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飘逝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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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河遗梦(1)

黄河,在炎黄子孙的心目中,当是一条无出其右的圣河。这圣河早已演变成一种偌大的文化符号,凝结在华夏历史与传统的骨髓中,流动在东方文明的血脉里。

久居泉城的我,自是对黄河情有独钟。大河那赭黄色的波涛,曾驮载过我惬怀的喜悦;大河那豪迈的奔涌,曾赋予我喷泉般的激情;大河那冰凌乍开的威猛,曾令我骇异怪讶;大河那千里金堤上的响杨亮桐,也曾多次撩拨起我挈妻将儿前往捕蝉听雀的稚趣……乐土总是在水一方。济南因了大河的溉泽,才有七十二名泉的喷突,大明湖垂柳的婀娜,千佛山花木的葳蕤;才有北园菜蔬的娇嫩,章丘大葱的肥硕,明水贡米的清香,乃至黄河四鼻孔鲤鱼的丰腴与鲜美……

进入90年代以来,有关黄河径流山东段的断流讯息,屡见报章。是怕看到母亲河那金黄、厚重而神秘的衣饰被旱魃掀揭于世,也是怕流失掉我幼时便萌生的对这大河的敬畏,故而每届枯水时节,我从不愿涉足黄河,即使乘车路过济南黄河大桥时,也不敢向梦绕魂牵的大河投去匆匆一瞥。

丙子年五月底,东营市的朋友邀我到黄河口参加一文学活动。是年,山东遇到八十载未曾有的大旱。沿途所经之处,禾苗盼甘霖而断颈,百姓望云霓而折腰。当轿车沿垦利县的黄河大堤东行时,我骇怕目睹的情景终于逼入视野:宽绰的河床早已干涸,袒露着一丝不挂的丑陋。时见仨一团儿、七一伙儿的农民兄弟在河床里挖沙,拖拉机、地排车腾起的沙雾遮天蔽日;时见头戴用柳枝儿编成头环的半大小儿,牵着马轰着牛赶着猪在大堤下的河床边放青,牛儿马儿啃噬着那大半枯黄少许暗绿的野苇和茅草,猪儿拱着那刚刚出土的野菜……车近垦利县城时,道路遇阻,下得车来,但见河床中,一连战士正摸爬滚打,汗水湿透了沾满黄土的戎装,并在他们灰蒙蒙的脸上划下了道道正在下滴的惊叹号;大堤近侧的河床里,牧羊者正在“团羊晒膘”,一大片绵羊僵卧成不规则的圆圈儿,集体忍受着火的炼狱;大堤上的树阴下,一只狗儿为逃避烈日的威焰,双目微闭趴在那里,伸着长舌哈哒哈哒地喘着,微弱的气息更增添了几分沉闷;数只知了躲在晒蔫了的枝叶间,偶尔发出几声沙哑的鸣叫,似在诅咒这暑气熏蒸、枯竭干亢的大河,难以氤氲出一滴甘露来濡湿它们的歌喉……

斯情斯景,我仿佛遭受到雷轰电击般的震撼。

黄河,这就是“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天生圣人为万世,惊涛拍岸鸣春雷”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劲催双橹渡河急,一夜狂风到海边”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桃花水涨冲新渠,船船满载黄河鱼”的黄河吗?

置身这焦枯龟坼的大河河床上,我如同陷进寂寥索寞的死亡之谷。往昔我对母亲河的憧憬、想象与敬畏以及大河留给我的那些曼妙的梦境,仿佛一下被这灼热的河床烤干凝固了。

入夜,心情沮丧的我下榻河口招待所。这里曾是大河与大海的亲吻点,曾是金涛和碧波的拥抱处。往昔来此小住,月夜听涛,别有情趣。我甚至能从涛声里分辨出哪是河的欢唱,哪是海的豪歌。此时,虽无月华拂窗,但仍有海涛声隐隐入耳,涛声缠绵而舒扬,可在我听来是那般单调,因为这涛声里失却了大河的合弦。

惚兮恍兮,蒙蒙眬眬。我像在做着一场梦。人间的梦与醒,大河的幻与真,历史的虚与实,现实的显与隐,一起在我脑中幻化叠印……

我虽未走遍黄河的全程,但对万里九曲之黄河,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母亲。

黄河,你从巴颜喀拉山流出后,一路喷珠溅玉,款款前行。当你腾跃下青海高原后,愈来愈威风凛凛,疏狂不羁。你这孔武的东方巨龙,以铜头铁臂撞开八大峡谷,用尖牙利齿撕碎黄土高原。巉岩壁立的刘家峡里,你龙尾一甩,卷起千堆雪;嵯峨陡峻的青铜峡中,你龙身一抖,搅起万叠浪;至壶口,你一声短吟,撩起泻天瀑布;抵龙门,你长吼一声,唤来动地狂飙……趱行到华北大平原,你才得以舒展一下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即是闲庭信步走东海,仍不失大河傲然于世的涣涣之风……你所到之处,无不泼洒下奔泻征服的快感,无不闪耀着独一无二的个性。你径流的峰谷峁梁里,无处不留有你仁慈与暴戾的标记;你怀抱的城邑屯落中,到处都刻有你毁灭与创造的印痕……

黄河,你是太平洋水系的一条大河,你是“四渎之宗”,你乃百水之首!断流,你怎么会断流呢?

