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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人呵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6)

2005年6月6日的《都市快报》报道,在5日公布的《中国城市环境保护》报告中,国家环保总局授予杭州富阳为2005年国家环境保护模范城市。

而富阳郁达夫中学的学生,在新学期开学那天,总以郁达夫小说的原话宣誓:“祖国啊,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昵。”

周策纵:五四运动永远是年轻的,永远是个青年知识分子

王润华先生来信要我写周策纵先生,说是要编集子。哦,周先生,当然,这些年来,周先生于我是那么亲近而熟悉了。既要写他,先要回忆一下我与他的交往。这一想,自己一惊:莫非我只见过他两次?且第一次只站着说了几句话。

周先生的名字我是早就敬仰的,真正印象深了,是我的小弟祖言去威斯康辛大学做了他的学生。大约四年前,突然接到周先生的电话,说他路过北京,上午几点到琉璃厂购书。我急于知道小弟的近况,赶到琉璃厂街会他。然而,哪一位是周先生呢?我丈夫梦溪因几度与他一起参加学术研讨会,常与我讲及先生的才学。我以为我早已知道了周先生,然而此刻才想起先生是什么模样的呢?琉璃厂街上哪一位路人长得像威斯康辛大学的教授呢?

前方快步走来一人。他剃着一个板刷头,花白的“板刷”。敞着很不起眼的西服。北京稍讲究的人都不穿这样的西服了。当然讲究西服比讲究学问要简便而易行。这人像是外地来的一个寒士。然而他脸上似有一种聪灵饱学之气,或许他是从很外很外的外地来的,从大洋彼岸来的?他怎么会是呢?可就觉得他是。您是周策纵先生吗?

啊--你是陈祖芬!他快活而童真地笑着,一下把他从大洋彼岸真真切切地拉到我的跟前,把地域差、时间差、年龄差一下全拉平了。他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夸奖祖言的学业如何之好。然后还是祖言祖言祖言。他知道我来看他是想通过他看到祖言。真是想吾想以及人之想。

大约两年后,我又从电话中听到那快活而童真而喷发着热气的笑声。周先生说他下榻在北京的燕京饭店,约我和梦溪去共进早餐。我说谢谢,不过我们吃完早餐再去吧。按约定时间到了饭店,轻叩他的房门。也许,叩轻了?要不怎么没人开门?叩重一点。还是没人开。然而屋里似乎有人讲话,当然也弄不清这话声来自这间屋还是那间屋还是压根儿是我的一种幻觉?我们开始由弱渐强地敲门。这强,自然也不能强到像强盗或准强盗。梦溪本斯文儒雅之士,如此敲门已觉失之礼仪,于是他说走吧。我说好。

进家却接到一个不那么斯文也未必儒雅的电话,以诗人才有的那种激动问我怎么说好了去而不去,白白让他等了一上午?我高兴他的这种率真、这种认真--说好了早餐后等我们就一直等着了,等不到我们就认真地着急了。我想起好像从他房里传出的讲话声。或许他一边与人打电话一边等我们?或许嘴的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时候耳朵的功能就相对减弱?

周先生诗人的激情过后,电话筒那边又喷发着快活的热气。

去年春季,我对周先生的嘴的功能才有所领悟。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来我家做客。高级房间!他童稚般地高兴,为我和梦溪高兴。其实我们的家是寻常百姓家。只是书籍多,都有可放的地方。我们很得意的是我们从海边抱回的几块大石。有一块石上竟有如兰竹的花纹。我家有海有石有书有竹,梦溪自诩无梦斋主。既无梦,更少梦话。只是做一点能做的事,当时正筹办创刊《中国文化》。弃园主人周先生,或许是长年被弃在文化堆里了,浑身冒着文化味儿,一拍打衣裤就能掉下金文钟鼎文。一旦被弃在除了中国文化再无其他的无梦斋里,他讲诗词讲甲骨讲回文体。他说中国的回文体乃无极文学。而我觉得他一开口讲中国文化亦是无极的,好似他的嘴一抖落就是无穷无尽的回文体。于是想起他曾寄来的他手书的无极一首,是寄给我和大弟的,因为,他觉得围棋也是变化多端而无极的。

“观奇叹止溯源泉杂艺征幽造绝巅,空逸傲凝霜菊瘦婉深孤洁露兰鲜,难能可贵诗缘体妙极无穷境人玄,翰藻竞妍莹组绣残灯咏尽掷华年。”

我是在横扫文化的岁月度过自己本应苦读的青年时代的。如水中生长的植物,长也长了,但是没有什么根基。所以那天周先生在我家,我很想张开一只大口袋去接住他抖落下来的各种各样的知识。听弃园主人与无梦斋主的对谈和笔谈(边谈边写来写去),我只有张口袋的份儿。那天乍暧还寒,弃园主人感冒流鼻涕。彝涕的裹乱一点不曾打断他的谈兴。我便觉得鼻涕也增加了这场谈话的情趣。

