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认为米欣是无辜的,米欣可能有一些不得已的情况,也许涉及隐私,她不愿意讲,因此卷入案件无法脱身。据他观察,米欣外柔而内刚,很坚韧,很执着,学习和工作中都这样,感情上恐怕也是,一旦认定,很难让她回头。如果不及时帮助,她的前途甚至生命都可能毁于这次事件。学校领导和老师对她肯定更为了解,这样一个人才不该毁掉的。
郭志同干什么?做爱护人才宣传?不是,他有目的。他说米欣涉案后他很着急,曾找过有关部门和领导,试图施加一点影响,但是无效,因为自己牵涉此案,难以控制情况,有些话不便说,说了也没用。他考虑,事情已经拖了不短时间,再拖下去怕要出事,因此找到学校。米欣是行政学院高级研修班的学员,在校期间品学兼优,挂职期间表现一流,涉案情况比较特殊,责任并不在她。牵涉的案值也不大,区区四万,款子亦已全数追回,实不必再追究细枝末节,这事怎么说也不该搞到这种程度。
他请求学校正式了解干预此事。米欣涉案后,学校曾派出蒲老师前去联系过,起了积极作用,但是光那样不够,现在应当正式接洽,表明态度。如果学校了解到的情况不像他说的这样,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他的妄言,他愿意接受处置。如果是,则请学校对自己的学生施以援手。他听说米欣早年颇多感情波折,家庭破裂,母亲已逝,父亲形同虚设,她就像个孤儿,出了事谁替她出头替她说话?只有学校。学校眼下就是她的娘家,娘家应当关心自己的弱女。只要学校出面,事情肯定会有转机,下边办案部门不可能漠视不顾,案子能结会结,不能结案的话也可能让米欣先行解脱,有关问题存疑待查。学校挽救了一个优秀学员,保护了自己的无辜弱女,为国家为事业留下了一个有用之才,这是千秋功德。
郭志同颇懂动之以情。他还危言耸听施加压力。他说学员在校期间出事,对学校影响很不好。如果出的是恶性事故,比如死了人,学校没责任吗?米欣受审期间曾拒食、住院、濒危,虽然后来情况缓解,却很难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堂堂省行政学院,省政府直辖的高级行政干部学府,出了学员非正常死亡案,如何向省政府交代?米欣要是一个很糟糕的学生,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那还好说。如果不是这样,学校能听任事态恶性发展吗?
院领导非常惊讶,也很不高兴。可能很少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说得如此尖锐。
郭志同竟当场掉泪。
他说他知道自己很不冷静,很不应该。他是老校友,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班长,他愧对学校领导和老师的栽培。米欣为他而涉案,如此人才要是因他毁坏,那是天大罪过,他会内疚终生,永远良心不安的。人有时确实很不得已,此刻想来,个人进步啊发展啊升迁啊没必要看太重,会适得其反的。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冒昧之处请院领导原谅,他的心情请院领导理解。
“很后悔的。”他说。
后悔什么呢?没人知道,这是个永远的疑问。
当天午夜,郭志同在省城的南公园荷塘意外落水,被发现时已经溺毙。
这个人的死亡亦疑点重重。
郭志同原定于第二天一早从省城返回本市,此行功德圆满,世界银行贷款协议已经签下,市长和大批工作人员已经先行离开省城归返。郭志同算是头功功臣,可以一起荣归任上,但是他没急着走,说还有一些后续事项需要处理,独自在省城留了两天。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后续事项其实与盘山隧道无关,他是在为自己涉嫌的案件活动,包括到省行政学院替米欣说项。据我们所知此人活动范围不小,他有一种紧迫感,他在省城找了几位重要部门的官员,其中有一位省领导的秘书。他找的人里有一个是律师,可能是做咨询以防万一。他努力为日后事宜谋划,绝无想死之迹象。死亡前数小时,他还交代司机早点休息,打牌别打太晚,第二天一早走,精神要饱满。
此刻显然不是他找死的合适时候。内有病妻来日无多,外有小米尚未解脱,他在省城千方百计活动可能会有效果,即使最终不行,他被拖入案中,如他自己形容:“多大一个事?天那么大吗?”总案值四万,一条命抵之略重。
