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怎么又回来呢?是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柳树负气出门时没带家里钥匙。他回家怎么进门呐?她还记起当年,母亲去世那会,她的整个世界一下子崩溃了。有一个晚间她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一天她什么都没吃,却已经不觉得饿了。她想自己可能差不多,要跟母亲去了。那时有人敲门,很执着,一遍一遍敲。她过去开门,只听忽的一声,一个人像一麻袋红薯似的倾倒进门里,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就是柳树。他从家乡赶到四川接她,身上藏着些钱,却不花,几乎是一路乞讨而行,饥寒交迫、行动不便还饱受欺负,吃了无数的苦头,终于赶到四川,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那一夜两人抱头痛哭,说了,从此他们就在一起,永不分离。
她说:“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我注意到蔡小霞在言谈中有意回避一些东西。我断定她跟她的柳树间争吵的一个重要内容当是本人,代县长齐国栋。柳树生性暴烈,他不是本县的文明办主任,他不必太含蓄,他能向警察充分表露对齐代县长的热烈情感,不太必要也不可能对天天生活在一起的蔡小霞严加隐瞒。他们在所谓“害人贪官”问题上肯定难以互相说服。
蔡小霞回到县城,立刻上门找我,主要目的还是请求宽恕柳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县政府大门口,她哭泣。我让政府办过问,才知道柳树早放了,已在家中。第二次在医院,她向我反复表明柳树伤害她,还有伤害拆迁工作人员均不是故意的。那一次我直接给公安局打电话,没有眼下“依法办事”那般严谨,只一句话:“能放就放了。”现在她再次请求,鉴于她的瘸子声称要打断本县长的腿,我该如何办理?
不劳我即刻发话,警察自己找上我了。城关公安分局长打来电话,话说得吞吞吐吐:“县长,铁道公安反馈,车上没找到蔡小霞。听,听说她回来了,在县政府?”
我笑,我说你的情报很准确。你们动作很快,反应及时,电话也打得恰是时候,给表扬。我问他柳树目前情况如何,是否还在分局里吵闹,拒绝离去。
“是的,不吃不喝,身上又是屎又是尿,疯子一样。”
我下令剥掉他的衣裤,把他洗干净,然后放了他,必要时强制执行。告诉他,蔡小霞在家里等他,给他做了好吃的,再不回去饭菜都凉了。
很快的,他们给我回复:柳树听到蔡小霞的反应后立显平静,不再闹了。
我让我的司机把蔡小霞送回家。我告诉她,柳树已经归返,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柳树的心里有一个结,这个结需要化解。不只柳树,很多人心里都可能有结子,所以才需要“小霞热线”。齐代县长没打过“小霞热线”,总是哈哈哈哈,很轻松的样子,齐代县长心里就没有结子了?不是。齐代县长拆船民街的房子,给残疾青年柳树和蔡小霞找新的居所,他用这种方式化解心中的结子。有些记忆很惨痛,但是不能止于惨痛。蔡小霞可以把道理跟柳树好好说,他心里这个结可能不容易化,但是不化怎么行呢?一时说不通也别着急,来日方长。
她把她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圆:“县长,您听到什么了吗?”
我笑了笑,说:“事情我都知道。”
我说了来日方长。错了,已经没有太多的来日。
当晚两个残疾人团聚,没有发生任何特殊情况。第二天一切正常,有人看见他们一起出门,在风景宜人的小区里散步,柳树坐轮椅,蔡小霞在一旁扶着,表现很好。第三天上午他们家房门始终紧闭。中午时分,有人在他们那个楼道外闻到一股异味,小区保安马上报警,消防警察即刻赶到。那是煤气泄漏。因处理及时,未酿成更大惨祸,但是柳树和蔡小霞双双煤气中毒,死于家中。
我几乎无法自持。感觉惨痛。
十多年前,我在他县一个乡镇任职,当书记,时年轻,风华正茂。
那年元旦清晨,我起个大早,带镇办一位年轻干事检查镇区环境。在镇政府门前大道上与一群人意外邂逅:一个疯子,还有十数个小孩。疯子为青年男性,是民间所谓的“花痴”,寒冬时节赤身露体在路上行走,头发蓬松如同乱草,长及肩膀,腿间物件无遮无拦,跟着他走路动作一晃一荡,有如牲口。跟在他后边的十数小孩多为镇区附近农家子弟,他们尾随花痴,起哄,拿小石子扔他,快活不已。
我说:“这哪来的!”
