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其实你就是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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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人呵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5)

滨声说水是最难带在身上的,鹰术就是对思维对习俗的一种反常,一种不可思议。滨声这么说的时候,把他手里的核桃在我眼前一拍,核桃没了。核桃在桌子的另一边出现了。怎么回事?我的眼睛已经比核桃更大了。滨声说,每个观众都认为自己看得很清楚自己最聪明。观众眼疾,表演者手快。手要比眼睛更快,那么观众就在被捉弄的过程中感到了愉悦。表演者和观众是一种对弈的关系,是棋逢对手,是智力竞赛。“前几天”他又在皇冠假日饭店,在北京魔术家俱乐部成立大会上演出。

清清幽幽的李滨声,实在是一个多么好玩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法学学士,解放前在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大学毕业的。毕业后他偏偏不喜欢从政,喜欢各种他喜欢的事,替如漫画。上世纪50年代就因为一幅漫画受到了攻击。批斗他时问他为什么不考北大、清华考国民党的学校?“我考不上。”“李滨声,你还狡辩!”滨声用他那从来清幽礼仪的声音说:“我不是客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话,全场哄笑,罪加一等。他给斗晕过去。醒来后自刻一章:“三生有幸。”

滨声小屋的门后,挂着京剧武戏里用的把子,门边放着两把近一米高的八榜锤。你还练功?我问他。他走过去,拿起两把八愣锤挥舞起来,出后,撒手,一会儿双锤摞起,一会儿一锤挟起,在这个10平方米的小屋里,仅有的一平方米的空地上,舞出一个缤纷的世界。明年元月n日,振兴京昆协会成立16周年会上,他要用这两把大锤出演《螺蛳峪》里的徐鸣臬。滨声同时是美协、杂协、剧协等协会的会员。他最看重的是剧协。他说能画戏的很多,能演戏的不多。

他的床头墙上,挂着一只很大的他扎的风筝架子,是燕。他说还要糊,还要绘,还要放。电视台做过他的魔术专题片,中央台、北京台3次做过他的风筝专题片。他讲起主持他的风筝片的沈力,“就是那个腰也不疼了”。我笑。我看过沈力做的那个腰也不疼了的一种什么产品的广告片。滨声讲话常常未必准确但是生动。替如把老舍茶馆叫成大碗茶。滨声是天生一个才子。上世纪80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委出了一本介绍中国风筝的书,介绍了滨声的风筝。外国一名风筝爱好者就找到滨声来切磋。于是有了中国风筝学会,中央美院院长张仃是会长,滨声是副会长。滨声在这个那个国际风筝节当裁判。然而他真正喜欢的,是独自做风筝,独自放风筝。放出一份自由、开阔,放出充满想象和向往的天空。

我拿起刚出不久的《李滨声画集》,有京剧卷、综艺卷、民俗卷。能够拳打脚踢地一个人同时在多个领域发出缤纷的声音,就数滨声了。我前两年在政协会上写过一篇关于滨声的随笔,叫:《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才子》。我又打开北京出版社刚出的《采桑子》。作者是川岛芳子的侄女,点名要滨声插画。我看这些上世纪20年代北京的风俗人物。这份感觉实在太好了!

怪不得一些关于老北京的电影、电视剧总要找他当顾问。去年老伴去世,上海人艺院长来他家送花篮,鞠躬。本来素不相识的,滨声很过意不去,只好应邀去沪给焦晃主演的关于老北京的话剧当顾问了。现在又要为一部25集的电视剧当顾问。滨声白天画画,晚上写作,包括为北京政协文史编辑委员会写东西。过去的声音,现在的声音,滨声总是在发出缤纷的声音。

我本来只是送两本书来的,没想到我们一见面就这么密集地说起话来。该走了,我从锁定的床边站了起来,看见书柜顶上一只塑料U袋里的两只面包。“这又是魔术道具吧?”“这是我老伴故去前最后一次买的两只面包。”

电话铃响了,催他去京广大厦A座。这天傍晚有个京剧演员的聚会,因为吴素秋80大寿,还有,还有。还有他最近写了本书,叫《我的笑话》。那该是多有意思的书啊,再配上他的漫画。“现在出书难,先放着吧。”他悠游地。

告别滨声,我特意驱车去东方广场东单路口,当年滨声告别父亲的地方。从滨声家走进广场,好像一下从一个世纪跨进另一个世纪。今天幸福的北京人啊,今天尤其幸福的青年人啊!

