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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雷远学对吴雅也早已有了同样的心意。如果说当初他只是对吴雅的勤奋、纯朴和热情留有好印象的话,几年相处下来,随着对她的家庭、经历、人品、性格等等各方面了解的加深,好印象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种倾慕。吴雅对他的好感和亲近他当然不会没有感觉,但由于吴雅在班上和整个系里的“出众”,当时对她抱有好感的男生不是三个两个,家庭背景和个人条件比他强的有的是,别的不说,仅是家在农村这一条,就令他对这种感情的发展颇多犹豫,尽管他本人从未因为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而自悲自怜过,吴雅身上也从来没有城里人的所谓优越感,但当时农村与城市客观存在的巨大差距,以及一般城里人对农村人根深蒂固的偏见,他却不是不知道的,加上本身不善交际言辞,所以这种倾慕之情,一直被他严严实实地锁闭着,连吴雅都莫测高深,两人的关系也始终没有超越一般友谊的范围。
雷远学当时压根儿不知道,他自己担忧的所谓“城乡差距”,在吴雅的心目中是完全不存在的。因为母亲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从来就没有看不起农家子弟的思想,她从小就与社会底层的市民百姓接近相处,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几年的插队生活,更使她对勤苦善良,付出与所得极不成比例的广大农民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并且充满了同情。她深知像雷远学这样的农家子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而雷远学在平时的言行举止中所表现出的自立自强和不忘根本的思想,尤其令她敬重和钦佩。
吴雅第一次有意识的举动,就是从了解雷远学家庭的具体情况开始的,不过,她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方式。在他们从“提高班”毕业,分配到机械工程系任助教时,每个人都要填写一份关于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的详细表格。吴雅得知雷远学已经填好,便以有些内容把握不准为由,将雷远学的表格借去作为“参考”,雷远学对她的真实用意也猜度到几分,爽快地将表格交给了她,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将自己和自己的整个家庭状况毫无保留地披露给别人。他不想对她隐瞒什么,他希望她能真实全面地了解自己,不管结局如何。
雷远学原籍湖北梁子湖雷家岗,祖上世代务农,却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在曾祖父一辈时,因梁子湖周围大涝,拖家带口地逃荒来到武昌县龙山乡张才村,蒙好心人收留,得以安身,从此几辈人都在这里靠打长工维生,尽管年年岁岁都是饥寒度日,却秉承祖上勤苦忠厚的家风,尊长爱幼,克己睦邻,深得乡人嘉许。远学的祖父早逝,祖母一人拉扯着四个子女艰难度日,远学的父亲雷于松作为长子,11岁便开始到石灰窑干活养家;腿有残疾的小叔子,因干不了重活,跟人学理发手艺,成年累月游走四乡,勉强混口饭吃;两个姑姑,一个因生病无钱医治早夭,一个在逃荒要饭中与家人失散(解放后才得以团聚)。远学的母亲陈秀英也是出身于贫苦农家,从小受苦受累,后来作为童养媳来到雷家,与雷于松兄妹一道,帮着祖母苦苦撑持这个贫寒之家,及至长大,才与雷于松结为夫妻。两人相濡以沫,感情极深,先后育下雷远宏、雷文珍、雷远华和雷远学四个子女。雷于松和陈秀英尽管都目不识丁,但因能勤俭持家,善待邻里,处事又公道,所以在村中乡里颇有人脉。因几代赤贫,解放后雷于松翻身感特别强烈,很快便作为积极分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4年在抗击长江特大洪水中,因表现积极,曾获抗洪模范奖章。后来他被抽调出去工作,先在武钢厂做平工,后转到一冶建筑公司做普工,长期当仓库保管员。留守农村的母亲不但一人承担起所有的农活家务,还先后出任过村乡的妇女队长和贫协组长,其能干厚道在乡邻中有口皆碑。
也许是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雷远学的父母对子女的教育问题格外重视。解放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自然谈不上送子女上学,解放时大哥远宏已年满10岁,成为大人左右手,但为了不误孩子的前程,他们仍坚持将他送进了学堂。后来又把文珍、远华、远学姐弟无一例外都送进学堂,接受了当时所能接受的教育。老两口常对子女们说:“只要你们能读书,我们再苦也要供你们上学,你们能读到多高,我们就供到多高!”为了给子女们做出榜样,雷于松40多岁时开始上夜校学文化,几年下来竟达到高小程度,读书看报,写信述职都能从容应对,成为单位上的扫盲模范。子女们不负父母的苦心厚望,个个勤奋上进,学习出色,成为众人交口称赞的争气后辈。
