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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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评点《颐养部》(1)

《行乐第一·小序》原文并评:生与死的哲学思考

行乐第一·小序【原文】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王左车云:造物不仁,全赖广长舌匡其不逮。)虽然,殆有说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达哉斯言!予尝以铭座右。兹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体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养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药石,内凭导引,其借口颐生而流为放辟邪侈者,则曰“比家”。三者无论邪正,皆术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着《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几何,醝椒香辣用几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乌足重哉!人曰:若是,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何以备列此等?予曰:是诚庖人之书也。士各明志,人有弗为。

【评】

李渔在此思考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即生与死:“……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

“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这个思想明显出于老子。《道德经》第五章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王弼注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天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若慧(通惠)由己树,未足任也。”老子原意是说,天地无所谓“仁”或“不仁”,任自然而已。李渔在这里反其意而用之,并生发出自己的一番道理。

“死”是不祥的,可怕的;但又是无可回避、不可避免的。这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事实和归宿。怎么办?李渔最后得出一个相当现实而又有些无可奈何、自我宽慰而又不免消极的结论:“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

一句话:既然死不可避免,那么大家都来抓紧有生之年,及时行乐吧;而且老天爷以“死”来“恐我”,意思也是叫我们“及时为乐”。

李渔所采取的当然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态度,但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却不是好的态度。最近我在2008年10月22日《北京青年报》上看到我的朋友周国平研究员一篇关于生死问题的讲演稿,深得我心。抄录几段:

人生哲学实际上思考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生的意义的问题,人活着到底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可以分成两个问题,一个是生和死的问题,另外一个问题是幸福的问题,生存更重要的意义在幸福上。

生和死这两方面确实是有冲突的,所有的问题都是这两个矛盾引起的,都是要解决这两个问题。

我们平时对死亡的问题是回避的……我很欣赏西藏一位高僧的说法:“任何时候想这个问题都不早,因为哪个人先来到,没有人能知道。”你明天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今天是没有办法肯定的,突然的死亡是没有办法预测的,死亡是随时可能会来到的不速之客。

哪怕今天晚上死,我也能够非常安详,我们要有这样的心态。这样的心态从哪里来?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是靠平时的修行得来的。这是人生很大的成就。

西方哲学家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哲学就是预习死亡”,我们总有一天是要死亡的,现在要预习好。

实际上真正思考死亡、知道人生有限这不完全是消极的,是让你对人生更认真,更好地规划人生,去实现自己的价值,让你进取积极。对死亡的思考增加了对人生的思考,你可以很积极地生活,争取你的利益你的幸福,但是你同时还要看到你所得到的你争取的一切都是有限的暂时的,你争取到的财富、地位、名誉都是暂时的,从人生这个大的角度来说,都是过眼烟云,所以就不要太在乎。

人生最大享受是享受生命本身,比如说健康、和大自然的和谐相处、爱情、和睦的家庭、亲情、婚姻,这些东西是永恒的,不是钱越多生活质量越好。

《贵人行乐之法》原文并评:乐不在外而在心

贵人行乐之法【原文】

人间至乐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则公卿将相,以及群辅百僚,皆可以行乐之人也。然有万几在念,百务萦心,一日之内,除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为行乐之时有几?曰:不然。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身为帝王,则当以帝王之境为乐境;身为公卿,则当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摈弃一切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谓我为帝王,日有万几之冗,其心则诚劳矣,然世之艳慕帝王者,求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劳,人之所谓至逸也。为公卿将相、群辅百僚者,居心亦复如是,则不必于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得为之地,便是行乐之场。一举笔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乐为乐,何快如之?若于此外稍得清闲,再享一切应有之福,则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莱三岛之足羡哉!此术非他,盖用吾家老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从来人君之善行乐者,莫过于汉之文、景;其不善行乐者,莫过于武帝。以文、景于帝王应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觉其逸;武帝则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见其劳。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广。子仪既拜汾阳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刭。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二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评】

身为平民很难想象达官贵人的快乐。但我想权势和财富绝不等于快乐。根据所接触的史料,在中国古代长达两千多年的帝王专制统治时代,论贵,谁能贵过皇帝?然而,看看历代皇宫里的残酷争斗,弑父杀兄,“快乐”几何?

