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海的浩淼与深邃,一方一国在治理与维护生态时,注意力多集中在各自头上的那片蓝天,脚下的那块土地,身边的那条河流,对大海这个“大公”,人类在送她悠悠颂歌娓娓礼赞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江河溪流挟着污泥浊波及秽物,去挑衅她的蔚蓝与壮丽,也不知有多少狂风暴雨卷着毒气毒汁和尘埃,去扼杀她的明艳与芬芳。人类所共有的“大公”,实际上成了汇流各路之私藏污纳垢的大所在。
倘若鲸真的会自杀,它们中的记者与作家,既会撰文讴歌人类用群体意识创造过的巍峨与辉煌,也会无情抨击人类在海洋这个“大公”面前,群体意识又显得何等的松散、挂漏与薄弱。
山山林林的鹿鸣狼嗥虎啸猿啼,岩岩石石的蜥行虫跳蝎藏蛇匿,江江海海的鱼腾虾跃鲸驰鲨奔,土土缝缝的菇伞霉茸蚓动蚁爬,坡坡岭岭的蔬绿稻黄果香瓜甜,花花树树的蜂飞蝶舞鸟啾禽啁……生命无所不在,扑朔迷离的大自然,以其斑驳的万物摇曳的万有,构成了神奇的无限。冥冥中,天人合一物我难分,无限神奇里也包容着人类自己。
在这个由植物、微生物和动物组成的生命世界里,作为万千灵长的人类,自是无可訾议的主宰。当生态失衡时,主宰才意识到,看上去植物、微生物、动物是三个迥乎其异的独立王国,实际上它们环环相衔,链链相接,构成了一个生命世界的完整体系,且是那般和谐、完美和巧妙。在生态平衡中,食物链的平衡则是最重要的法则。
树、虫、鸟虽是一个小小生物圈,却是那样玄妙。树木需昆虫传花播粉,昆虫则以树的叶、果为食。倘若聚虫成雷,则树枯木死,虫即失去生存场所;于是,有鸟儿翩翩飞来食虫护林,林又成了鸟类栖身的家园。虫灭则鸟饥,杀鸟虫成灾,伐木毁林,鸟、虫遂一损俱损。在这个小小生物圈内,树、虫、鸟虽畛域不同,却辅车相依,互为唇齿。把这小生物圈再扩而大之,虫鸣鸟叫,可悦人耳;花香果甘,乃人所欲;而森林口陈肝胆释放的大量氧气,对于人类无疑是推襟送抱……
走近食草和食肉动物的食物链,更有闻不尽的天籁,悟不透的禅机。食草动物口味各异,各取所需,毋庸争食。牛、马、羊以青草鼓腹,大象、长颈鹿以树叶树枝充饥。食肉动物哺啜对象也是各有所好,并非像大吃广嚼的人类那样,在一桌宴席中,亦要飞禽走兽天上人间,山珍海错水陆杂陈。一般来说,大的食肉动物专食大的食草动物。狮虎豹以牛马鹿为餐,狼食羊狐狸则吃兔子和老鼠,这种大吞大、小食小的对应规律,是那般惬当合宜。更有趣的是,食草动物多生有用以有限自卫的犄角和腾骧奔逸的趾蹄,然食肉动物天生便长有尖牙利爪,但其奔跑速度仅比食草动物稍快些许。这就使后者对前者绝非手到擒来,张口即食,而要经过不倦的追逐和血腥的扑搏。这场为生存而进行的赛跑竞争,已历时几千万年,可食草动物总也进化不了,始终是屈死的“亚军”。许是为保证食肉动物的不竭食源,上苍让食草动物的繁殖能力大大高于食肉动物。还令人费解的是,食肉动物之间,总能相安无事。北极熊即使饥肠辘辘饿得半死,也绝不打近在身边的鬣狗和狐狸的主意。如果让狮子向狼群进攻,令老虎去蹈袭狐狸,动物世界定会天下大乱,但这种情况却亘古未闻。
海洋里的生物和动物,其种类和数量,均为地球之最。探寻海洋,人们会惊异地发现,造物主在创造亿兆生命时,使用的并非一种模式。除虎鲸和个别鲨种外,多数海兽及鱼类并不完全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海洋中最大的兽类蓝鲸、长须鲸,鱼类中最大的鲸鲨、姥鲨,并不像陆上的狮虎豹那般专捡肥硕者而吞。这些海中的庞然大物,却以连最平庸的捕猎者也不屑的浮游生物和小鱼虾为食。巨鲸的日食量一般为2吨以上,但人类不必杞人忧天。除某些海域有着密度大数量多的浮游生物外,南极还有50亿吨磷虾供巨鲸享用。这一切,仿佛是按造化的指令精心编排的。否则,巨鲸将疲于奔命,却无论如何也填不满那天字第一号的肚皮。
人类对生态平衡的破坏,不仅仅表现在对大自然的无穷索取,还在于常将主观意志强施于生物,使结果与初衷大相径庭。