文化可以醉人。但是接周先生的车就要到了。醉人之一无梦斋主请醉人之二弃园主人书写无梦斋三个字。弃园主人一边请鼻涕不要捣蛋,一边说好好好。我铺画毡,不经意地把茶盘放上。周先生心疼地摸着毡说:这么好的东西!这毡,并不算贵的。然而一切与中国文化相关的,都是周先生生命的源。

临走周先生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讲话。他这句“留言”,却是非常地叫我们喜欢的。他不隐瞒不保留不遮拦不设防不端不隔不假思索不亦乐乎。如果跟晚辈在一起,他也变成晚辈,变成年轻人。他把他想到的都倒出来,包括“我就是喜欢讲话”。我们送他到车旁,他还在讲。一直到小车开走,载走了他和他的无极文化。

望着远去的小车,我感叹祖言有这样一位洞开心扉的老师。我想起有次祖言信中讲到他从哪儿飞回“陌地生”(Madison,麦迪逊,美国一个城市),是周先生自己开着车去机场接他的,顶着花白的板刷头……

虽然冬天降落到周先生的头上,他的心是葱绿的。我几度惊讶像他这样资深的老学者,他的自由体诗竟是那么年轻。我最喜欢的一首好像发在香港《明报》上的,可惜手头没有,背不出来。手边能找到的只有《联合文学》上的一首《白橡》。写他在史丹福大学寓所窗外的巨大的橡树。“攀住天空死不放手”,“但反手一扣,就点了松鼠的宝穴”,月光下的白橡“狼藉纵横的影子,就朦胧大醉了”,“空白处像睁开白眼,乜斜着问苍天,回觑自己一一这木中的巨象,不,这人的传龙”。

思维如白橡的反手一扣点了松鼠的宝穴一般使人常感意外,想象如月光下狼藉纵横朦耽大醉的白橡树荫那样姿狂烂漫。

一个葱绿的周先生,才会对五四运动一直有着葱绿的感情。1989年他写《不能有个反民主反科学的(五四运动)》。开头几句,就使我感到一种葱绿的生机:“(五四运动)转眼已是70岁了,可是(五四)永远是年轻的,(五四)永远是个青年。(五四)永远是个青年知识分子。”

周先生至今,他身上未必没有正宗“五四”风味的热血。我1985年访日回国后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叫《日本的启示》。我无非是当时正热衷写中国的经济改革,此次东渡自是不能白去的。总希望从日本高度的危机感勃发的工作狂热等等,结合中国的现状写一点感想,写一份着急。用自己的优点比人家的缺点,不如用自己的缺点比人家的优点。周策纵先生读过这篇文章后,说:要让每一个中国人都读这篇文章。这句话从大洋彼岸传到我这里,我依然感到一股不灭的爱国热忱,而且是“五四”式的。

写到这儿,又想到周先生把Madiscm译成陌地生,又自号弃园主人。而周先生花白的板刷已是雪白,无论他是怎样的文化醉人,他的弃园里终是缭绕着或浓或淡的乡愁。前些日子他腕骨摔坏了,真正的被弃在陌地生了。当然还在写文章,还在想吾想以及人之想。他给已经远离陌地生的祖言打长途,让祖言代他向梦溪和我问好。我们说要紧的是他的手腕快点好起来。

柔石:他不到30岁时身中10颗子弹,脚上还铐着18斤的脚镣

近代的宁海人,譬如潘天寿,譬如柔石,都最受宁海古人方孝孺的影响。好像浙东文人浙东精英的身上,都有方孝孺的基因。

方孝孺,宁海人,明建文帝师。

明建文三年,燕王攻破京城,建文帝火中就终。谋士劝燕王勿杀方孝孺:“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燕王赦免方孝孺的死罪,从御座上起身下来劝慰他,且命左右把笔札交他起草诏书。方孝孺大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燕王遂惨绝人寰地分尸。又诛连十族杀873人,充军流亡致死的复数百人。后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引用蔡若虚斋的话:“如逊志者(方孝孺号逊志),盖千载一人也“天地果有知乎哉……使人直有追撼天地之心也。”

方孝孺生前说过“非不爱身也,爱其身甚”,“生为名臣,死为上鬼”。

一部中国历史,多少骨鲠之士。

鲁迅说:“他(柔石)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鲁迅看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到根本。

上过中学的人,都读过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都记得鲁迅写左联五烈士尤其用情写的那个名字:柔石。

鲁迅1929年到1930年的日记里,差不多天天都有柔石的名字。他们常常结伴外出,他“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地愁一路……”

柔石在鲁迅的影响下,写出了这样的日记:“为救人,为了社会的光明,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应当,应当,我应当这样做!吃苦!”

