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给我们打电话,询问米欣。他说,有人告诉他米欣被送入医院,特别监护,情况很严重。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要是出了事,谁也负不了责任!她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多大的一个事?天那么大吗?有必要搞得这个样子吗!
我们答复:郭副市长的意见我们已经记录下来。我们将予研究并反馈。
他甩了电话。
这人极不冷静,超乎寻常。
我们要说一下郭志同,此人的妻子在不久前做过一次乳腺癌手术,这件事对我们办案并非毫无意义。据我们了解,郭妻在入院时已为晚期病人,她所接受的手术更多的具有“人文关怀”意义:科学技术已经如此发达,手术刀止血钳电骨锯各种奇门兵器如此齐备,病人未及一一享用,怎能让她撒手西去?病人难逃一死,手术可能只会加速其死亡进程,但是家人亲友能够无所事事听之任之,把她扔在病床上等死吗?于是手术,相对而言做得还成功。那段时间里不少人注意到郭志同的异常。他衬衫领子挺括,外观明亮有形,一如既往,但是脸容憔悴。人们一打听,才知道其家有事,其妻术后还在化疗,头发尽落,反应相当剧烈。郭志同身任要职,事务众多,所谓百忙,现在增添此忙,焦头烂额。此人应当说是处置有度,家中情况只向书记市长报告,对外一律不说,因此市里其他人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方才耳闻。人们挺感叹: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提上紧迫日程,郭志同首当其冲,责任重大。这种情况下努力工作且卓有成效,不能不说值得肯定。
据了解,郭志同妻子的病情目前暂时稳定,但是肯定来日无多。
郭志同尽量不让妻子病情为人所知,这有他的考虑。以时下风气,只要他说一声,家门和医院病房门就可能被慰问探视者蜂拥挤破。郭志同手中握有一定权力,他能替人解决一些问题,从经济往来到干部升迁,都能说上话,会有许多人乐于为他雪中送炭。他妻子病房里的果篮会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送来的鲜花足以开几间花店,现金礼包肯定也不在少数。郭志同能承受这般盛情吗?不行。这会弄得四处响声,直至声名狼藉。郭志同显然知道轻重,未见借机敛财贪小便宜之举。他也不是此刻才表现出类似素质,他一向相当注意,所谓“一般不拿”。这个人头脑清楚,他年轻、有能力,政治上大有前途,不会因小失大。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不太可能聚敛大笔资财,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很可能会感觉到经济上突然降临的巨大压力,有一种强烈的需要感,这时就可能动摇,侥幸心理可能油然而生,从而被乘虚而入。
但是事实似乎与分析相悖,此刻嫌疑尽在米欣。谁让米欣成为主嫌?郭志同。郭市长披露当众退赃的情况,米欣无言以对,他的嫌疑也得以解脱。他这么做具有合理性,这位领导年轻能干,备受瞩目,是所谓众人看好者,已进入迅速上升通道,其提拔重用几乎指日可待。这种时候涉案影响莫大,具有毁灭性,他确有必要迅速澄清情况,让自己脱身。相对而言他几次三番对办案的干预就非常反常,对他来说,比较明智的选择应当是离得越远越好。既陷米欣于嫌疑,何须再为她百般焦虑,如此失常?我们觉得他表现出来的关切不像是装的。郭志同怎么回事?难道他是想芝麻西瓜都要,郭同志要保,小米也舍不得放?他不觉得技术难度太大,挑战性太强了吗?
郭志同就米欣情况甩了电话后,于隔日再次打来电话。
“昨天我有些不冷静。”他说,“这样吧,我考虑了一个办法。”
他说,目前有必要让米欣稳定情绪,恢复健康,即使只从办案看也需要。米欣涉嫌案件,该怎么查就得怎么查,该怎么处理就得怎么处理,任何人都无权干扰,这一点他清楚。他是常务副市长,他管经济,不管办案,本不该就案子说三道四,只是米欣的案子跟他有些牵扯,他管的工作也跟米欣有关系,因此才会谈及这些。他考虑要请米欣做一件事,既是工作需要,又有助稳定她的情绪,让她配合办案。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们,也会正式向市里主要领导报告。
什么事情呢?还是阿贝尔小姐。大约十天之后,阿贝尔小姐将率她的工作小组再次光临本市,对盘山隧道项目做最后一次实地考察。争取阿贝尔小姐再次前来,是郭志同数次率队进京,多方努力取得的最重要成果。以目前情况看,此项世行贷款案成功可能已达八成,只要阿贝尔小姐此行考察顺利,对该行关注的几个问题有满意的结论,事情便可基本敲定。
郭志同向我们宣讲厉害。他说,本市的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不仅关系本市,对整个省都具战略意味。这一改造完成之后,原道路坡陡弯多路窄通行不畅状况将得到根本改变,新通道将可容大型集装箱货车快速畅行,从容会车,本省沿海城市港口的货物将可以沿这条便捷大通道进入山区腹地。本市将因此成为交通枢纽,提升经济战略地位。本省内地其他地市则获得了新的发展机会。这就是为什么项目会得到省里,以及中央各有关部门重视的原因。
“事情关键在阿贝尔小姐。小米可以起很重要的作用。”
郭志同告诉我们,在京谈判时阿贝尔小姐多次问起米欣,问郭志同为何不把米欣带到北京跟她见面。阿贝尔小姐说,她看过市里传来的一些法文译件,她看出是米欣译的,她很喜欢这个姑娘。如果她再次到访,希望市里安排米欣陪她,这是个条件。
我们反复斟酌,决定跟米欣谈一谈,时她还在医院病床上,处特别监护之中。
她表示愿意参加这一项工作。只要我们批准。具体做哪些事,做到什么程度,只要我们定下来,她照办。
“但是你行吗?”
