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飘逝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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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东方之神(4)

关公作为军神形象,被列入国家祀典,始于唐高宗上元元年。斯时大唐疆域辽阔,物阜民丰,一代英主李世民留下的文治武功,余威犹存。其时与孔子文庙并峙的武庙里,主祀是姜太公,关羽仅为陪祀。且莫小视这个陪祀,它为此后关羽成为中国的武圣,作了强有力的铺垫。在唐以前历史上,猛将如云,兵家如雨。仅就汉代及三国而言,论谋关羽不及韩信,论勇关羽难敌吕布,但韩信头上长着“反骨”,而吕布则是朝秦暮楚的“三姓”(丁原、董卓、王允)家奴。盛唐皇家所以激赏关羽,自是倚重其忠义的品格。

在华夏漫长的农耕社会里,神只常是统治者用来控制人心的法宝。中国历来有一个得道升天的道教的天堂,和一个生死报应的佛家的地狱。道教为东汉人张陵所创,张陵俗称张天师,“天师”之位,由其子孙世袭罔替。作为舶来品的佛教,抢先将关公推向神坛,这就不能不引起“国产品”道教的酸溜溜的忌妒。道教徒们似乎一直在等待机会,想出师有名地把关公请进他们的道观。

也算天助道教。宋真宗时期夏辽不断兴兵南侵,危及北宋朝廷。笃信道教的赵恒,不思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反在一班佞臣的撺掇下,整日装神弄鬼,靠道徒手中的拂尘去驱妖禳魔。这位说假话从不脸红的皇帝,竟伪造上天命符,把玉皇列为国家奉祀的偶像,且谎称轩辕黄帝因他“善修国政,抚育下民”而下凡,并称轩辕是赵姓始祖。他敕令“天下梵宫并建圣祖(轩辕)宝殿”,以求取得百姓对他所编造的各种谎言的认同。更为荒诞不经的是,他与第三十代道教天师张继先,心领神会一拍即合地共同臆造了中国造假史上最“杰出”的谎言--“关公大战蚩尤”。

东汉以来,盐铁一直为朝廷所专营。关羽故里的解州盐池,向为朝廷的财政支柱。真宗大中祥符七年,因连岁旱魃为虐,盐池水涸,致使皇家税收锐减。解州官员不敢隐瞒,如实上奏朝廷。真宗即派大臣吕夷简到解池祭祀。吕至解州后,夜做一梦,梦见上古时被轩辕杀死的蚩尤,怒冲冲曰:“吾乃蚩尤神也。奉上帝命来此主盐池,于民有功,于国有益。今朝廷崇以轩辕,立庙于天下,吾乃一世之仇也。此上不平,故竭盐池水。朝廷若能除毁轩辕之殿,吾令盐池如故。若不从,竭绝盐池,五谷不收……”吕夷简返回京都,将梦中所遇报奏真宗。时有佞臣献言,说蚩尤乃邪神,张天师足可擒之。真宗驰诏张天师进京,共议讨蚩尤事。张天师在宫中画符焚之,须臾披甲佩剑的美髯公关羽浮空而下,真宗便命关羽去战蚩尤。不几日,捷报驰来,蚩尤大败亏输,盐池产盐如初……

这等今人听来啼笑皆非的故事,却被写进《广见录》、《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等书中,且将关羽战蚩尤描绘得有根有蔓,极尽曲折惊险。然而,正是这“天字第一号”的谎言,关公才堂而皇之地成为道家的头号尊神。

昏君兼杰出的书画家宋徽宗赵佶,同他的老祖宗赵恒一样痴迷道教,并自诩他是“上帝元子太霄帝君”降世,让朝臣们尊他为“教主道君皇帝”。他敕令在汴京及全国诸多城市修建道教宫观,且设道官二十六等,与朝廷官员一样领取俸禄。他不惜民财,大兴土木,运太湖石到汴京修建皇家园林,《水浒》中官逼民反的情景,便是此公“德政”的真实写照。他在位时,曾四次谥封关公:先“忠惠公”,而“崇宁真君”,而“昭烈武安王”,而“义勇武安王”。尽管赵佶这位书画大家,为关公画的帽子愈来愈高迈,越来越华贵,但关老爷的大刀似乎不屑保佑这位昏君。赵佶最终被金太宗完颜晟掳走,沦为阶下囚,封为“昏德公”,郁郁客死他乡,魂栖北疆边塞……

