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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伟人(4)

终于有一天,邓伟来我家辞行,说他要去英国了。他凑够了这笔路费。可是,以后昵?他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当时我好像一个小学生,看到一个高中毕业生要去外地上大学,我觉得莫测,觉得神秘不安,觉得佩服有加。

邓伟到底成家了。他的两人世界在北京。他的一人世界在伦敦。他的全世界在他的摄影机里。不过还是叫我想起米开朗琪罗。即使所有的电视机都对他演欢乐总动员,也不会把他从艺术的迷宫里唤醒过来。

庞颖:每一张糊墙纸,都是真正的古书

如果这是一家古玩店,那么一定会有不少玩家前来淘宝。有玩家前来淘宝吗?没有。

所以这不是一家古玩店。

如果这是一家展览馆,那么一定会有不菲的门票收入。

有门票收人吗?没有。

所以这不是一家展览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用起了《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句法。因为那厅里、过道里,随处是古代的婚床、门窗、工艺、佛像。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墙壁和柱子,全部糊着纸,那种线装古书的纸,替如《后汉》是影印的古书吧?是杭州华宝斋影印的吧?我想。

后来才知道,每一张糊墙纸,都是真正的古书。这里的一切都是真迹真古董。一格格小包厢,在高起的台阶上,连成一个U字形。包厢全用古色古香的帘子半遮半掩,幽幽的灯光映射着细竹编织的顶棚,分坐条案两边的茶人,互相举杯敬茶。我顺着那U字形,一格一格地看那台阶上里边半遮半掩的风景,好像在看一个又一个舞台上的戏;又好像在看橱窗里展示的一台一台古代雅士秀;又又好像一点一点打开一个长长的长长的画卷,叫做:杭人品茗图。

10年古物的不尽元素,组合进一个西式的自助茶点的载体,就觉得厚重而不沉重。自助餐台上方打开一把把折扇,扇面上写的是一个个菜单。

这个很有品质的所在,叫做:和茶馆。

为什么叫和茶馆?我问。

庞颖说,中国哲学、中国人的价值观,讲究的是中庸。

是和为贵,和谐。我不由顺着“中庸”讲下去。因为7月7日,英国发生连环爆炸。7月21日英国再次发生多起爆炸之后,7月23日埃及红海旅游胜地连环爆炸。凤凰台记者采访当地埃及人。今天,7月24日,我看到一位埃及妇女对着凤凰台的镜头痛苦地说:我们需要和平,需要爱,这比环境、权力和金钱更重要。

大约十多天前凤凰台采访几位新加坡的中学生,问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一个个的回答都是:世界和平。

和平。和谐。和茶馆。

这个茶馆的故事里有3个人物,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女人就是庞颖。

庞颖1992年和丈夫施国勤结婚后,认识了一个北京男人陈业。一天庞颖和丈夫去陈业家。这一天,从此改变了庞颖的一生。

1992年距今13年。如果,回想一下13年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收人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出行,或许不少中国人有几近隔世之感。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正是在这十几年。十几年前庞颖的月收入是一百多元。陈业的房子又小又旧,旧到堆满了旧物。连小女儿的玩具也是黑乎乎的冥物一一个汉代陪葬用的灶具。墙上挂着一个明式格子窗作装饰--现在这种装饰已成时尚。但那时,庞颖透过这扇窗,看到了自己的来路一一她觉得她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陈业喜好收集古旧物品,后来发现杭州这方面的好东西多,便将家从北京迁到杭州。庞颖望着那画案,那明式椅,那绣片,那明清的婚床,想到自己中学时听老师讲伟大的中国,现在才知道了中国之伟大。

庞颖指着我座位对面镜框里的挂件:你看看这个绣片。那衣服已经坏了,我们把衣服上的绣片裁了下来装在镜框里。还有这个清代的织锦,你看看!不过当时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不是投资的眼光。

当时她是被陈业的家震撼了。中了邪似的,不由自主地也收集起古玩、古物来,一边收集,一边查书。庞颖,这位大学网络教师,陷进了几千年中国文化的大海里。古人真的很high!她快快地说。

High,本来是高的意思,这两年变成流行语。“古人真的很high”这句话,我看很能概括和茶馆。茶馆里到处是古人的智慧,但是又用很现代很时尚的方式展现,high!