小孩说镇子那头还有一个,是女的。我抬头一看,果然那边也一伙孩子。有个女子衣衫褴褛,赤着脚,站在村头呵呵笑,嘴里啃一根甘蔗,一望而知为傻子。小孩说,除了一男一女两个神经病,镇区周围还来了数位乞丐,以及一些流浪人员,都是忽然间冒出来的。
我即打电话,让一位副镇长立刻过来。
“看你们怎么搞的!”我发了火。
这一天比较特殊,不是通常元旦。这天上午,有市里、县里的许多领导光临我这小镇,为本镇新建的自来水工程剪彩。这一工程耗时近一年,投入百余万,惠及镇政府所在地及附近三个村子的群众,是迄今为止本镇最大的一项为民办实事工程,是我倾尽心力争取项目、资金,终于做成的一件大事。当天上午的剪彩仪式将在镇区新建自来水厂门外举行,然后来宾将从镇政府门口通道走到镇区尾端,那里有数排外观极破败的民居,居住着本镇区最困难的一些群众,他们因种种原因陷入生活困境,贫穷得买不起水龙头,我为他们免费安装了自来水管线,以及所有的水龙头。参加剪彩的市县领导将走进这些贫困群众家中,慰问他们,并为他们亲手开启龙头,让自来水从此流进他们的生活。
我很重视本镇这项元旦活动,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我仔细推敲过,我还组织全镇干部打扫环境卫生,力图从各个方面展示我们的工作面貌和业绩,让大家特别是来宾和领导们能够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所以元旦清晨一大早我还要如此用心地四处巡查。我一看见突然冒出来的花痴憨女俩疯子以及尾随起哄的两群孩子就觉得牙痛。一会儿领导来了,这一男一女忽然跑出来招摇,加上几个乞丐冲上去伸手,请领导们奉献爱心,那不免有些难堪了。
我让镇里分管民政的副镇长和民政所人员赶紧处置,给“花痴”弄件衣服穿,至少在裆间围一块布,然后把他和女傻子全都带走,不让他们守在本镇要道上热烈欢迎来宾。还有乞丐和流浪汉,别让他们在那条路上埋伏,伺机活动。
他们立刻去办。几个都是专业人员,有经验,不多久即报办妥。随后车队鱼贯而至,十点剪彩,然后入户。市县领导一直走到镇子角落,进了一户贫困户家中,为他们开水龙头放水,还送上慰问金,该户老少由衷地热泪盈眶。
也有一项意外:我代表本镇在剪彩仪式上致辞时恰起风,我一不小心没抓牢,一页讲稿被风刮走,打个旋掉落到一旁堆着的石条缝里。镇里有干部跑过去找那纸,场上略有些乱,我赶紧摆手示意:“算了,完了。”
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我一语成谶,把自己说完了。
那天,差不多就在起风那时候,一辆拖拉机在镇外十余公里处山路上意外倾覆,翻进二十米深的山沟里。拖拉机上载有两位镇干部,还有他们从镇区各重要地段搜查到的疯子、乞丐和流浪汉。据后来调查,这些不速之客竟是邻近某县在当天清晨用面包车送抵,空降兵一般投放于我镇的。原来该县当天亦假元旦新年之机,请领导光临为竣工项目剪彩,出于跟我相同的考虑,他们把流浪人员收容起来,集中遣送出境,送远了嫌麻烦,就近扔到了我这边。我镇里干部奉我之命紧急收容邻县弃物,他们开着拖拉机,见一个拉一个,全都拉到车上,然后拉走,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空投奉还。却不料运气不佳,半道翻车,一车人员无一幸免,五死六伤。
事后处分相关责任人,我受重处,被撤职。我用了八年时间努力工作,才得于回到原点。这是我所谓“犯过错误受过处理”的第一笔记录,早于后来的纺织厂消防失职。有一位县妇联主席请我批给三八节活动经费,申请报告被风吹落,我心有所动,提出让她们增加项目,为女工们维权。为什么?我想起当年有过的一阵风和被拖拉机倾覆压于谷底的人。命运很会安排,我因之再次遭遇灾难,几近灭顶。
我心里颇有不平。我想我这个人其实不错,为什么我总是被自己的努力击中?这种事怎么总让我碰上?所谓“运气就是这么好”。邻县同行空投弃物,一帆风顺,轮到我就是车毁人亡。别的地方消防隐患只隐不患,轮到我就熊熊燃烧。看来我这人哈哈哈哈大有前途,否则怎么会如此备受青睐?生活可能想努力告诉我一些什么,但是一个人一生中经受那么两回也算多有领教了,为什么我还没完没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早已不现,我却需要意外而隆重地再次邂逅。
当年拖拉机倾覆山沟,伤员中有一位流浪儿童,时七岁,于此祸中失去一腿,终生致残,其流浪汉父亲死于同一事件。这伤员就是柳树。十多年后我们在另一次事件里重逢,其中多出了一位盲女。我为他们做了些事,却无法消解固有的敌意。一对残疾青年彼此难舍,但是终于还是无法互相说服,无可奈何,算了吧,相拥离去。
事情可能就这样。有些记忆很惨痛。
两个月后我被县人代会选为县长,高票当选。人民代表对我近一年的代理县长作为,包括不惜“找死”扫荡棚户区的作为印象深刻,对我与曾慰的团结表示满意。
但是我依然会做我注定要做的事情。无可逃避。
我受处分赋闲在家,自称“读研”的那段日子实在没有哈哈哈哈可言。我采用种种方法自我排解,包括看电视、学习报纸书籍,并习字写作。我坚持每天写,不多不少只写一页,有事拖欠,第二日必补,写的当然是心里最惨痛最挥之不去的那些东西。我复出时将它们装订成册,计三百余张。这么多张纸上写的内容其实完全一样,摹自曾经有过的一些纺织女工送我的锦旗,翻来覆去两句标语,为三个词汇的组合重复,即“人民”、“县长”和“爱”。
这就是我的《县长内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