助的虫迷在会斗中如何取胜时,她那白若凝脂的脸上浅浅的酒窝里也溢满了笑意。际云由此推断:此女玩虫,纯为取乐。

世界上最高明的外科医生也难以解剖美女的心思,就连弗洛伊德那样的哲人恐也难准确判断丽人的心理。我猜度,这位“千万富姐”觅蟋不摆赌局是真,但是否还有更高层面的情感需求。抑或是她在一些“奶油小生”身上寻不到大丈夫的气概,却从这小虫身上获得了某种精神的满足;抑或她本是一外柔内刚之女子,想从勇猛的小精灵身上,捕捉雄性的元气、勇气与志气,以使她在激烈如战场的商海中,高扬商帆,再图大举……

讲排场,爱面子是一种极具普遍性的社会意识行为。除精神病人和植物人,概莫能外。国内外一些文学巨匠,早已把人的虚荣心刻画得入木三分。

斗蟋之戏,从兴起那日起,便成了国人中某些玩家们展示虚荣心的一个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