黄河,我知道,今夜我这下榻处,二十年前还是一片汪洋。黄河,在世界所有大河中,只有你的身躯里是“一石水,六斗沙”,但你从不告劳,最能忍辱负重,你冲下黄土高原后,果敢地搅拌着金色的乳,纵情地旋转着粘稠的血,一路东下,东下……你一年从黄土高原掳获的泥沙多达16亿吨,倘若将之堆成两米高一米宽的墙垣,可绕地球20多圈。辽阔的华北平原,是你古老的得意之作;有着六千平方公里面积、六百万亩草原的“近代黄河三角洲”,是你铜瓦厢决口改道后近百年来的即兴之篇;直到现在,你仍借丰水季节,每年都在这河口处,信手捧出三万余亩的“小品”。黄河,你不经意抖下的泥沙,竟使豫、鲁地段的河床年年增高,使一条空中悬河成为全球奇观,曾是那样令人惊魂荡魄……黄河,在中华大地上,惟有你才称得上是无所顾忌、任情挥洒、硬黄匀碧的大手笔!

黄河,你是造陆运动的先驱,你是移山填海的英雄!在你帐下,愚公会俯首称臣,精卫会顶礼膜拜!黄河,你这力能回天的大河,断流,你怎么会断流呢?

黄河,在颤抖的悠悠岁月里,你赋予中华民族的一半是血泪,一半是黄金。雨果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在你身上展示得无以复加,淋淋漓漓。翻开尘封的万签插架的典籍,搜寻有关你的书页,不论正面反面,都醒目地写着:水患!水患!你是那般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一有烦恼,就以荡堤决口为快事;稍有触犯,你就更辙易道大发泄。两千五百多年来,你随意决口多达1549次,强行大改道竟有26遭!你曾北走天津,你曾南下江淮。古城开封不知触疼了你哪根神经,你对它总是耿耿于怀。你曾惊涛横空,六次漫灌开封;你曾浊浪摩天,两度使开封沦为地下城。最残忍的莫过于李自成义军包围古城时,你怒发冲冠的那一幕:明王朝本来气数已尽,驻守古城的明周王却妄想“以水代兵”,从不受制于人的你,焉能听从昏庸无道者的摆布。掘堤人仅在你身上划了道小口子,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将一座方圆几十里的中原古都统统埋于地下,使34万开封百姓成为水下冤魂……殷鉴不远,又有人企图将你当做“借用力量”:1938年,为抵御日倭进攻,驻屯在花园口的国民党军队,仅在你臂上戳了个小窟窿,盛怒之下的你,竟一路咆哮奔东南,致使豫、皖、苏三省的44个县成了水乡泽国,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大惨剧……

黄河,人们谈你色变,畏你如虎。今日,你怎会让牛们马们在你怀里戏耍,让猪儿羊儿在你怀中摩挲呢?

黄河,近半个世纪以来,华夏儿女用炽热的爱心拥抱你,人们赠你一份厚爱,你总是回以十倍的报偿。你越来越具有慈母之仪长者之风了。人们延颈举踵,悬望的是你由浊变清,转黄为绿。你,怎么陡生铁石心肠,戛然断流呢?

我难以接受这冷酷的存在。

炎黄子孙难以接受这严峻的现实。

齐鲁大地更是难以接受这沉重的一击。

然而,你的断流却是我置身所感,触目所及。

黄河断流始于1972年6月。斯时,联合国正召开人类水危机问题会议,像为印证会议命题之必要,黄河于河口地段断流半月。此后的24年间,黄河竟有18年断流。进入90年代,黄河年年断流,断流时间愈来愈提前,天数愈来愈增多;断流地段溯河而上,现已拓展到河南封县,并直逼曾饱尝水渍之苦的开封……

谁曾承想,有着三百万年河龄的黄河,在其上游也曾显现过生命的断片:1986年秋至1987年春,因龙羊峡水电站大坝下闸蓄水,使龙羊峡到刘家峡的五百里黄河,水枯河干。这是开天辟地以来,黄河在上游首次向人间洞开其神秘的“河府”。“河府”乃花岗岩组成的石林,石林之石千姿百态,各臻其妙。在这落差极大的河床上,无根石绝不可能滞留,河床上的每块石头都与河床同石而生,筋骨相连,天衣无缝。这些河底石,经黄河激流万古不息的冲刷、琢磨,光滑滑,青粼粼,亮锃锃。更令人惊异的是,在石林的缝隙中、幽洞里,有大浪淘沙后遗下的黄金。断流第三日,某牧民拣到灿灿黄金一块,献给国家,得款五千。消息风传,数万青、甘两省牧民,蜂拥而至。在断流四个月的时间里,神秘的“河府”中掎裳连袂,天天涌淌着拣金的狂潮……

黄河断流,使有巢氏的子孙们尽情挖取廉价的黄沙,去构筑安乐小窝;也使那羌人的后裔们在短暂的“黄金梦”中怡然自得。但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地思索:黄河断流,我们这个民族已经失去和将要失去的会是些什么呢?