而庞颖,自然high。

她所有的饰物都与众不同。我说你那项链、手链都是什么?

她说项链上的坠子是几千年前的一个印章。戒指是清朝女人的银质发簪,她重新打制成戒指。两个手链上串的,是西周的玛瑙和战国的水晶。她说这战国的水晶已经有这么好的工艺!水晶珠子两端的口子,头上是喇叭形的,越钻进去越细!她睡觉、洗澡都不摘的。

她说她自己串起古代的东西佩戴后,再也不愿意去别的珠宝店。老东西的光是幽幽的,戴的时间越久,越是被人体浸润得润润的。

她坐在那里,她是润润的,幽幽的。她那米色无袖带咖啡道的背心,在细竹帘前,那么浑成,好像一幅很会用光用色的画。她的皮肤那么滋润,我几乎想和她玩笑:是不是服了清朝的宫廷秘方?她自己串的手链、项链,串起的是几千年的中国文化。

我说:你坐在这里,全是古董,除了你自己。

她说:但是,是古董使我更年轻。

故事再回到那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这3人常常在各个茶馆互诉收集古物的感慨。陈业说杭州这个地方太好了,他以后老了要在杭州开个古玩店,把他一生收集的好东西给杭州人看。施国勤说,那还要交房租、交税的,还不如开个茶馆,把好东西都摆出来。

本来3人之间只是戏言,后来开始当真了。陈业说大不了开一年,他赔两万。庞颖说,那我们赔3万。

好,试一把!大不了开一年赔5万,然后不玩了!

租了一间150平米的屋子,摆上6张茶桌,3人算了算,自己爱古玩的圈子,做设计的圈子,两个圈子的朋友大概也能有些客源。

茶馆开张了。客人不敢进来:这是古玩店?或者进来后望着满屋古董惊呼:这老板还想不想赚钱了?

没有想到,两个月一过。这里的6张桌子就不够了。

老东西有亲和力!庞颖说。

那是1999年。

茶馆还能这么开?在这种惊叹声中,和茶馆扩张了。

庞颖,她身上佩戴着西周和战国,她的发型却是21世纪前卫的男孩头,又古典又high。她说茶馆好像一本书。如果把一本书翻完了,读者就不看了。如果这本书老也翻不完,读者就老要看下去。

和茶馆里举办各色展览:中国古代门窗展、永恒的时尚--古代珠宝展、白银的中国--千件古代银器展、百年编织--清代手工地毯展、盛世重光--历代造像展、包容美器--历代茶叶包装展、灿烂与淡雅--历代水具茶具展。

庞颖说唐朝煮茶,宋朝点茶,明朝敬茶,清朝俗饮。两晋时期开始有专用的茶具,唐、宋的茶具渐趋至美,明代更是产生了紫砂壶。

现在嘛,日本、韩国大批童地在和茶馆订购茶具。

那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本想展示茶具等等来培养茶客,后来却培养出一个国际市场。韩、日的学茶团、茶艺团和茶人协会都是和茶馆的老友常客了。

庞颖2004年U月第一次走出国门,去了日本5个城市,没想到当地都有人知道杭州有个和茶馆。大阪市更是把她请去办中国茶会。

如果世界上更多的人坐在一起喝茶,这个社会就多一份和谐,这个世界就多一份和平。

所以叫做:和茶馆。

我望着茶馆墙上贴满的古书,坐在贴满古书的和茶馆里,就好像自己刚刚从这些书页里走出来。至少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是这楼上楼下得贴多少页书呵!为什么不影印了贴呢?