她说从现在开始她会增加饭量,她能让自己恢复健康。
她还让我们放心,说她知道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她不会做不该做的。
我们的难题得以化解。实话说不仅郭志同郭同志为她操心不尽,最不希望她躺在医院的应当还是我们。不由我们惊讶于郭志同对她的了解以及他提出的这一办法。小米确让我们感觉奇特。这样一个姑娘当然会喜欢工作,而不是喜欢接受调查。也许工作让她有成就感,感觉到自己为人所需,确是某种人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摆脱审查,可以不必再面对我们以及我们的问题。
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另有图谋。
她要求把有关资料提供给她,尽可能多地掌握一些背景情况和谈判内容,有助于从各工作角度为阿贝尔小姐翻译和服务。这一要求可以满足。
她在我们的严密监管下开始工作。毕竟高级人才,这人一进入状态即表现出其敬业素质和超强能力,那几天里她埋头纸堆,熟悉掌握资料,做翻译笔记,态度极认真。她的进食恢复正常,身体状况很快好转,不再躺在床上,不几天脸上就有了血色。
她说:“需要我那几本书。”
她面对的资料里有不少技术用语,以她的法语水平,应对一般生活用语没有问题,技术性语汇则远远不够。她需要几本工具书,这种书本市其他地方找不到,只一个地方有,盘山镇,她的宿舍里。我们同意她回盘山镇取这些资料,当然要由我们派出的人员陪同前往。她不愿意了,可能是不想让盘山镇机关的同事们看到她眼下的窘状。她从包里找出房门钥匙,把它交给我们,还在一张纸上开下了书目。
“在我的书架上。”她说。
我们在她的书架上找到了那些书籍。有一本没找到,叫《法语汉译浅谈》,从题目看不是工具书,应当不太重要。米欣开书目时曾说,找到几本算几本,有些书她记不准,可能放在省行政学院她的宿舍,不在这边。我们本着尽可能找齐以支持其工作之精神,在她的书桌和床下纸箱里翻找,最后打开其书桌抽屉,终未寻获。
米欣宿舍书桌是老式旧桌,宽大笨重,有三屉一柜。小柜装有茶叶、点心等食物,顶个食物柜,三抽屉二小一大,左右两个小抽屉一个装有文件材料,一个装有化装护肤品,时下女孩少不了这个,我们表示理解。书桌中间大抽屉上了锁,一旁放材料的小抽屉里丢着一串钥匙,我们试着用它开抽屉锁,一试就开。
没找到该书。锁在里边的一样东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准确点说不是信封,是档案袋。
我们想起那些目击者的证词。目击者谈到郭志同在盘山镇政府会议室把东西退还米欣时,用语小有差别。有人说看到那是个大信封,有人则说是个纸袋子,还有人提到了档案袋。我们并没太在意其间的差别,我们可能有些先入为主,下意识地就觉得他们说的是一个大信封。目击者的注意程度彼此有别,对一件无关事项,他们不会留意每一个细节。他们说法有些区别,提到的东西似乎也差不多:厚厚一袋,外包装物为纸制,类似信封那样的东西。这好像就够了。直到在米欣的抽屉里发现那个档案袋,我们才忽然意识到有些差别值得注意。
这个档案袋很普通,没有具体单位标志。档案袋纸质很好,很厚,背面封舌上有一条系绳,封套上钉有一个小纸圈。袋子容积不小,放两条香烟进去正好。如果不想封死,可以把封舌的系绳绳头往封套小纸圈下一缠,封口便不会摊开。需要取出里边物件也容易,绕开系绳即可。
郭志同退还给米欣的,会不会是这个档案袋?郭志同说过,他曾打开米欣带来的大信封,看到里边的东西,他很生气。显然许阿泉的炸药包已经被拆,不是原封不动。那个大信封可能拆破了,上边还写有许阿泉的名字,让无关者看了似乎不好,郭志同可能不想太张扬,因此把东西换装在档案袋里,再还给米欣。
米欣不愿说出下落的那笔钱会不会就在这里?
我们打开了档案袋。不是。里边没有现金。什么东西让一个档案袋如此鼓鼓囊囊?两本书,省有关部门编辑出版的《领导干部必读》。该书汇总了近年上级发布的各重要文件,包括反腐倡廉的各有关规定,厚厚一本近四百页。档案袋里塞了两本这样的书,档案袋背部系绳被仔细系好,整包锁进了米欣的抽屉里。
此件异乎寻常。如果是通常学习用品,何需米欣如此细心收藏?难道郭志同退还给米欣的竟然就是这个?两本书?所有的目击者都证实郭志同把厚厚一个纸制袋子丢在米欣的面前,谁能证实里边装的就是四迭现金?
