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一个女子用手机向县110报警,称自己被坏人劫持,请求警察救命,并报了地址。城关公安分局干警立刻赶往出事地点。女子报告的地址位于城西一处旧巷,有数间平房,警察冲进其中一间,控制了其中人员,一共两名,一个正是该报案女子,另一个不是别人,却是残疾人柳树。报案女二十四、五年纪,外来人员,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是附近一家发廊里的洗头妹,兼营卖淫,为暗娼,有前科。案发平房为该女租住宿舍,也是容留嫖客嫖娼的营业场所。警察发现现场情况与女子所报有出入:该平房仅十余平米,空间不大,门边有一张木沙发,柳树坐在那张沙发上,控制房门,女子则躺在屋子另一侧木床上,身上盖有棉被。警察冲进去时,两人不干别的,一起在看电视。现场没有暴力搏斗迹象,除柳树持有拐杖外,没有发现其他暴力器械,与一般劫持现场有较大区别。女子对警察还是一口咬定自己被拐子劫持,两人便被一起带到公安分局。经分别盘问,案情基本弄清楚了,原来并非劫持人质,是一起嫖娼赖账案。当晚柳树与该暗娼嫖宿,讲定价钱三百,凌晨柳树起身要走,暗娼抓着要钱,瘸子赖账,说没钱,有拐杖。两人争吵,拉扯,柳树打了暗娼一杖,暗娼气愤不过,打手机就找警察,她说自己早让警察逮过,脸皮不要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拐子,四肢不全还要玩女人,睡过觉了还赖账,她非让拐子吃个大亏不可。按本地处罚规定,嫖客暗娼卖淫,逮住了各罚五千,经常全罚到嫖客身上。该暗娼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不读报纸,不晓得柳树什么玩艺儿,一心只想让警察痛罚拐子,狠狠教训他一番,却不料柳树不怕。他说:“咱们就在这里等警察。”于是两人一起看电视,各守一头互不讲话像正在怄气的一对冤家男女,直到警察光临。
我知道他的意思。警察根据报案,在自己的管辖区域里抓住了一对违法人员,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按规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是这一回他们感到有些棘手,因为扣住的是柳树。柳树有何麻烦?首先该残疾人没有几个钱,肯定无法足额交付罚金,自己的罚金都交不了,别说加上暗娼的。而且他显然不打算交这笔罚金,如同他非要赖暗娼嫖资一般。警察能怎么办呢?不处罚了,放了他?会不会太便宜他了?处其拘留,关进看守所或者弄去劳教?这就更复杂。该残疾人不好侍候,他在本县城还颇有知名度,谁都知道他和他的盲妻跟齐代县长的关系,俗称:“县长的人”。
所以分局长赶紧找我。他一定挺犯愁,怎么跟县长说呢?让县长管这种事,还要他这个分局长干什么?偏偏柳树身份又比较特别,“县长的瘸子”,不及时向县长报告,万一县长不高兴了,怎么办?所以还是得说,或放或罚或关,请县长做重要指示。县长不表态,起码表达一点意向吧,至少他们算是及时做了报告。
我没含糊,也不哈哈,给他一个明确态度:“这个不必问我,你们依法办事。”
“是,是。”他有些口吃了,“我们研究一个,一个办法。”
我说行了你去吧。
他却不走。说还有情况汇报。
他说,在处理柳树案时出了个小岔子。上午的值班民警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经验不足。柳树被拘到分局之初,在做笔录时情绪尚可,没有激烈举止。询问处理中双方开始争吵,柳树感情冲动,动作猛烈,与办案民警发生肢体冲突,幸而事前收了他的拐杖,没有酿成流血事件。两个警察把柳树就地铐起来,还扣上脚镣。柳树赖在笔录室地上不起来。说警察打人,有种就把他打死,不死的话,他出了分局就找报社,找电视台,找残联,找县长。
“他们向我汇报,我立刻换上两个人,把原先两个撤出来。”分局长说,“铐子脚镣都已经卸掉。但是柳树的情绪还是非常激动。”
他检讨,说治下民警急于结案,办案中可能确有些处置不当之处,不排除有轻微刑讯逼供行为。对此他一定认真调查,严肃处理。柳树一案从起初情况看,除嫖娼外,尚未涉嫌其他违法事项,后来虽发生与警察肢体冲突,妨碍警察履行公务,妨碍办案等情节,考虑到其残疾人的特殊情况和民警办案中的一些方法问题,可不予追究。在离开分局到县政府汇报前,他们已经准备放了柳树,罚金暂欠,今后补交。但是柳树拒绝离开,依旧大闹特闹。
“他说,他说。”
我的手机响了。分局长把话收了回去。来电话的是残联女理事长。她把她手下那些人都叫去找人,一直没找到蔡小霞。街上有人看到过盲女,说她乘一辆三轮车往城西方向去了。他们找遍城西大小角落,没有她的影子。
我把电话收起来,问了公安分局长一句话。
“你们跟柳树的家人说些什么了吗?”