蒙元统治者入主中原后,虽将汉人视做劣等族种,但对关公却推崇备至,也许是因了元世祖忽必烈尊佛尚武的缘故。

出身卑微、既当过放牛郎也曾剃度为僧的朱元璋,可能深悉关公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在他于鄱阳湖大胜陈友谅、完成实现皇帝梦的关键一役后,便精心编造出关羽率十万阴兵助他致胜的“天方夜谭”。明成祖朱棣在关羽事上的想像力,也像其父皇一样天马行空,在他御驾北征雅失里时,曾煞有介事地向三军宣称,关大王正率兵为大明军队作前导,定能所向披靡……

朱明王朝的神器承传到神宗朱翊钧的手中时,皇权政治固有的兴衰周期率,眼看又要应验。十岁即位的神宗,成年亲政后,长年深居幽宫,只知纵情声色,不见廷臣,不理朝政,致使阉人专权,特务横行。加之天灾频仍,黎庶田园不保,庐社为墟,饿殍遍野,百姓甚至易子而食。斯时,明王朝历代“积压”下来的皇子皇孙多达十万余人,却无一愿意降低生活标准,个个仍是锦衣玉食。有这么多的巨口大张之兽,百姓哪堪重负!专制政治,向来都是力图把百姓的灵魂关进笼子,锁入地牢。为消民冤,神宗对关公采取实用主义,又将关老爷抬出,妄图作为一种“精神鸦片”,去麻醉万民的神经。他在位期间,曾三度大封关公:万历十年封关公为“协天大帝”;十八年封关公为“协天护国忠义帝”,四十二年再封关公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同时对关羽夫人及其二子乃至周仓,也封后、封王、封公。

清兵入关前,满人对关公的崇敬度,毫不亚于汉人。满族除将关公当神灵祭祀外,皇太极还命人将《三国演义》译成满文,作为八旗官员及将领们的必读书。史称“千古一帝”的康熙,深知满人政权要扎根中原,实现他“耕凿九壤同”的政治主张,必须将满文化融入汉文化中。而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则非佛非道,乃是儒家学说。儒学历经封建时代的种种变异,早已构成了华夏民族的共同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并由此沉淀转化为一种文化形态结构。儒家毋须与佛道两家争夺关公,因关公本身就是儒家学说最忠诚的实践者。清统治者大概深悉,“大树特树”关公的忠义仁勇的形象,对巩固其政权会获得事半功倍之效。康熙在位时,巡曲阜,临解州,谒孔子,拜关庙,并御题“义炳乾坤”的匾额悬于解州关帝庙之崇宁殿上。他的儿子雍正和爱孙乾隆,也把儒家学说奉为治国之圭臬,崇孔尊关的程度,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肃清陈寿在《三国志关羽传》中,对关公评价“不到位”所造成的“流毒”,乾隆甚至还专门降旨,对陈寿展开了“革命大批判”,诏曰:“……陈寿与蜀汉有嫌,所撰《三国志》,多存私见,遂不为之定论,岂得谓公……”其时,关羽已被作为武圣与文圣孔子一样,列为国家春秋两季的举国大祭,并以朝廷名义颁发统一祝文,规范大祭时的规格……

在清政权统治中国的近三百年间,从顺治到光绪,历代皇帝曾十数度对关羽进行加封,至光绪五年(1879年),对关羽的封号登峰造极,可谓旷古未有。今天,当我们读着这“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的长达26字的尊号时,在被关圣的威严压得难透一口气的同时,有谁不会感到,即将灭亡的清王朝,当时却把汉语中最珍贵、最美好同时也是最沉重的字眼,皆一古脑儿地加在了我们的关老爷身上了!

中国朝野共奉关羽,如果说宋元是发展期,明代是盛行期,那么清代无疑是鼎盛期。在明清两朝,有一种现象颇值得我们玩味:李自成揭竿,白莲教起义、义和团举事,袍哥会暴动,他们对关老爷,或当做军神叩拜,或当做旗帜挥舞,或作为偶像去募兵买马……在朝野双方敌对的这副大棋盘上,并没有因“楚河汉界”的阻隔,而影响同拜关公的“合作”与“联动”。这种“国粹”现象,在世界史上,恐为鲜见。另有一种情状也值得我们咀嚼:自宋以还的关帝庙里,有道士主持,也有僧徒念经,作为儒家代表的政府官员,不仅参入春秋大祭,还负责协调关庙的管理……像这种三教归一的祭拜场景,在世界宗教史上,恐也是独有的奇观。