写完文章,看到今天,12月6H《北京晚报》的人文版,叫:主题业余。头条的文章叫:业余的胜利。讲画家开专卖店,作家当演员,业余很专业,让创造性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文章抓住了一个很新的社会现象,很好。这个现象的代表人物是拍电影、做时装、办杂志的画家陈逸飞。不过,半个世纪前已经有了一位业余很专业的人--漫画家李滨声。新潮而没有成为现象,就是不幸,新潮而成为现象,就是明星。

刘炳森:属草的,降低着自己,装扮着大地

刚到政协文艺组的时候,我像一个刚入学的新生面对高年级学生,觉得这一组书画家全是大人物。书法家刘炳森长得和他写的牌匾一样,方正厚实,叫人想起木的朴拙和石的浑成。

不过我从不和他打招呼。因为,因为我是新生,他是高年级学生。偶尔在过道里碰到,也像小孩看见大人一样绕着走。我熟悉他的字,并不熟悉他的人。他个头很高,感觉中,他生出来就这么高大,从来没有小过。

去年在大连不期而遇,他乡遇熟人,一下子亲近起来。不过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们并没说上几句话。昨晚他说要送我一本小书,我便以为是口袋书,因为我自己刚出了本口袋书。高高大大的他,微低着头,讷讷地说着他怎么不会写一类的话。事实上我一句没听清。因为我被“吓”着了。因为这位“高年级学生”是那么的谦逊,我蒙了。我本是一个追星族,现在“星”向“族”来“求教”,我最好一下子晕过去。

他向我隆重推出的,只是书中一张照片--8个月时的刘炳森。原来他也曾经只有8个月。不过他即使只有8个月,也绝对不小,也虎虎有生机叫人不敢小视叫人觉得好大的气象。

而这本“小书”,原来是四百来页的砖头大的书,叫《紫垣秋草》。他在紫禁城工作三四十年。古今关于紫禁城的文字那么多,只是总也没让禁城秋草人书。他说他是秋草。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真觉得他是属草的,降低着自己,装扮着大地。

他说他的散文只是平铺直叙。他从他的出生写起。我读着读着,就觉得好像不是在读散文,而是在看电影。他的文字是画外音。因为场面生动而文字口语。“我大概也是因为在母腹中忍无可忍,在上海抗战的第四天,也就是8月17日的午夜,呼喊着来到这个世界的。”“炸弹竟一下子坠落在行人稠密的大世界门前。”“母亲怀抱着我正走在一处很近的墙脚下,被猛烈的气浪冲倒在地。”“后来母亲对我描述当时悲惨的情景说,飞溅在我们身边的,有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摩登女郎的手指脚趾,还有带着血块的人脑。”

再下边一段,几近一句一个画面。“后来我恍惚记事了,上海外滩海关楼顶上的大电钟,报时的钟声悠扬悦耳。西藏路上那电动刮脸不停的西洋老头,是一幅刀片广告,我曾看个没够,母亲拉我回家,我硬是赖在那里不走,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大世界的那4块哈哈镜,也曾是着实吸引我的东西,仿佛大块的磁铁吸着一支小钉。还有,马戏团中有个人,他爬进一门很粗的大炮口内,我看着看着,突然轰的一声,把他当做炮弹打出很高,落在早已架好用粗麻绳编织的网上,昏迷很久才苏醒过来。然而,迄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于母亲怀抱中看到的惨相,那是在马路上有个人刚刚爬着坐起来,他浑身是血,还在哭号着,当时我看了很害怕。后来母亲告诉我说,那是个刚被外国人开汽车撞倒的乡下人,车上的西洋鬼子,还搂着满头黄毛的洋娘儿们,面目很凶,连头也没有回就开车跑掉了。”

