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矣痛哉山东黄河高频率地全线断流,不仅使这一河段的鱼虾蟹贝荡然无存,也使毛鱽、绒螯蟹等珍贵洄游生物失去了生命的通道。黄河断流,祸及渤海。渤海本系海中鱼虾的大繁殖场,因缺乏黄河涌来的有机质饵料,使洄游的鱼虾或充类灭绝或移情别恋,造成了渤海生物链的大断裂……
曾是樯帆为路、惊涛为程的黄河之断流,不仅消失了那袅袅渔歌,失去了那片片帆影,干渴的燥热也常常搅起下游两岸的骚动与不安。十年九旱的山东,这些年来农业连年丰收,穰穰满家,绰有余裕,是得惠于大河的膏泽;工业蒸蒸日上,勃兴突起,敢与广东、江苏相颉颃,也不乏黄河的襄助之功。然成也黄河败也黄河,忧也黄河乐也黄河。进入90年代,黄河断流的巨大魔影,不时地笼罩着齐鲁大地。1992年那次断流,全仗黄河水支撑的东营、滨州两市,在停止生产用水的情况下,饮用水仅能维系七日,连挥汗成雨的石油工人,饮水也限时限量供给;那道道垄亩,座座工厂,无不沙哑地呼喊着干渴……1995年的断流魔影,恢廓到德州、济南。德州的大半企业停产两月,祸祟惨沮,使满城上下魂难守舍;济南郊区的稻农也因痛失了插秧季节,望着干裂的田地心如汤煮……
黄河断流,那潜在的隐患更令人心折骨惊:有专家说,黄河每次断流不啻一次决口。这是因为,断流前水量的减少加剧了泥沙的淤积。黄河济南段的河床,六年来便增高了近两米,河床已与矗立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等高。一有不测,那开封沦为地下城的历史悲剧,也会在泉城重演。黄河长时间断流,还会导致下游滩区的沙漠化,地下水补源断绝使海水不断入侵,海岸草地将大面积蚀退,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行将消失,洁白的天鹅会琵琶别抱,另嫁他乡。中国的版图上,又将少了一片勃发的绿洲,多了一片死寂的沙漠……
黄河断流,盖源于整个大河两岸需水量的剧增。甘肃、宁夏,向为干旱之地。如今两省百姓,推广旱作农业,大挖水窖,积蓄雨水,将天上来水渗进了高原之壤,这就切断了黄河的“毛细血管”。上中游那泻入黄河的百水千溪,也遭受到“围追堵截”,这又使黄河的“支脉血管”出现梗阻。黄河的“大动脉”,更是被上拦下引南抽北吸……在山东段的黄河两岸,天津干渴,呼唤黄河;青岛干渴,呼唤黄河;沧州干渴,呼唤黄河;潍坊干渴,呼唤黄河;烟台干渴,呼唤黄河;平原干渴,挖人工水库引黄河水以蓄之;丘岭干渴,架飞天渡槽扬黄河水以注之……50年代,豫、鲁的黄河两岸仅有一流量每秒一立方米的引水小闸,而眼下,偌大的引水闸门竟逾千座,这些闸门,张着嗷嗷待哺的巨嘴,贪婪地吮吸着母亲河的乳汁……
黄河,母亲的河,我知道,是超量的哺育干涸了你华富的青春,是昼夜的织绩销铄了你丰爽的肌肤,是八方牵挂的奔波使你步履蹒跚,是困厄竭蹶的负重使你腰弯背驼……
哦,太阳老了。月亮老了。历史老了。黄河,你也老了。
丙子六月初度,一场豪雨如注,泉城街巷,水深过膝。我的心海也随之澎湃。带着对大河奔流的渴望和对稼穑芊芊的寻找,我驱车来到距济南十里开外的齐河境内的黄河大堤上。这里有大河馈赠我的珍贵的记忆收藏。
放目河床,大河里仍不见一朵浪花,这时我方感悟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黄河下游河段乃空中悬河,没任何支流注入,若无上游浩浩来水,哪有大河下游那煌煌烈烈的风姿。
黄河断流,世人皆忧。农业专家所虑我虑之,水利专家所戚我戚之,渔业专家所恤我恤之,生态专家所患我患之。然而,对长于形象思维的作家来说,幽忧的是:倘若黄河长年断流,我们会不会失却梦的亮翼,美的长虹,力的彩练,诗的灵犀,乃至失却浸润民族灵魂和精神的故乡。
黄河断流,在我看来,我们首先失却的当是对这条大河的神秘感。