就这样,关羽在儒、释、道三大教派的共奉中,在朝野上下的同尊里,被一朝一朝、一代一代的人们神化了。这诚如一副楹联所云:

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三教尽皈依,式詹庙貌长新,无人不肃然起敬;

汉封侯,宋封王,明称大帝,历朝加尊号,矧是神功卓着,真所谓荡乎难名。

在旧中国,宗法观念、纲常伦理渗透于社会道德与生活的一切领域,任何事体都要在“礼”的框范下,分个三六九等。人死之后皆要魂归泥土葬入坟墓,但因逝者生前的身份地位不一,不仅墓的规模判若霄壤,且在称谓上也要分出贵贱尊卑。庶民之墓叫坟,王侯之墓曰冢,皇帝之墓谓陵,圣人之墓称林。古时虽有不少先哲贤达被誉为兵圣、书圣、诗圣、画圣、药圣、茶圣等等,但墓被称为“林”者,仅有文圣孔子、武圣关羽。因关公又曾被封谥为帝君,故其墓还能同时以“陵”谓之。

历代统治者,对修建孔庙向有严格规定,文庙只能建矗于县以上的城镇。因信仰关公的善男信女多如恒河沙数,这就使得当权者对关庙事极难作出硬性规定。于是,自南陈、隋朝以来,关庙逐年有加,及至明清,关公已是英名妇孺知,庙食盈寰中,香火遍天下。

在遍布神州的大小关庙中,从建造意义及建筑规模而言,有四座最为着名。关羽殁后,有“身定当阳,头枕洛阳,魂归故里”之说。孙权以王侯礼葬关羽尸骸于当阳的墓地,后人称为关陵,当是关公最早的庙宇之一;曹操葬关羽头颅于洛阳的墓地,关公成为武圣后便称为关林,与曲阜的孔林可堪伯仲;运城常平村的关帝家庙,原为武圣故宅,在此建庙自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始建于隋的解州关帝庙,是历代皇家及大臣朝拜关公的圣地,经宋明清三朝不断扩建,其庙宇之轩昂,殿阁之雄伟,文物之珍贵,为海内外关庙之最,享有“武庙之祖”的称誉。

打开清《京师乾隆图志》,我们会惊讶地看到,那画有关帝庙的标志密密匝匝,触目皆是。当时仅城内专祭武圣和主祀关帝的庙宇就有116座,加上京郊的关庙,不下二百余数。富丽堂皇、飞檐点金的紫禁城,是皇帝后妃、龙子龙孙居住的场所,斯时竟也设关庙四座。在这红墙禁地,身披绿袍、正襟危坐、左手捋美髯、右手持《春秋》的关帝雕像,以其凛不可犯之姿,更平添了大内中的威严。曾被称为“中国第一园”的圆明园,云飘碧空,绿溢幽径,亭轩错落,回廊曲折,假山叠翠,竹篁摇荫,喷泉溅珠,湖波潋滟……但在这样一座中西合璧、本是皇帝休闲的园林内,竟也建有六座关庙。这说明皇帝即使在游也豫也之时,亦不敢轻慢关公,以祈武圣佑其国祚……

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出,昔年京华春秋两度大祭关圣时,从二百余座关庙中飘出的那一缕缕紫烟,会将京都的天幕濡染得朦朦胧胧,冥冥淡淡,那些真正信奉关圣信徒们的心灵,当会被那紫烟驮着、举着,悠悠忽忽地飘进他们梦寐以求的天宫瑶池……

斯时,京都这般尊关,泱泱神州,处处也复如斯。《承德故关帝庙碑文》中记曰:“关帝庙祀遍天下,各直、省、府、州、县,建祠设像,守土官吏岁时展谒,典礼视文庙。”此系指官方尊关,而大量地方史志无不佐证,明清时的中国,不论是汉文化圈内还是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不论是山陬溪畔,还是天涯海角,凡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几乎村村寨寨都立有关庙。《天山客话》中载:“塞外虽二三家,必有关帝庙。”

如果说一座大的关帝庙就构成了一个小的信仰圈,那么星罗棋布于全国的关庙,则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疏而不漏的关公信仰网络。