他把“吃苦”两个字写得最大化,后来,他吃了很多的苦。他不到30岁时身中10颗子弹,脚上还铐着18斤的脚镣。

他是1931年初被捕的。被捕前一晚还是和鲁迅在一起,只是别时匆匆,且不能告诉鲁迅为什么匆匆--他是去参加地下党的会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匆匆,就匆匆地告别了人世了。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柔石:“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吧?……”

柔石留下了那么些永远的作品,《二月》、《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留下了千古绝唱的爱情!张恺帆有诗日:

龙华千古仰高风,

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

一般鲜艳一般红。

七八十年过去了。当年柔石任教的宁海中学办起了柔石文学社和《柔石园》的文学刊物。在宁海吃饭、走路,一不留神周围就是几位作家,就有人送书,送刊。有人要我为《柔石园》写几个字。我写--

用温柔之心以磐石之志读二月早春做一个好人十里红妆的民间收藏家,叫何晓道。

要说何晓道,还得从“刚烈第一人”的方孝孺讲起。

明建文帝师方孝孺被燕王灭门十族,也有逃走的,医如他的一个姐姐。

这个姐姐当时已经嫁给了邻村的何家。那村很小无名,方孝孺姐姐嫁过去以后,这个无名村就有了个无形中形成的名:“大姐何”。

而这位何姓,就是何晓道的亲太公。

方孝孺的姐姐和何晓道的太公逃走4年后估计躲过了劫难,返回大姐何。

大姐何周围有应、王、冯、赖4个村。旧时结亲,往往都是两小时的婚姻圈。大姐何的亲家,大都是应姓、王姓、冯姓、赖姓。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近邻、近亲告发了他们。官方派差役来抓他们,那差役当年哭方孝孺哭过三天三夜。他想法“欺上瞒下”没杀他们,充军了事。

充军M载。

16年后再回大姐何生下3子。不过,从此“大姐何”村有了村规:凡何氏子孙永不得和应、王、冯、赖4村的人结亲。直到1952年,破四旧讲团结指定一个何家女和应家人结亲,才破了这个规矩。

一个村规前后坚持580年。

也许,因为这一带的人,都自小生活在骨鲠千秋的方孝孺的故事里。

方孝孺死后,这里的迸士觉得以方孝孺这样一身正气满身文章的人都死了,他们又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于是都投河自尽了。

何晓道在摇篮里就听父亲母亲讲方先生的故事。上小学后,学堂老师规定必须上他的关于方孝孺先生的一堂课,这堂课一讲就是两个月!

课堂里的一班班学生之一,就是潘天寿。

也许,有方孝孺的地方,就会有柔石,有潘天寿。

还有何晓道。

上过中学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柔石,学过国画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潘天寿。至于何晓道么,得去过宁波,再去过宁海,再去过十里红妆这个民间收藏馆的人,才可能知道。更可能还是不知道。

何晓道:面对这样的完美,我只能以哭交流

我知道宁波有7年河姆渡文化,有明清以来令人折服的浙东文化,但是当我和何晓道面对面的时候,还是觉得,要知道文化对宁波人尤其是宁海人的浸润,这是一个参照。

何晓道,是浙东文化的一个独到的注脚。

和他对话,先得把自己的嗓音压低,否则就成了喊叫。因为他的语音已经先期迸了WTO,先期与国际接轨了。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村里人,这样由内而外地斯文!

他语音低调,做人也低调。第一次在十里红妆馆里看到他,一点儿也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他不高大,不白马,不周星驰,不刘德华。

后来,找到大姐何村(现在叫大佳河村),走进他那收藏民间文化的深院大宅,看到他长得开开的眉眼,和张得开开的襟怀,一如他那院子长长的围墙,拥抱着千年文化的精彩。

有一间大屋,全部是明清木格门窗。何晓道说这些木格门窗咿咿呀呀熟识而轻柔的声音,是伴随家人相叙的音乐背景,也是迎亲送友的优雅古琴。这些木格的线条,行走在虚实阴阳间,留下了江南梦话说不尽。

又一间屋都是明清木椅,晓道给我一一介绍这只生性温和,那只非常文静;这只长得秀气,那只很有灵性;这只就是太凶,那只太好张扬个性。晓道好像在介绍他的老朋友,他们一一都有生命。

晓道讲起一座500年的佛像。睑已经风化掉了,食指与拇指那一点点连结处,居然一点也没断开。这座雕像的精神,一点点也没有风化掉,留下的恰恰是升华的美!

是历史和时间把这件艺术品加工得这样令人大恸大悲!

“面对这样的完美,我只能以哭交流,以哭相对!”

我想起沙宝亮那首动人感人的歌《暗香》--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晓道说,古人是带着崇敬来做这一件件物品的。

而我想,晓道是带着爱情来修复这一件件物品的。

他拿起一个朱红提桶:你看,这弧度这弯度像不像一个江南少女?这样一个提桶,是把一块圆木锯开,剖开,接牢。古代工匠很多不识字,也能算准,拼好,然后用两个手指头夹住一只铁刨子,把提桶里边刨光。你看,桶是实的,把是空的。虚为阴,实为阳,这样一只桶,上虚而下实,上阴而下阳,虚实阴阳交叉出一份妩媚和灵巧。桶外的朱砂,有06毫米厚,所以桶的光亮不是浮在面上的,是藏在里面的,由内而外的,像珍珠。

于是,一只朱红的木质提桶,在我的视象里幻化成一颗红珍珠,又幻化成珍珠姑娘,娉娉婷婷地就要向我走来了。

我看不过来晓道这20年来收藏了多少,我只是听人说“这个‘小宁波’靠得牢”。所有的灰头灰脑的民间古物,投胎到何家以后,都有了新的生命和新的使命--传承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