大哥远宏1960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华中理工学院船舶制造系,1965年大学毕业时,有关方面寄毕业分配表格到家里,征求毕业分配意见,当时只有母亲一人在家,她郑重地找人代笔,在表格上写下“服从国家需要”几个字寄回。后来雷远宏被上面选为干部培养对象,直接调入省委组织部干部处任职。不想风帆初张,“四清”、文革便接踵而来,在身不由己中白白磋砣了几年的宝贵年华,直到70年代初方才复归本行,调到湖北省造船厂工作,并以勤勉和才干受到重用,先后出任组织科长和党委秘书,后被省委点名调回组织部工作,1979年省纪委成立时,他被调任省纪委办公室主任,后又改任信访办主任。
二哥远华,生性聪颖不在大哥之下,读书从不费劲,成绩却总在班级里遥遥领先,以至老师们都不禁感叹:“在学校里,只要雷远华在,第一名就肯定是他的!”可惜远华生不逢时,初中尚未读完就因文革被迫中断学业,后来报名参军,在福建某空军地勤部队服役,因表现优秀,被保送到军校学习。在离开部队赴军校前夕,他和战友们奉命进山伐木,不幸被伐倒的大树击倒,当场牺牲,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远学出生于1954年9月,在家中排行老幺。两位至亲的兄长,一个读书有成,一个为国捐躯,成为少年远学的心中的偶像。远学的聪颖与两位兄长如出一辙,读书的悟性却有过之,从上小学开始,学习成绩就一直在班级里出类拔萃,小学二年级起就开始轮番担任班上的学习委员或班长。雷远华牺牲时,他正在乡里上初中,部队首长见他身体条件不错,人又聪明,有意让他顶替哥哥当兵。那时当兵是一般年轻人最为向往的事情,多少男女青年梦寐以求地想穿上一身崭新的绿军装!然而远学却婉言谢绝了这份送到面前的大礼,因为他想继续上学--他太爱读书了!
远学跟别的农村孩子一样,从小就打柴放牛干农活。因父亲工作的地点离家里有好几十里路,当时交通又不方便,要先坐一段火车,还得步行十几里路,为了节省车费贴补家用,父亲通常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全家里里外外,大小事情就靠母亲一个人撑着,而母亲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和心脏病,常因过于劳累而发病。远学10岁那一年,曾亲眼目睹母亲发病时大口吐血的情景,当时真把他吓坏了。坚强的母亲却安慰他说,不要紧,这是老毛病了,妈妈没事儿,妈妈能挺住的。当时他望着母亲,没有说什么,但自此之后,便成了母亲的主要帮手,每天一放学便往家里跑,做完作业就帮母亲干活。
那些年,农村学生读书异常清苦,他每个星期从家里带一瓷缸腌菜到学校,整整一周就靠它佐餐下饭,腌菜吃光了,就只能用盐水泡饭吃,但从小吃惯了苦的他对此毫不介意,只要有书读就是最大的快乐。母亲为了支持他读书,将全家的煤油都省下来供他,还经常不够用。
由于品学兼优,远学读初中时就加入了共青团,高中时已担任校团支部副书记,1972年底在豹澥中学高中毕业时,他作为全校唯一的团员代表出席了县团代会。上高中时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1973年他高中毕业后返乡务农,不久即出任生产大队兼职出纳,几个月后调任村小民办教师,教高小班的语文兼初中班的英语,半年后,又调任大队团支部书记,成为驻队干部。
1974年6月,远学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时年还不满20岁。入党不久,他即被提拔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营长,带队前往地区参加阳武灌渠(阳武县到武昌县)水利工程会战,并因表现出色,受到通报表彰。
远学酷爱读书,对上大学一直怀着热切的向往。当时他所在的公社年年都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但名额有限,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又很多,竞争很是激烈。以远学各方面的优越条件和所处的地位,争取一个名额是绝无问题的,事实上,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清楚:哪怕只有一个名额,只要他想要,就非他莫属!但身为大队干部的他,并未投入这种竞争行列,而是一次次地将机会让给了别人。直到返乡三年之后,他方于1975年跻身当地推荐的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来到大哥远宏曾经就读过的华工,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远学的身后的支持者中,除了父母和兄长,还有姐姐文珍。文珍在家里排行老二,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她小学毕业后适逢三年自然灾害,便弃学回家帮助母亲干活,一直默默无闻地为这个家庭做着贡献,直到成年嫁人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仍时时惦念着几个兄弟,以他们的成功为最大的欣慰。