有人仅仅是为了好奇,把兔引入澳洲,兔因没有天敌,兔子兔孙蕃孳得触目皆是。绿毯似的澳洲草原,被兔折腾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为消兔患,当局不得不出动飞机捕杀,掀起一场“人兔大战”,却仍难控制兔灾……
美国为保护野生鹿,曾大肆毙歼荒原狼,鹿群因没有狼的追逐吞食,鹿家族遂慵倦疏懒,生命激情衰退。人们不得不重新引狼入围,鹿家族复兴旺如初。
挪威政府为保护有重要狩猎价值的雷鸟,曾以重奖鼓励人们尽力捕杀雷鸟的天敌--各种猛禽和狐狸,企盼雷鸟大量繁殖。结果因天敌消失,导致雷鸟中的球虫病及其他疾病频发,使大批雷鸟相继病亡,数量骤减……
在生命世界这个整体中,食物链正是通过各种生物的相互激励、制约、转化、交换、补偿,维系着大自然生态的平衡。人类的小智慧面对宇宙的大智慧,实是不可企及,难以望其项背。
自然界最大的奥秘,莫过于生命。生物世界的千古之谜俯拾皆是,那用神秘的外壳包裹着的内核,即使人类中天才的牙齿也难以啃碎。欧美的海鳗鲡出生于深海寄住在内陆河沼,成年之后,它们从各河各沼出发,一齐汇集到靠近百慕大的深海处产卵,并老死在那里。新生的小鳗鲡,一没有父母带领,二没有观测仪器,美洲鳗鲡全回美洲,欧洲鳗鲡皆返欧洲,且均能分毫不差地找到各自父母曾寄居过的支河与湖沼。因此,美洲鳗绝不会在欧被捕,欧洲鳗也不可能在美被捉。成年的欧洲鳗鲡回百慕大时,因要横渡几千里大西洋,为防欧鳗将卵产在途中,上苍特为它们增寿一到两年……
当鲸家族日渐萎缩时,曾发生过按一般自然规律所不能解释的奇闻。为家族再兴,鲸们的性成熟期不仅大大提前,且受孕率也明显提高。长须鲸在本世纪初家族最盛时,性成熟期为10龄或更晚,至50年代遭到毁灭性打击后,则提前到6至7年。鲸们这种提前结婚、多生子女的努力,在人类轮番掠夺下,终未能扶家族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微小的、庞大的,开花的、结果的,飞奔的、爬行的,高翔的、潜游的,吃草的、食肉的,怪谲的、神秘的……世上的万物万有都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恩赐。它们之中任何一个种类的消亡,不仅使食物链脱落了不可或缺的一环,使生态平衡的天平发生了些许倾斜,更意味着一种遗传密码的永远遗失。人类对鲸的榨取虽曾达到敲骨吸髓的程度,但对鲸类在整个食物链中地位却不甚了了。我常猜度,海中那凶猛的虎鲸,是不是如同美国鹿群中的荒原狼,一旦失却它,其他海兽会像美国的野鹿那样暮气沉沉,也或许像挪威的雷鸟那般变得多病多灾毫无活力;而蓝鲸、长须鲸这些地球上最大的生命一旦绝迹,海中的浮游生物会不会像引入澳洲的兔子一样肆行无忌。有鱼类资源专家告诉我,由于海水的污染,某些海域的藻类及浮游生物狂生猛长;由于大鱼的稀疏,过去只能充当鱼饵角色的小鱼却见多。这不能不令人发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哀叹……
人类真正的不幸,在于不懂得在珍惜自身的同时,也应珍惜身外的一切生灵;不懂得自身生命的彩练原本与身外生命的霓虹连成一片。人之外任何生命的毁灭,不仅是兽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剧。被毁灭者价值愈高,悲剧就愈显沉重。然而,有着思维的人类又常能在反思的痛苦中深刻,在自酿的苦酒里清醒。
当庞大的鲸类家族清减得家丁无几,当多种巨鲸已行将消亡被列为全球性保护动物,人类才给予鲸类家族以同情与关注。近20年来,所谓鲸类集体自杀的事件频频发生,人类在惶恐凄迷中,也对这种怪异现象,进行了大含细入地探奥。一时间,“地形说”、“摄食说”、“失常论”、“向导论”、“返祖论”等猜想与学说纷纷行世,但这些论说仅从自然地理、气象变化及鲸类的习性与遗传寻求缘由,结果皆因匮乏佐证而三纸无驴,不得要领。上述论说的通病是推卸了人类的责任,已多被近些年的研究成果所否定。当珠穆朗玛峰圣洁的白雪中有了汞和锰的粉末,当太平洋海底绚丽的“花园”里有了铅和铬的沉积,人类方敢将自己放到被告席上,去自我审判,自我解剖,这才渐次揭开了所谓鲸类集体自杀之谜。