神是早期人类蒙昧无知的产物。在旧中国,当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呈示出种种异兆、人们茫然难得其解的时候;当巨灾大祸骤降善良的茅屋无辜的村落、处于弱势群体的百姓又无法抗御的时候;当外寇入侵烧杀抢掠、统治者只顾酒地花天、手无寸铁的百姓只能望敌兴叹的时候;命运的缰绳一直不能攥在自己手中的芸芸众生,总是请出他们心目中的神。百姓辄以神的超力,作为脆弱文化心理的支架;也辄以神的超世关怀,来慰籍破碎呻吟的灵魂。笃信关老爷乃“青龙转世”的人们,自会把悲天恤民的关公当作心目中包打天下,神力无边的偶像。

遍览宋代以还的史乘方志,披阅明清以来的宣卷稗说,采撷轶散民间的传闻,有关关公“显圣”的记述及碑文,俯拾皆是。如果将之搜集起来编纂成册,简直可以堆成一座书山。大而言者,关圣常能降妖护国、平寇破贼、除瘟禳灾;小而云者,极富人情味的关爷更能体恤忠孝、断决疑案、掖善惩恶、示医疗疾、佐学举仕、佑人发财,甚至惠及黎庶的娘生日孩满月。

在《解梁关帝志》中,关圣“救水厄”的记载,被描绘得神乎其神:“(明朝)隆庆年间,广平府淫雨浃旬,山水暴涨,浸入东门,城中男妇嗷号,震天动地。顷见城上云雾中,关圣一脚踢倒城门楼,橹门以填实,略无罅隙,用是雍住水头,城得不没。”

明朝末叶,日倭屡犯我东南沿海,武圣伏倭的故事,被渲染得玄之又玄:嘉靖四十一年,倭寇狂攻福建仙游城之南门,门内有关庙,有人见关帝将城门锁住,匹马单刀与敌鏖战,倭寇辙乱旗靡,一败如水。俟守城官卒入庙祭拜时,但见关帝像汗水涔涔……同年,倭寇数度滋扰江苏太仓,太仓城内,亦有关庙。每当寇来,“城内白雾漫空,如有神护”,令倭贼杯弓蛇影,趑趄不前……而关圣于鹏城(今深圳)近海,大胜东洋船队“一役”,更被岭南百姓夸张得颊上添毫,勾魂摄魄:明时为御倭酋,鹏城设立军事城所。某年冬夜,月黑风高,一队东洋战船,从大亚湾偷袭鹏城。时鹏城军民已进入黑甜之乡,眼看日倭下船登岸,鹏城即遭血洗。忽然,立闪裂空,惊雷滚地,豪雨似瀑,梦中军民,悉被惊醒。众人仰望云端,只见赤面关公,龙盔虎靴,身跨赤兔马,左有白脸白袍白马的关平相伴,右有黑脸黑袍黑马的周仓相随,共率天兵天将,凌虚杀向倭寇船队,搅得海水呼啸,惊涛摩天。俄顷,日倭船队,帆折舟摧,葬入深海。须臾,天开云散,月朗风清,关帝驾返天宫……

一部中国近代史,写满了华夏民族陆沉的羞耻,兵败的屈辱。“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禁标”,曾把轩辕子孙的尊严剥个精光;那一纸纸割地赔款的条约,曾像切菜刀般将四万万同胞的心削成碎片。面对列强残酷的洗劫、洋佬野蛮的屠戮,不甘为刀下鱼肉的中国百姓,在呼佛佛不应,唤道道不语的情状下,关圣成了他们惟一的保护神。

在抗日战争中,关帝在全国各地显圣的传说,又不绝如缕。据传,日军团山田司令率兵进犯解州时,曾数度炮轰解州关帝庙而不能击中。山田大惑,进庙拜关帝并抽签,卜问能否渡黄河直取西安。摇出的签上竟写着:“过河不难,兵马死完。”山田怒火中烧,抽刀欲砍关帝神像,刀刚出鞘便断为两截,这日军团司令骇得魂飞魄散,刚出关帝大殿,便倒地而死……香港出版的《武圣堂集》中,载有这样一则奇闻:1942年,日空军狂炸南宁,市民妇孺,多避入天主教堂,认为日军不会轰炸外国教会。谁知教堂亦不能幸免,炸弹当空而下。市民扶老携幼,冲出教堂往市郊疏散,日军飞机追踪射杀,并向人群中空投炸弹。但枚枚炸弹皆被电杆上的霉旧电线托住,未能着地爆炸。事后,有人说其亲眼看到,日机轰炸时,当空有一红面长髯骑马的巨人,将炸弹一一双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