庞颖叫了起来:影印?那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韩新高:不能让古曲烂在他一人的肚子里

我一到,他们就奏乐了。

乐声一起,时光就倒流了。

流进民国,流进清代,流进明代。

明代朱元璋每年正月都要在宁波观海卫一带举行祭祀活动,用笙箫管笛、鼋胡弦琴这四竹四弦,再配以铃锣钹板演奏宫廷音乐。到清乾隆年间,再到民国,会古曲的民间艺人都是村里的至尊。

到上个世纪50年代,古曲流失。1952年,一位叫施良坤的老人,找到一个15岁的少年韩新高,说这些古曲若是不传给后人,就要烂在他一人的肚子里了,他死了也闭不上眼呵!

韩新高学了15年,到1967年被招工走了。

40年过去了。

1998年清明。施良坤老人的坟前,十几位老人为施老先生演奏古曲。他们来自7个大村,平均年龄70岁,带头的老者叫韩新高。

韩新高,1997年退休后,师傅施良坤的话就纠缠着他,缠绕着他:不能让这些古曲烂在他一人肚子里!

观海卫这一带,毕竟有古曲的因子,韩新高为乐队起名叫承古轩,意在承古。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孙大炳老先生托人找到他,说有要事相告。韩新高赶到孙大炳家里,但见孙老先生双目失明,双脚难行,他双手颤抖着摸索着打开床头一个暗格,然后双手更加抖动着,递给韩新高一本旧旧的蓝皮线装书,上有一行字:“民国年手抄古谱。”

韩新高打开古谱,里边是手抄的近百首古乐:《香罗带》、《松竹梅》……

孙老先生失明的双眼里涌出热热的泪:我家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这本传家宝没有丢失过,我不想带进棺材里,送给你这个有心人吧!

这本古谱,韩新高足足翻译了4个年头。

《古船》、《十番调》……一曲《下山虎》,432拍,108板,每每译到最后,发现多一拍或少一拍,又要重来!

前后两年,才把《下山虎》一拍不差地用简谱译完。

韩新高说,好像雕玉器一点一点磨。

现在,这十多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就在为我演奏《下山虎》中的一段。打板的是一位83岁的老人。大裆裤,黑布鞋,站如松,人如钟--像钟摆那样准确无误地打板。我一来,他们就演奏,他就站中间打板。

我都不记得我和他们,或者说他们和我有没有打招呼。

因为,既然知道我是来听古曲的,他们就奏古曲了。不招呼,不客套,就这么随便散站着演奏了。

好像,他们已经演奏了不知多少年头了,从明清,从民国一直演下来。

好像,他们就是古谱的化身。这些老者一站,就站成一本古谱。

他们面无表情--古谱怎么会有表情呢?

他们的神,他们的情,都化在四竹四弦、铃锣钹板里。他们看着的简谱,都是他们用手一字一字抄写的,那么工工整整,工整得好像一无表情,工整得叫人感觉神圣!

他们每周在这里奏古曲,然后分散到方圆十多华里的7个大村。这本蓝皮线装古谱,就散落到7个大村里了。

他们每周都汇聚到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只要他们站到一起,那本蓝皮线装古谱又装订成册了。

那位83岁的老者,一板一板地打着,《下山虎》一拍一拍地奏着。我的泪水在心头涌涌着。

我深深地、深深地向他们说:谢谢!

华秋实:当爱好变成责任--套牢

去杭州的黄龙洞,要走过一条二三百米长的树廊。两行高高的梧桐树,树叶在空中结成连理,搭起绿棚,阳光如何强大,也难找到缝隙侵入。走进树廊,觉得这是一条通往森林之路。走到尽头,却别有洞天地发现一方林中空地。树和竹并肩站成了宽大的屏障,拦住夏日的阳光。不过阳光把竹照个透亮青翠。这翠绿的阳光,便如舞台灯光那样,投射在这方场地上。

场地上,正在演唱《当兵的人》)。我一时没有看见歌声是从哪里传来的,只看见三女一男随着歌声各跳各的。一女左右开弓地拿着两方红绸,扭秧歌般地跳。一女穿着一身花色长裙,双手做紧握步枪状大步走。一女行着绝不标准的军礼跳,脸上笑得像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还有一男好像那三女并不存在一般跳独舞。个个精神饱满得像祖国的花朵,虽然他们看上去总有五十来岁。

后来,“向U葵”对我说:我们每场跳得都不一样,我们全是即兴跳,所以我们开心!我们唱歌跳舞全上,我们是全能!是天才!