生活在深海中的鲸类视力虽弱,但像陆上的蝙蝠一样耳有特异功能,其声呐系统能极为精确地辨别方位、识别目标。现为人类乐道的“第六感觉”,即源出“动物声呐”。德国海洋学家特波尔德,曾在多头海豚的脑中发现了高浓度的三丁酯锡毒液,这种毒液来自船上的油漆。据调查,目前海洋中约含数千万公升的三丁酯锡毒素,且呈增加趋势。三丁酯锡能破坏鲸类的脑神经细胞,鲸一旦中毒,便丧失了辨别方位的能力。鲸类有追船戏波的习惯,时间一长很易中毒。加之鲸类有相互救援的“群体意识”,一鲸数豚因病搁浅,常引得多鲸群豚上岸冲滩,这便发生了一宗宗“集体自杀”的惨案。由于人类无节制地向大洋中倾污泄毒,使海兽身罹多种怪病。有人在搁浅海豚那处女般的肌体上发现因食毒物而患的溃疡;有人还在海豚的头颅和耳中发现了密密麻麻的寄生虫。加拿大遗传学家卡明,在欧洲海域巨鲸和海豚的脂肪中,发现聚氯联苯的含量高得惊人,这将使雄性海兽急剧丧失生殖能力。卡氏预言,照此下去,所有海兽有可能在50年内全部灭绝……
如果说人类在17世纪格陵兰捕鲸时代就拉开了毁灭鲸类的悲剧序幕,那么当今海洋的污染便抵近了这幕悲剧的尾声;如果说鲸类“集体自杀”之言仅是人类拟人化的表述,那么人类便是直接和间接“他杀”鲸类的杀手。鲸类的“集体自杀”应是对人类无声的抗议,这无声的抗议分明在告诫人类,它们不过是生态失衡的最先牺牲品,面对大自然,人类若再不惭德愧行,遏制无边的欲海,那么,人类无疑也在进行着一场慢性集体大自杀。
佛语云:“老牛慢腾腾地走,地球很有耐心。”当今,人类已凭借科学的司天魔杖,使力与速度得到了空前的延伸。作为随时都在享用工业文明成果的人们,没谁会去恋栈青油孤灯,更没有谁会去憧憬老牛破车。然而,当“超音速”使人类难有“采菊东篱下”的情致,当“核裂变”使人类难觅“清泉石上流”的幽境,人类便不得不顾及地球的“耐心”了。倘若人类对大自然的一次次警示再当成耳边轻风,终有一天,富有“耐心”的地球会变得更加狂躁、怪戾,更加疯疯癫癫喜怒无常……
爱因斯坦曰:“科学是让人生得更加美满,不是让人死得更加沉重。”这位有着人类巨大智慧头颅的老人,于晚年说出的话语,更是振聋发聩: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结果难以逆料,可第四次世界大战,人类将用石斧来对打。
“福兮祸之所伏”,两千年前的老子一语直抵堂奥,道出了福与祸乃至任何事物的正、负两面的互涵性和共存性。科学能使人的生活变得更加舒适和便捷,却也加剧了资源消耗和环境恶化;科学能使人类变得无比强大,却未能使世界变得更加安全,原子战、化学战、细菌战的阴影,常使人类惴惴不安;科学能使人类去广泛地认识物质世界,却未能使人变得更加善良和高尚……
科学虽在有限的范畴内破译了某些生命的密码,却永远不能造出鲜活的生命。人能造出航天飞机,却造不出一只美丽的蝴蝶;人能造出高速列车,却造不出一只爬行的蚂蚁;人能造出坚硬的潜艇,却造不出一尾蹦跳的虾仔;人能造出摩天的大楼,却造不出一棵含汁的小草;人类能造出轩敞宽展的航空母舰,却断不可能造出地球有史以来的最大生命--鲸
大海里不能没有造化的杰作,失却了造化的杰作,大海便消失了跌宕的层次和丰厚的内涵。
大海里不能没有生命的奇观,消失了生命的奇观,大海便失却了无比高贵的尊严。
大海里不能没有壮阔的生命奔流,失却了壮阔的生命奔流,大海便消失了浩浩荡荡的灵魂。
面对沧海,倘若人类能真正形成全球性的群体意识,尽快还清所欠下的鲸债,让鲸家族像往昔那般炽盛,那将不仅是鲸类的盛大节日,也将是人类的最大福音……
1996年8月10日于济南
抹香鲸嗜食章鱼及乌贼,但消化不了乌贼的喙等残渣,残渣刺激抹香鲸肠内分泌出的特殊分泌物称“龙涎香”,龙涎香灰黑色,呈块状,一般重千克左右,也曾有重达420公斤的。龙涎香燃烧时香气四溢,且比麝香之味更幽雅。
蓝鲸单位系国际捕鲸统计局用以换算各种鲸产油量的单位。即1头蓝鲸=2长须鲸=2.5座头鲸=6大须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