读这一段,我脑子里叠影着毕加索的画。这种简约里的超越,这种局部里的全部。或许,书画家写的散文,不自觉地就是画面。刘炳森把一辐幅画面平铺下来,又像画外音那样直叙他的故事,这一种平铺直叙,这一份朴拙浑成,无技巧是最高的技巧。

以前是从牌匾上认识刘炳森的。现在刘炳森从牌匾上走下来,给我讲故事,给我放电影。这么丰富,这么动人,到底是政协里的“高年级学生”。

郁达夫:祖国呵,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我在杭州富阳的郁达夫故居前,看到了郁达夫。

不是塑像,是活脱脱的,正在打手机。

上个世纪初郁达夫住在这里时,不会有手机,所以此人不是郁达夫。

我一来富阳就听人说郁达夫的嫡亲孙子在这里,叫郁峻峰。郁峻峰长得极像郁达夫。

所以富阳人总是两眼闪亮地讲到郁达夫的孙子。

我在郁达夫故居前一见那位打手机者,立即问:他是谁?

“他就是孙子。”富阳人轻声地然而郑重其事地、吐字清晰地说,两眼闪着光辉,郁达夫的光辉。

郁达夫的故居,真的是坐拥富春江。而富春江周边,群山逶迤。真不知是山拥抱着江,还是江环绕着山9也不知是青山秀水酿造了郁达夫,还是郁达夫使这山这水年年岁岁青青翠翠?

住在富春江畔,不会写诗也想写诗了。

富春江畔如果不出一个郁达夫,真是辜负这片山水了。

故居一侧的芭蕉叶,都长得那么茂盛。叶宽有八十来公分,叶长更有十来米,宽宽大大地接着滴滴嗒嗒的雨珠。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富阳的山水养人,也养芭蕉。

郁达夫故居里,有一台打草鞋的工具。或许是他母亲的养女翠花打了给大家穿的?或许是他笃信佛教的母亲、祖母在这里打草鞋的?

不过,富春江并不是只有似水柔情,涨潮的时候,水推高一米又下降一米,好似从高8度到低8度地大起大伏咆哮怒吼。一如郁达夫的风流儒雅又壮怀激烈。青年郁达夫在他的处女作里就高喊:救救祖国!

喝富春江水长大的人,有情而有血性。现在江畔的中国古代造纸印刷文化村,就演绎着一个婉约多情而悲壮的故事。

故事开场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竹子竹子。

青青的竹子们婷婷地走进文化村。她们脱去绿色的外衣,变成薄如羽翼的宣纸。宣纸,半透半露,若隐若现,纹络如筋,滑润似绢,柔韧绵密,均匀呼吸。同样的文字,一经用这样的宣纸承载,散发着淡雅悠远的淸香,好像从远古的时代走来。书法用这样的纸才能传达情感,古籍用这样的纸才能鲜活起来。我抚摸这清雅的宣纸,觉得在触摸生命,触摸书籍的肌肤。越是电脑更新换代日新月异,这样的线装典籍越是散发着醉人的书卷气。

现代的时尚是古典。

再说竹去皮后,先在石灰水里泡熟,然后用脚踩一根粗木,用那粗木把竹子打成浆,把浆浸在水里,再用一个长方形的铁网把浆水捞起倒出。

那厚厚的一层水,便是薄薄的一张纸。

再用脚踩粗木,粗木压榨那湿湿的一厚叠纸,把水压出。然后,一张一张揭开贴到烘烤纸的烤笼上,一张张烘干。

现在用脚造纸,只觉得好像在游乐场里游戏。因为太清楚今人的脚可用来踩汽车油门,进自动电梯,走旅游热线,上飞机弦梯。但是当脚踩在粗木上,当粗木砸在竹浆上,那粗重朴拙的韵味,就令人心悸地接收到历史原初的回音。

1900年前,东汉时期,就有人这样造纸,那个人叫蔡伦。如今又有人这样造纸,那个人叫蒋放年。

蒋放年是富春江边的一个农民,没有钱上中学。但是喝富春江水长大的人,就有文化基因,就自小爱书。他1983年办起全国第一家古籍宣纸厂,1998年建成中国古代造纸印刷文化村。当即收到贺电:“欣悉闻开村大庆特电贺敬祝承先启后日进无疆赵朴初。”