鲁之全境,豫之东南,皖之北中,古时统称东夷。在东夷,由黄河生发出来的斑斓怪谲的神话,扩张着一个民族的丰富想像力。在这里,伏羲从莽林中蜘蛛结网获得灵感,发明渔具广济苍生,他首创之“八卦”,至今仍是整个人类的深奥话题;在这里,女娲绳蘸黄泥抖落泥点儿造人的传说,流芳终古,她那炼五彩石补苍天的故事,至今人们讲来仍口角春风;在这里,战神蚩尤最先锻造出剑矛刀戟戈弩,这些冷兵器不仅为后来的武士沿用几千载,且至今仍在博物馆里昭示着历代王朝的更迭兴衰;在这里,大禹挥动倚天之锄疏浚洪患,他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赤忱,至今仍令一秉大公的仁人志士高山景行;在这里,挟山超海的羿曾怒射九日,为人间留下了温凉世界;姿容绝世的嫦娥也曾凌虚奔月,那御风舒展的衣袖,在人类的心灵里架起一抹万古不泯的彩虹……
黄河以它的神秘,凝结着蓝田后裔的万载憧憬,半坡儿女的千世向往,尧舜子孙的代代呼唤。黄河那些炳蔚华瞻的神话,曾伴我度过了寂寞的少年时光,但我真正领略黄河的神秘和威严,则是1969年的那次凌汛……
是年一月,气候无常。北有五次凛冽罡风南袭,南有四遭温暾气流北侵。寒暖交叠里,冰封的黄河三开三合,酿成罕有凌汛。三门峡水库为防凌蓄水,忍痛淹没当地大片良田,使水位超过警戒线,但山东齐河至邹平的河段上,仍冰积如山,形成了长达20余公里的两大冰坝。冰坝卡冰堵水;冰水漫滩撞堤,水位超过1958年的特大洪峰,堤防出现渗水、管涌、洞漏,势若厝火积薪。为防泼天大祸于未然,驻山东的陆军、空军、炮兵、工程兵动若脱兔,四方拥来。我作为随军记者,目睹了那场撼魂摇魄的“人冰大战”。
当时,远远望去,冰封的大河像一条银色的巨蟒,横亘于千里沃野。近处细观,那逐日砌垒起的架架冰山,或突兀于大河一侧,或耸立于大河中央,水烟袅袅中,架架冰山,绵绵冰坝,澄莹浏亮,若琼楼玉宇,光怪陆离,仿佛传说中的龙宫显现于大河之上。
暖风徐来,冰河裂开。倾耳细听,初若银瓶乍迸,戛玉敲金;继若铜钹铁板,嘡嘡铮铮;后似洛洛滚雷,穿堤裂岸,响遏行云……冰河渐次分解,冰砣像海豚似巨鲸,在水中追逐,在河中沉浮。它们簇拥着,撞击着,哜哜嘈嘈,发出千奇百怪的声响:深沉若原始的定音鼓,激越如嘹亮的小铜号,哀怨似低回的提琴声,凄婉像喑哑的木管鸣……时而是单音独奏,时而是混声交响,大河用神秘的音符,演奏出雄浑的凌汛乐章……那隆起于大河的冰山冰坝,却不为这沸反盈天的声色所动,几日暖风也难溶其金刚不坏之身,它们傲然肃立,阻冰挡水,放任冰水漫滩,忍观房屋倒圮,忍听黎庶呼号……飞机凌空,在大河上下扬起道道冲天的冰柱;排炮轰鸣,炸得冰山冰坝玉鳞横飞;工程兵的橡皮舟穿梭于冰河中,一船又一船地抢救被凌汛围困的百姓……但冰山炸开重又冻结,冰坝摧毁复又合龙,军民鏖战70余昼夜,方打通冰河溜道,使满河春冰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东去……
凌汛过后,有数不清的硕大冰砣横卧竖立于河滩,像一群群搁浅的巨鲸陈尸光天霁月,而我九名工程兵勇士,却在抢险中魂归大河……
豪雨倾泼过的盛夏,我故地重游,为的是重温大河的神秘。但大河的“河府”里仍空空如也,一览无余。神秘与威严同在,神秘与大美共存。神秘是诱发人类不断追求的因子,大自然的神秘与壮美,也是我们这些困在水泥方块中的现代人,那浮躁灵魂能得以小憩的最后一隅。黄河,断流的黄河,你失却了神秘便失却了威严,失却了大美,从而也使我们失去了一块偌大的慰藉心灵的栖息地……
黄河,面对断流的你,我深信,在你干涸的河床下面,仍有我们民族不竭的心泉。你那滞重的赭黄色的波涛,曾拉弯了多少纤夫的脊背,曾洗白了多少舵工的须发,曾嘶哑了多少舟子的喉头……黄河,你分娩一切又湮没一切,你哺育一切又撕碎一切,你包容一切又排斥一切。因了你的存在,千百年来,咏叹你的颂歌、愤歌,情歌、怨歌,此长彼消,不绝如缕;因了你的存在,中华民族忧患意识的潜流与你不息的波涛一起翻卷,流过商周秦汉,流过唐宋明清,直灌注入今人的心田。你使圣者垂思,你使智者彻悟。
黄河,老子从你怀抱里走出,这位睿智无比的老翁,仅用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便诠释了宇宙万物的演变,道出了多少“道法自然”的真谛……黄河,庄子从你臂弯里脱出,这位枕石梦蝶的先哲,用外星人一样的耳朵,去闻听我们这颗星球上的天籁地音,用心灵去感悟神秘的自然,那灿若云锦的辞章,那汪洋恣肆的着述,令今人读来仍扑朔迷离……黄河,孔子从你的波涛中荡来,这位生前四处碰壁的老头儿,当今已被世界推为十大哲人之首,一部《论语》,曾被多少代统治者奉为“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圭臬……黄河,孟子从你黄土上站起,这位首先提出“民贵君轻”思想的大儒,把儒家学说推上极致,使孔孟之道,历两千年誉毁而不衰……