我们感到震惊,为其中的可能性。
我们迅速接触米欣,把档案袋和那两本书摆到了她的面前。她立刻认出这是她的个人物品,显然对其记忆很深。我们请她解释怎么回事。她说她不知道。
“郭志同退还你的就这个吧?”
她沉默。
“你尽管说。”
她说:“让我工作。”
我们决定此刻不予强求。根据政府办公室通报,阿贝尔小姐即将到来,可以容许米欣先准备该事,然后再交代案情,相信她最终会说出真相。我们感觉到真相可能非常丑陋,有如地狱恶鬼,郭志同很可能是在偷梁换柱,精心制造一个退还之假象。而米欣可能没想到郭志同是在“退赃”,当时也许还以为是师兄关心其成长,给两本《领导干部必读》以供学习之需。她也可能觉得情况有些奇怪,因此把它们锁进抽屉,以备今后了解。这都可能,但是无法证明。人们也可以反过来问,为什么不会是米欣自己取走档案袋里的钱,再把两本书放进去?她说得清楚吗?郭志同说退了,有多人目睹为证。米欣说没有,除了自己争辩,谁能佐证?人们凭什么要相信她?
这只是我们的一种推测。
几天后,阿贝尔小姐率她的小组再次光临本市。这一次她和她的随员只呆一天。上午客人从机场直接去盘山镇实地考察,下午在市宾馆会议室会谈,晚宴后客人离本市赶往省城公干。行色匆匆。
米欣参加了整个接待过程。从机场接站开始,直到客人离去。一路上她跟阿贝尔小姐交谈甚欢,我们未明其详,却也充分感觉到法兰西语言的魅力。从她们见面时阿贝尔小姐的高兴劲看,该女老外喜见米欣是真的,郭志同并未胡言。老外特别是女老外可能就这样,办事讲规则认死理,人也特别率真,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如我们含蓄。谈判双方均有译员,米欣只是列席人员,起的作用却不小,以我们观察果有沟通情感之效,足见小米不仅可用于煮粥。米欣投身工作时精神状态良好,脸上竟有笑容,神态生动了许多,不像近些日子拒绝合作不思茶饭时那般表情僵硬。
我们密切关注米欣与郭志同的接触,这两人均有涉案嫌疑,他们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偷偷接触,传递信息协调动作,例如为某一个档案袋统一口径?郭志同千方百计把小米弄进这件事里,是否含有这个目的?我们等着看。我们并不担心他们搞鬼,如果有助于进一步发现问题,实现查案的突破,让他们碰一碰无妨。
他们果然进行了接触,情况比较特别。
根据与市政府办公室的约定,我们派专人陪同,用办案专车把米欣按时送达市政府大院,上了前往机场接客人的中巴车,时随员陆续上车,米欣坐在后排。几分钟后郭志同的轿车开到,他也上了中巴,坐在前排通常的首长位上。他扭过头看坐在后边的随员们,看到米欣时他向她笑了一笑,表现轻松,还特地加以问候。
“小米来了。”他说。
“是。”她答。
很普通,很平常,轻描淡写。
然后他们没再直接交谈,直到晚宴后送客。时一行人走到宾馆大厅外,跟阿贝尔小姐挥手告别。客人所乘中巴刚走,郭志同即转过身跟一旁本市相关工作人员握手,致以领导的亲切关怀。郭志同在握手时还逐一表扬勉励,不外“材料搞得不错。”“继续努力啊。”“别累坏了。”等等。米欣站在人群的最后边,因此是最后一个跟郭志同握手的人。
“小米都好吧?”郭志同把手伸向她时问了一句。
实话说小米不是太好。她马上就要跟我们一起乘坐守候在一旁的车辆离开,继续就某一笔款项的问题做出交代,该问题与郭志同大有牵连。郭志同郭同志清楚得很。
但是米欣笑了,笑容相当明朗。她回了郭志同一句话,在握手毕那一刻。
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一个人听出那是个什么,因为她说的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她用我们都不知道的语言跟郭志同说话,也不多说,就讲一句。郭志同竟然听得懂。他略停顿,跟着做了答复。这回不再是“小米都好吧”那么通俗易懂。他也说那种话,非汉非英,外语,与米欣一样,叽哩咕噜只讲一句。
米欣告诉我们其实没什么,他们就是用法语做一次彼此问候。我们知道米欣学过法文,她的好学精神使本案屡有波澜。我们不知道原来郭志同也懂点这个。如此看来,米欣声称他们曾经在郭志同的宿舍漏夜共学外语,并非绝无可能。或者不止那个晚上,他们在其他时间里也曾于百忙中抽空学习过法兰西语言?为了阿贝尔小姐及其贷款,或者为了郭市长米助理彼此间有些可疑的关联?难道他们还那么有远见,早就准备在特定场合用一种只他们明白的暗语进行紧急交换信息,例如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