翌晨,我乘车向河门奔去。往昔盛夏,我到河门都是乘船,今日却要以车代舟了。明知此去会徒劳往返,但怀旧的情感仍驱使我去钩流逝之波影,稽遗落之梦痕……

在河门,要目睹滚滚金涛与淼淼碧波交融的壮观,须在大海涨潮之时。海潮溯河西上,汹涌澎湃,大河倾泻东下,咆哮飞腾。抑或相见恨晚炽情如火,抑或拥抱过猛如胶投漆,金涛与碧波亲泽时托起的浪涌,陡涨陡落,訇然作金石之声。情感的波涛荡漾着,拓展着,长河在这里找到了永恒归宿,大海在这里觅到了流水知音……金涛与碧波联姻后,在我目所能及的近海,构成了一道长长的黄蓝分明的风景线,即使再高超的丹青妙手,也难以调配出那美轮美奂的瑰丽。

今又站在河门,良辰美景难再。远处,虽仍是一片蔚蓝,但失恋了的大海激情衰退,显得无精打采。脚下,一望无垠的泥滩上,长满了萎靡不振的黄蓿菜,沟沟汊汊里盛着死寂的幽蓝。陪同者告诉我,那幽蓝的东西是倒灌回来的海水。但在我眼里,那分明又是大海哭大河甩下的又苦又咸的泪滴。

我与大河有着化不开的情愫。

六七十年代,我就深深眷恋上大河新造的这片土地。我稔知这年轻三角洲的春夏秋冬。夏日里,芦苇菖蒲红柳盐蒿会嘎嘎响着朝蓝天疯长;军马场里的马们被苍翠欲滴的苜蓿撑得滚瓜溜圆,止不住扬鬃抖蹄;那三百里槐林联袂结成的碧绿长阵,既为油田那高高的钻塔和向行人频频颔首的采油机遮风挡沙,也为那大群大群的牛羊围起了乐园……

最令我难忘的是60年代末的那次春捕。当一河春水在两岸红花绿柳的欢送中浩浩东下时,那满河春鱼也在大海蓝波碧浪的簇拥下攒攒西上。一时间,黄河口成了鱼虾蟹贝盛会的通衢。四方渔民驾着机帆船,驱着舴艋舟,荡着桨橹,拨着筏子,云集河口。他们在河心撒下挂网、拖网、旋网,在堤下布下竹网、竹筐、围箔,尽兴地打捞着河海的丰饶,忘情地收获着春汛的充盈。金鲤、黄鲫、灰梭、白鳗、红眼顿、毛鱽鱼……头碰头,尾撞尾,沸反盈河。我随军马场的捕鱼船跻身河上,一网抛下,便打得毛鱽三千余数,几网拢来,满舱的鱼便压得船沿几与水面齐平。周围的船儿,也都船船舱满人欢。有老渔民对我说,刚解放那阵儿,这河口的鱼更多,每到桃花汛,一网撒下拽到船边拖也拖不动,人就跳到网上倒鱼,网里的鱼能将人驮住,仿佛水有多深鱼就有多厚……

毛鱽乃黄河鱼中极品,长不盈尺,宽刚过寸。毛鱽三月从海中游来,溯河而上,到东平湖产卵,幼鱼长成后又重归大海,因它兼掠淡咸两鱼之美,故味道犹为鲜醇。毛鱽油脂含量颇高,煎时无需使油。当年,每来河口,我总能在集镇上见到摊挨摊的叫卖者,他们皆支盘鏊子,将毛鱽放诸鏊上,眨眼工夫,鏊上便鱼油弥散,嗞嗞作响,发出诱人之香。购得一条,细细品咂,其香郁郁,其味馥馥,妙不可言。乃至30年后的今天,我仿佛仍觉得齿颊留有毛鱽的清香……

有渔业专家告诉我,50年代,山东的黄河里,有鱼达147种,还有蟹类虾类和贝类,是一个流动的“水族馆”。淡水蟹中珍贵者,当黄河绒螯蟹莫属。绒螯蟹每届秋日顺河而下,初春在渤海产卵,幼蟹长成后复归大河。二十年前,我曾几次随朋友到黄河边捉蟹:秋夜,我们将数只竹篓倒置河旁,每篓各悬马灯一盏,用一长竿斜插河沿,一头触水,一端着篓,蟹好灯光,便顺竿入篓。是时,秋蟹正熟,壳凸红膏,螯封嫩玉,只只都是肥脐。一蟹上桌百味淡,我们尽情饕餮,直如圣人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