但是他却把自己弄死了。
这一次到省里办事,郭志同下榻于本市驻省城办事处客房。出事那天黄昏他让司机送他去一个酒店请客人吃晚饭,其中一位贵客即某省领导秘书。饭后郭志同让司机送客人回家,交代司机送客后直接回办事处,他自己在附近另有事项,办完后有车送他回办事处,司机就别管了。郭志同另有什么事项呢?就是去行政学院宿舍区找蒲思陶蒲老师,并一起去见院领导,在那里痛哭流涕了一番。事毕他离开行政学院,并无车送,他坐出租去了城南的美轮美奂大酒店,该酒店紧挨着南公园。
当时大约晚上十点,他给办事处主任打了电话,让他安排相关事宜。美轮美奂大酒店是省城有数的五星级大酒店,本市驻省城办事处与之有协作关系,有时假其店接待特别重要客人,都由办事处主任电话特约安排。郭志同告诉该主任立刻预约,说事情较急,一刻钟后有用。主任只用五分钟就办妥了,回电话称已联系清楚,在酒店四楼玫瑰厅。郭志同说行了就这样。事后办事处主任回忆,郭志同在电话里很自然,不显异常。我们知道时此人刚激情燃烧般痛诉过心曲,难得他很快就能让自己恢复平静。
此客显然重要,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会面,估计与郭志同牵连的案子有关。贵客托事迟迟不到,最终还是不来见他,颇显意味深长。
郭志同于接近午夜时独自离去。一个人喝掉那么些酒,步履不免蹒跚,却也不太显出醉态。据我们所知这人酒量一般,且通常不太喝,当晚如此表现很异常,考虑到那时他心情特别地欠佳,借酒浇愁情有可原。金色年代醇香宜人,酒精度不低,高级洋酒的特点是不上头,再醉成什么样,不会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但是后劲十足。郭志同可能就是被其有力后劲击倒的。在足够的酒精配合下,人很容易做出超常之举。
他进了南公园,死在公园深处的荷塘里。没有搏斗痕迹,没有他杀迹象,也肯定不是无意中失足落水。其死亡地与公园甬道隔有一片林子和草地,不是自愿前去落水,一般人不会走到。溺郭志同于死的那一汪水面说来令人感叹:最深处只及腰间,大多数地点水深及膝。相信郭志同只要一个俯卧撑就能把鼻子伸出水面呼吸。但是他放弃了。恰如民谚所云,有时一盆水就能溺死一条汉子。
据警察现场勘查,死者落水前曾在荷塘附近停留一段时间。那里有一条双人椅,他在双人椅上坐了坐,再毅然落水。由于地点偏僻,光顾者少,塘边那条双人椅落满灰尘,警察在椅上找到郭志同的坐印,它显现在尘土中。郭志同的坐印紧靠双人椅左侧,似乎很小心地为一位隐身人留下了右侧的位置。
我们想起了他在美轮美奂大酒店最终没有等到的神秘客人。据酒店人员回忆,数月前郭志同与一位客人一起来过该酒店,点了同样几种特色菜,要了一瓶金色年代。他们喝得不多,也吃得很少,只是交谈,十分融洽,欢声笑语不绝。跟他来的是位年轻姑娘,人很漂亮,看上去很文静,穿一条白裙子。
也许是她?当晚郭志同只是在重温旧梦,等候一位自知根本不可能到来的客人?这种重温和等待可能很伤感,特别在一场沉痛诉说之后。超量酒精无疑具有迷惑与放大之效,他就这样跟我们匆促拜拜了。
米欣听到郭志同死亡的消息即显呆滞,难以置信之态。
“不可能。”她说,“不可能。”
我们跟她说到美轮美奂大酒店,金色年代,南公园荷塘边的双人椅。她泪如雨下。以我们印象,小米一向沉静,情绪波动时最多眼角潮红。此刻印象得以改写。这姑娘哭起来与众不同,没有号淘,没有抽泣,基本无声,唯泪珠如雨。
她后来不知去向。与我们分手后她离开盘山,从省行政学院退学,也没有回到她入学前的工作单位。在经历这些事情后,她可能认为继续留在公务员行列里有所不宜。我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事实上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把相关情况告诉我们,郭志同丢给她的确实是两本书吗?他们俩怎么回事?是不是美酒荷塘长椅曾共度过一个省城良宵?概不言及。通常而言这种情况下她顺手一弹,把落在身上的灰尘污垢一拂而净,这已经很简单很容易了。她却不,只说人都死了,别再问她了。此其个性。我们没再要求她说,如其所言,人都死了,那些事已经不再紧要。本案以众多疑点未解告结。
愿他们曾感觉愉快。
本市的盘山隧道和南部大通道均已建成,这条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