古人日:“京都状士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造纸之乡,杭州富阳,终于“承先启后”地建起华宝斋--国内独家造纸、制版、印刷、装订、出版、发行一条龙的生产影印线装古籍的企业集团,出版了《中国金石集萃》、《古今医统大全》、《十竹斋书画谱》、《中国古版画》,等等。

2000年我慕名去过华宝斋,见到了像牛一样劳作的蒋放年。那天有不少外宾也是慕名而来,他实在是名声在外了。我讲及听说当年此地有位中学校长特别为他不能上中学感到惋惜,他竟是眼睛一红,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是止不住的失落苦痛:“别说这了!”他那脸上,已经挂了泪水。

后来我和他成了老朋友。只是我老把他的名字叫错,叫成蒋放牛。

5年过去了。

我对蒋放年的儿子蒋山说,我怎么老把蒋放年叫成蒋放牛。

蒋山说,他爸爸是放过牛嘛,自小就在富春江边放牛,这么叫他也没错。

但是像牛一样劳作一生的蒋放年,2003年突然故去。晚期胃癌。2002年的时候,汪道涵先生和王元化先生让他去上海瑞金医院,他们已经安排好了3个人一起体检。蒋放年不去,说忙,走不开。气得王元化和他急了:你不顾身体怎么做华宝斋?

如果,蒋放年去上海做体检,本来是完全可能现在还在做华宝斋的。

我想起郁达夫的英年牺牲,同是壮怀激烈人。

现在,他那办公室,那沿墙一排堆放蓝皮线装书的黄书架,那会客的3张棕黄沙发,那暗黄带暗红花的落地窗帘,那办公桌后的黑色转椅,一如5年前,只是坐在转椅上的不是蒋放年而是蒋山了。

蒋山递给我一本线装的册子《华宝斋》,让我看打开的第一页,上边是两行大字:

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没有灵魂的民族

--蒋放年

我一下泪涌。

蒋山说:这华宝斋,这文化村,是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现在由我接管,我真觉得沉甸甸的!

蒋放年去世,省领导、市领导都到富阳来华宝斋看望蒋放年的亲属。省委书记来的时候,把蒋放年全家大小都请了出来。蒋山觉得压力非常大--领导越关心,蒋山越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好,否则有什么脸面见他们?

蒋山一脸至诚地望着我。我不禁心疼地望着年轻轻的蒋山。

他长得很像父亲。但是父亲是个小学文化的放牛娃,而他读了两所大学的两个专业:浙江大学的企业管理和北京对外经贸大学的国际金融。

当不测的命运突然地把他按在这张转椅上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一下意识到自己太年轻,还是一下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父亲去之匆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他向谁去请教呢?

尽管,市领导来看他时拍着他的肩说:小蒋,华宝斋有事就找我。但他怎么能有事就找市领导?

文化村二期工程遇到难题了。他只好打电话给市委办公厅。第二天早上,他走进市领导办公室。市领导正坐在办公桌后忙呢。一见蒋山,张开右臂挥着手招呼他:过来过来小蒋!你有什么事,赶快说!

蒋山就赶快说。市领导就赶快写批示,交给蒋山,然后说:小蒋,你赶快回去吧!

蒋山说,华宝斋是民营的,但实在也像官办--政府这样支持呵!

各级政府为他分担,给他相应的政策。他再没有理由做不好。他现在正在做的,比父亲在时要拓展3倍,他并不想轰轰烈烈,他只是想做成一家百年老字号。

华宝斋这座国家级文化示范基地,也是坐拥富春江。背后是青山不断。青山前,一座高高的脚手架竖起来了,是文化村二期的工程。

华宝斋,有山可靠,有水不断。

富阳,是一个富有阳光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郁达夫的诗句:“万卷图书百亩山。”

郁达夫如果有幸走进华宝斋,或许就会招呼郭沬若,把“创造社”放到这文化村里来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