果然。柳树被拘后,办案民警打过电话,给“县长的瞎子”。着名的“小霞热线”谁不知道呢?民警让蔡小霞马上到公安分局领人,并交罚金。蔡小霞很紧张,问柳树又犯了什么案?警察说是嫖娼。蔡小霞即在电话上哭,说他怎么会这样?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呢!显然是警察的这个电话让案子复杂化了。此前柳树虽然不合作,却也没有激烈举止,一听说已经通知蔡小霞来交钱领人,他突然跳起来,拿脑袋、身子猛撞警察,嘴里大喊大叫,整个人疯了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很生气。我说:“你们怎么就不会多用点脑子!”
“我批评他们了。”分局长嘴里丝丝抽气,“批评了。”
我说,柳树的事情不急,别管他。现在蔡小霞不知去向,大家正在找她,分局也安排民警帮助找找吧。这位盲女没有违法,为什么要伤害她?即使是办案需要,也应当注意方式方法。社会各界对她很关注,县里,市里,省里,很多人知道她,还特别同情这个残疾姑娘,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怎么面对大家?
分局长说齐县长放心,他立刻安排,一定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她。
他嘴里吭吭吭吭,还想跟我讲柳树的事。我一摆手制止他。
“不用讲了。”我说,“他的事我说过,依法办理。”
“县长,县长,”他急了,“这人还有问题。”
县长的瘸子还什么问题?他骂娘。以他那种脾性,警察铐了他,他不骂娘倒奇怪了。问题是他没骂警察的娘,骂的居然是县长。他说他一个拐子还怕什么,警察不怕,所长不怕,局长不怕,县长也不怕。谁都知道代县长齐国栋待他不薄,他竟然大喊大叫,声称恨不得打断县长的一条腿,让县长也尝一尝坐轮椅拄拐杖的滋味。
“我不怕你们跟他说!你们去,”瘸子对警察撒野,“就是他,都是他!”
不由我笑。
我说:“你们把他放了。把拐杖还给他,让他来试试。”
当天下午,我把县民政局长叫到我的办公室,交代他马上到市里去办一件事。隔天上午他从市里给我回了一个电话。
“找到了。”他说。
我让他查柳树的情况。我对该残疾青年产生了极大兴趣。从棒击座车,到“害人贪官去死”,再到准备打断县长之腿,这人真是神经有病吗?柳树是外来人,本县没有他的历史记载。蔡小霞跟我说过,他是在市民政部门办的儿童福利院长大的。我让县民政局长从那里找起。一查,原来他也不是从小就在福利院,是七岁那年才被送去的。那时他是个小流浪汉,他的父亲是个老流浪汉,带着他四处游荡、乞讨。因为一起意外事故,父亲死了,他受伤致残,被福利院收留。这人不合群,性子暴,挺让老师们头痛,但是很聪明,学了一手好字,在市里特教学校上学时迷上乐器,学什么会什么。在福利院他从不讲自己的经历,后来他上中学,没读到毕业就辍学,离开福利院跟一个草台乐班走了。
紧接着我接到报告:蔡小霞有消息了,她在昨日中午从本县火车站搭乘过路班车离开,所乘列车目的地为成都。公安分局长亲自布置得力警员,用拉网方式走访查询核实,信息比较准确。警察是专业人士,这一方面他们无以伦比,比其他人有办法。
分局长说,他们已经跟铁道公安取得联系,请求协助。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她,把她带回来。
我给予充分肯定。我说有情况再给我挂电话。
但是不必劳驾了。几小时后蔡小霞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悄无声息地找上门来。
她已经调整过来了,睁着她那双所谓“看上去一点不瞎”,非常有神的大眼睛,平静地坐在代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没有眼泪,不显悲伤。
她说,她确是上了火车,她打算一走了之,回四川老家去。半道上她下了车,她觉得自己这样走开不对,对不起齐县长,对不起柳树,也对不起大家。
我说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她告诉我,柳树犯了错误,不能全怪他,跟她也有关系。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总是拌嘴。他们同甘苦共患难,相依为命好几年,从没有这么吵过。柳树野惯了,让他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地方,他非常难受,哪怕这环境好到天上去了,也那样。他还特别偏狭,本能地有一种逆反情绪,他说他讨厌新房子,讨厌小区值班室,讨厌那些记者和官员,讨厌自己的乐器,甚至讨厌自己。因此他特别不着家,总往外跑,随心所欲,惹是生非,自暴自弃,劝都劝不动。
“我在电话里跟多少人谈过心,好多人说我的话像清风一样,给了他们帮助。”蔡小霞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帮不了他,我没办法说服他,他的耳朵进不去。”
出事前一天他们吵了一场,吵得特别厉害。蔡小霞哭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她不想再这么下去,她回四川老家吧,大家各走各的。柳树把手一甩,摔门离开,彻夜不归。第二天接到警察电话,知道柳树出了丑事,她不假思索,只拿几件衣服就走,行前才想起要给我打个电话,她没想报告准备离去,只想请县长不要太难为柳树。恰我忙,说不上话。她抹着眼泪就上车站,搭火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