“向日葵”非常活泼,她远远看见我就跑来打招呼:嗳!你不认识我啦?

我生来弱智,一般见两三面的人都记不住。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你是--

她笑:你怎么忘啦?我原先是小学校长,你是我们学生的家长!

我是杭州一所小学校的学生家长?

这下我真成弱智了。我傻乎乎地看着她笑,我一下就喜欢上阳光灿烂的“向日葵”,喜欢上“向日葵”们。

而且,一曲《当兵的人》,就把我征服了。因为那饱满?因为那即兴?因为那尽兴?因为那阳光灿烂?

“向日葵”告诉我,《当兵的人》的演唱者,是他们的头牌。

头牌坐在一角,那么内敛,怪不得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歌是他唱的。而且,很难把他与歌唱联系起来。

他姓华。

有人给我一个小凳,让我坐在头牌身边。就有几个人一起说了起来。去年春节后,他们因为喜欢唱,聚到这边一个亭子里,边舞边唱,自娱自乐。没有想到有很多人围着看,那么一坐半天地看。他们本是上班族,本来只是周末乘兴来这里一聚,后来就不能不来了--他们不来的话,那么多观众怎么办?

本来是一份爱好,现在变成了一份责任。

“套牢了。”华先生用低低的嗓音说。

华先生是做生意的。杭州有公司,日本有公司,常常在日本。

但是周末得往杭州,往黄龙洞前的林中舞台赶。他说如果缺一个人,情绪和氛围会受影响。他不怕周末往杭州赶,就怕周末有客户在杭州,口本客户。因为他没有办法跟客户说,他必须到林子里去唱歌。

头牌以前当过兵,偏爱部队歌。“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华先生说句心里话:唱这些老歌,是对一个时代的补遗。

旁人说华先生为了这个青春年华演唱团,付出情感!付出太多!

青春年华演唱团?

对!我们的心都是年轻的。我们每一场的第一支歌不变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有人写诗送他们,大声地念:我爱你,青春年华演唱团。写这诗的人,年方七八十,整个儿一追星族,年轻着呢。他说现在不是提和谐社会吗?这就是和谐!我退休12年了,你看那一位,退休16年了!打他们演出以来,我们都是每次必来!

这位“退休〖2”又对我念诗,这是他对“青春年华”的表达。旁边的“退休16”和这位那位“退休”,讲起下雨下雪他们也必来。他们观众之间,都熟了,和演员也熟了。哪天哪位演员实在有事没来,“退休”们就直打听怎么没来为什么不来?

“退休16”说,每个周六周日,他都要提前吃午饭,提前午休,好保证在演员来到之前就等在这儿。“退休12”说,如果没有他们的演出,好像这个周末下午就没法过了。“退休16”说,这个周末过完了,就盼着下个周末快些到。

正这么说着,有人过来说:6个了!

我问什么6个了?

华先生今天已经唱了6个了!

有这样饱满精神的观众,就有那样精神饱满的演员。

我回头看林中舞台,又有几位在随着节拍各跳各的,更有两行演员站着合唱:“千家万户哎咳哎咳哟,把门开哎咳哎咳哟,快把咱亲人迎进来,咿儿呀儿来吧哟。

一字排开的合唱队,就像打开大门迎亲人那样,后排中间站着华先生,在那儿哎咳哎咳哟。

一个旅游团的人都看呆了,不走。导游直催他们快走,急得差点儿没把旅游团小旗当成枪来撵他们。

游客在说:“杭州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和谐杭州。”

《同一首歌》的歌声响起来了。这也是每场必唱的。

同样的感受,

同样的欢乐……

铁杆观众们散坐在场边的各种石上,他们的心里都在和着唱。

同样的感受,同样的和谐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