李渔在这里说出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思想:“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在李渔看来,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如何,才是苦乐感之源。这个思想至少包含“百分之五十”的真理。同样一种环境和遭际,有人以为乐,有人以为苦。《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赞他的学生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像颜回这样“一箪食,一瓢饮”的“陋巷”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不堪其忧”;而对于颜回,则“不改其乐”,乐在其中。同样一种行为,在某人看来是乐,而对于另外的人则是苦。譬如,“吃亏”。晚于李渔的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曰“吃亏是福”,至少吃亏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而对于《儒林外史》中严监生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守财奴,这样一个千方百计想让自己占便宜而让别人吃亏的人,假如他吃一点亏,大概能一夜睡不好觉,苦不堪言。

有的朋友说:李渔“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是唯心主义。假如在30或20多年前,我可能说出同样的话。但是现在我不这么看,而是认为:这里谈不上“唯心”、“唯物”的问题。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是哲学概念。只有面对认识论上“心”和“物”谁是第一性、谁是第二性的提问时,才产生“唯心”、“唯物”的分野。而且,即使“唯心”,也并非一无是处。李渔此处所论,只是日常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一种心理现象,属于心理学范畴。即使坚定的革命的“唯物主义者”,如《红岩》中的江姐,在敌人监狱中那样极端残酷的环境里为迎接新中国诞生而绣红旗时,心里也感到无比快乐和幸福。

至于李渔所说“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我则一半赞成,一半反对。赞成者,是因为人应有自知之明,应该正视现实,不要有过分之想。不是每一个“灰姑娘”都能遇上“白马王子”,倘遇不上,就寻死觅活,那是自找苦吃,且不值得同情;刘德华在中国也只有一个,若非刘德华不嫁,或者父亲倾尽家产而满足女儿同刘德华会面之奢望,那是自造悲剧,而且贻笑天下。反对者,是因为“不知足”乃是发展的动力。只要符合科学规律,越是不知足,越是有辉煌和快乐的未来。

《富人行乐之法》原文并评:赚钱为哪般?

富人行乐之法【原文】

劝贵人行乐易,劝富人行乐难。何也?财为行乐之资,然势不宜多,多则反为累人之具。华封人祝帝尧富寿多男,尧曰:“富则多事。”华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观之,财多不分,即以唐尧之圣、帝王之尊,犹不能免多事之累,况德非圣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屡致千金,屡散千金,其致而必散,散而复致者,亦学帝尧之防多事也。兹欲劝富人行乐,必先劝之分财;劝富人分财,其势同于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数也。财多则思运,不运则生息不繁。然不运则已,一运则经营惨淡,坐起不宁,其累有不可胜言者。财多必善防,不防则为盗贼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则已,一防则惊魂四绕,风鹤皆兵,其恐惧觳觫之状,有不堪目睹者。且财多必招忌。语云:“温饱之家,众怨所归。”以一身而为众射之的,方且忧伤虑死之不暇,尚可与言行乐乎哉?甚矣,财不可多,多之为累,亦至此也。

然则富人行乐,其终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则难,少敛则易。处比户可封之世,难于售恩;当民穷财尽之秋,易于见德。少课锱铢之利,穷民即起颂扬;略蠲升斗之租,贫佃即生歌舞。本偿而子息未偿,因其贫也而贳之,一券才焚,即噪冯驩之令誉;赋足而国用不足,因其匮也而助之,急公偶试,即来卜式之美名。果如是,则大异于今日之富民,而又无损于本来之故我。觊觎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则可言行乐矣。其为乐也,亦同贵人,可不必于持筹握算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宽租减息、仗义急公之日,听贫民之欢欣赞颂,即当两部鼓吹;受官司之奖励称扬,便是百年华衮。荣莫荣于此,乐亦莫乐于此矣。至于悦色娱声、眠花藉柳、构堂建厦、啸月嘲风诸乐事,他人欲得,所患无资,业有其资,何求不遂?是同一富也,昔为最难行乐之人,今为最易行乐之人。即使帝尧不死,陶朱现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评】