黄河,我知道,只有你那气贯长虹的肺活量,才能让李白吟出那飞霆走雷的诗句,才能让冼星海谱出那“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滂然沛然的乐章……
黄河,当今我们这个民族正处在历史大转型的紧要关口,我们需要黄河大米,需要黄河“毛鱽”,需要黄河绒螯蟹,需要你三角洲上那素衣缟服的天鹅……但我们更需要思想,需要智慧,需要精神王国的两大骄子--哲学与诗。黄河,当我们的物质大厦遍地耸立时,民族精神的大厦也应巍峨齐高。然而,君不见,有几多“大款小秘”流连于媚山秀水,出没于豪馆华楼,醺醉于名酿醇醪,沉湎于声色犬马……君不见,更有几多城狐社鼠,形容猥琐,争利于市,争权于朝,权钱交易,搜刮民膏,然仍能龙门一跳,白日升天,纵意奢靡,胜似昔日之公卿……
黄河,面对这个七色迷目、五声乱耳、连空气中也飘散着物化的浮嚣之气的世界,我不希望因了你的断流,而使我们这个民族的忧患意识消弭,让哲人停止思索;也不希望因了你的干涸,而使诗人关闭了那能催人奋袂而起的激情的闸门……
黄河,我还知道,是你的黄涛黄浪黄泥黄土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风骨。你横向流淌北方的大野,你纵向雕刻了中国的性格。那带剑的燕客,那抱琵琶的汉姬,是你真正的儿女。你既能使“挑灯看剑”的赳赳武夫,高歌“梦回吹角连营”;也能使低吟“绿肥红瘦”的纤纤弱女,赋一曲“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唱……黄河,你用黄水养育出青海高原那会唱花儿的娇娃,你用黄风抽打出内蒙草原那剽悍的骑手,你用黄浪冲刷出陕北那满脸都是鱼纹皱的坚韧农夫,你用惊涛铸成山东大汉那青铜色的胸膛,你狮吼般的气概,赋予我军营士兵那钢铁般的神经;你一泻千里的奔放,注入我油田铁人那地火般喷突的豪情……
哦,黄河,我历史的河,我文化的河,我心灵的河当我们这个黄皮肤的民族正把握命运的缰绳,紧攥时代的流速,去际会新世纪的大波时,断流,你怎么能断流呢
黄河,一个伟大而永恒的存在。
尽管你的断流使我失落了许多金黄色的壮阔的梦,但我仍然痴痴地迷恋着你,我仍是你怀里的一叶渺小的帆。我知道,你那巨大的心,永远不会干枯。因为你和黄皮肤的民族一样,永远拒绝衰老和死亡。
我在焦渴中等待,我在伫候中祈望。黄河,你于公元1996年春夏之交断流128天后,终于7月10日16时,又和大海重新拥抱。当中央电视台向时刻关注你的我的同胞郑重宣告这一消息后,喜难自禁的我,再一次扑进你的怀抱……
喜中有忧。水利专家曾疑虑重重地告诉我:由于上游经济发展用水量日增,到2010年,径流山东段的黄河,年断流时间将达200天以上;2020年,下游河段将全年干枯,届时,黄河将成为我国最大的内陆河……
忧中有喜。我从权威的水利杂志上得悉:早在50年代初,国家便组织水利界的寒俊宏才,在青藏高原勘测南水北调的线路,历四十余寒暑,经几代人之努力,对多种方案反复筛选,西线调水格局,现已眉目清晰。俟国力允许,便可借来长江走大河……
黄河,一个并不遥远的梦,正向你也向我们翩翩走来。黄河,当你和长江联姻后,你将溶北方的豪壮与南国的灵秀为一体,你将集北国的粗犷与南方的妩媚于一身。你将用更加甘洌的乳汁,去哺育两岸那更加发达的头颅,更加健旺的身躯,更加娇美的面容;去蕃孳两岸那更加饱满的稻谷,更加肥实的牛羊,更加郁烈的花香……那时,你会向全世界展示我们这个黄皮肤的民族那大河般的抱负,那大河般的雄心,那大河般的千秋伟业,那大河般的绝世文章……
1997年2月于济南
唐·李白《公无渡河》。
唐·李白《将进酒》。
金·段克己《戊申四月游禹门有感》。
明·李东阳《过黄河》。
清·查慎行《黄河打鱼词》。
古称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为四渎。《汉书·沟洫志》:“中国川原以百数,莫着于四渎,而河为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