李渔当年劝富人散财,认为那是富人行乐的好方法。高明!今日依然。富人若能多学比尔·盖茨,定会找到去除烦恼的最好方法,也是行乐之最好方法。不然,烦恼无穷期,而欢乐渐行渐远。

问题在于要弄清积累财富的目的何在?

这使我想起西方那个渔夫在海滩懒洋洋晒太阳的故事。在一个时时想积累更多资本、赚更多钱财的商人看来,渔夫应该拼命打鱼,不要打一、两网够一天吃喝即歇工晒太阳。商人问渔夫,为什么不去打更多的鱼积累更多资本?渔人反问,打更多的鱼、积累更多资本又是为什么?商人说,为了过舒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呀。渔人说,我现在不是已经无忧无虑、很舒服吗?

读者诸君,积累财富到底意义何在?

《贫贱行乐之法》原文并评:关于“退一步法”

贫贱行乐之法【原文】

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逸少云:“我卒当以乐死”,即是此境。)如或向前一算,以胜己者相衡,则片刻难安,种种桎梏幽囚之境出矣。一显者旅宿邮亭,时方溽暑,帐内多蚊,驱之不出,因忆家居时堂宽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挥,不复知其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怀至乐,愈觉心烦,遂致终夕不寐。一亭长露宿阶下,为众蚊所啮,几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体动而弗停,则啮人者无由厕足;乃形则往来仆仆,口则赞叹嚣嚣,一似苦中有乐者。显者不解,呼而讯之,谓:“汝之受困,什佰于我,我以为苦,而汝以为乐,其故维何?”亭长曰:“偶忆某年,为仇家所陷,身系狱中。维时亦当暑月,狱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挛手足,使不得动摇,时蚊蚋之繁,倍于今夕,听其自啮,欲稍稍规避而不能,以视今夕之奔走不息,四体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别乎!以昔较今,是以但见其乐,不知其苦。”显者听之,不觉爽然自失。此即穷人行乐之秘诀也。

不独居心为然,即铸体炼形,亦当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为室庐卑小所致,偏向骄阳之下来往片时,然后步入室中,则觉暑气渐消,不似从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宽处纳凉,及至归来,炎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为墙垣单薄所致,故向风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后归庐返舍,则觉寒威顿减,不复凛冽如初;若避此荒凉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战栗又作何状矣。由此类推,则所谓退步者,无地不有,无人不有,想至退步,乐境自生。予为两间第一困人,其能免死于忧,不枯槁于迍邅蹭蹬者,皆用此法。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终身,以扫千军则不足,以除万虑则有余。然非善作退步,即楮墨亦能困人。想虞卿着书,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传耳。

由亭长之说推之,则凡行乐者,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即此一身,谁无过来之逆境?大则灾凶祸患,小则疾病忧伤。执柯伐柯,其则不远。取而较之,更为亲切。凡人一生,奇祸大难非特不可遗忘,还宜大书特书,高悬座右。(王安节云:视尝胆为饮醇,方能作此儆戒。)其裨益于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则可知非痛改,视作前车;祸自天来,则可止怨释尤,以弭后患;至于忆苦追烦,引出无穷乐境,则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如曰省躬罪己,原属隐情,难使他人共睹,若是则有包含韫藉之法:或止书罹患之年月,而不及其事;或别书隐射之数语,而不露其详;或撰作一联一诗,悬挂起居亲密之处,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此皆湖上笠翁瞒人独做之事,笔机所到,欲讳不能,俗语所谓“不打自招”者,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