远华牺牲后,她对小弟远学更是关爱有加,并为他所取得的每一点进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一个地道的农家,能有这样的家风,能出这样的人才,令吴雅钦佩不已,由此也更增添了对远学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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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雅和远学等人在“提高班”学习期间,全国各大学开始恢复招收研究生,华工校园中形成了一股考研热。机械工程系是报名人数最多的系之一,报考者不但有历届本、专科学生,也有不少在读的工农兵学员。吴雅听说原来班上的吴凤鸣、赵星、王治藩、黄荔等人都报了名,也激动起来,邀约起远学等“提高班”的几个人,打算报名参考,不想杨叔子老师却劝阻了他们。杨老师说:“你们都是学校等着要启用的定向培养人材,如果报考研究生,势必打乱整个学习计划,学校对你们的苦心安排很可能就前功尽弃了。何况从学习的角度来讲,‘提高班’的要求之高已经超过了一般研究生,何必去图那个虚名呢!”尽管思想上并没有完全想通,但出于对杨老师的尊重,吴雅最终还是放弃了报考研究生的打算。
虽说自己不考了,但吴雅却全力支吴凤鸣他们考,到处为他们找复习资料,为他们当后勤,在复习紧张的时候帮他们洗衣服做杂事。不想吴凤鸣因临场发挥不好,最后落榜了,同赴考场的赵星、王治藩和黄荔却幸运过关,成为文革后华工的第一批研究生。后来赵星和王治蕃恋爱结婚,成为事业和生活的伴侣。
此番与考研失之交臂,吴雅嘴上不说,心头却一直感到遗憾。远学却劝她把眼光放长远一些,这次放弃了不等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还可以再考。他的话给了吴雅莫大的鼓励和宽慰。这时学校特地安排他们到研究生班听课,并安排与杨叔子、杨荣柏共称为机械工程系“三杨”之一的机床教研室主任杨绪光教授作为指导教师,吴雅的情绪也就慢慢开朗起来。
吴雅和远学由“助教提高班”结业后,同时分配到机械工程系任助教,吴雅被安排在机床力学课题小组,从事机床稳定性研究。同组的杜润生老师是华工的第一届工农兵学员,也是毕业留校任教的,他勤奋敬业,理论功底扎实,特别是实践能力很强,给予她很大的帮助。杜老师的夫人刘玉华也是比吴雅早两届毕业留校的优秀工农兵学员,为人善良厚道,热心公益,吴雅和她情趣相投,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吴雅和远学的关系日见密切,只是隔在中间的那一层纸还没有捅破。1978年夏季一个周末的晚上,两人相约着在学校的露天电影场里看了一部名为《甜蜜的事业》的影片。散场后,两人并行在树影婆娑的校园里,心头似乎都涌动着一些想说的话,远学提议散散步再回宿舍,吴雅应允了。
就是在这次散步中,远学点破了他们之间的那一层纸。当他几乎是笨嘴拙舌地向吴雅表达深藏心中的爱意时,在四周树叶儿的沙沙声响中,两个从无恋爱经历的年轻男女确乎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据说人类承续了动物的本能,全世界的男女在向异性示爱时,都会本能地为自己藏拙护短,而将自己最好的一面显示给对方。但那天晚上他们却都没有显现这种本能,相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自我“亮丑揭短”,竭力使对方了解自己的“不足”。吴雅首先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家庭状况和盘托出,讲了父亲去世后作为单亲家庭给她和弟弟的心灵所留下的创伤,甚至讲到了对自己年龄的顾虑(她比远学年长几个月)等等,而远学则坦诚地披露了作为农家孩子从小到大所遭受的贫困和艰辛,以及由此而造成的性格内向,不善交际,缺乏文体爱好和幽默感等等“大缺点”。可以说,两人的第一次亮开心扉是颇为“特异”的,但却绝对真诚自然,没有掺杂任何的矫揉造作。两个都是活得很真实的人,也都希望得到真实的东西,不愿意对方在这样重大的人生问题上有任何勉强或误判。因此,这个并不热烈浪漫的开端,却为两人后来的感情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人说真正的爱情是连对方的缺点也一起爱的--这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是出于冲动或盲目;而对另一些人来讲,却是出于深深的理解。他们属于后者。
母亲一直关心着女儿的终生大事,吴雅对此也从不隐瞒母亲。此前曾有不少本人和家庭条件都不错的人明里暗地向她表示爱慕之意,其中不乏地位优越的高干子弟,但她都不假思索地回绝了。但在与远学互诉衷肠的第二天,她便将自己与他的交往和他的人品及家庭状况原原本要地告诉了母亲。从来就没有嫌贫爱富的思想的冬环,在这样的事情上自然也有自己的希望,她相信女儿的眼力,但听说远学从小在农村长大,对其的生活习性,待人接物如何,仍不免有些顾虑。女儿看出母亲的心思,特意安排她与远学见了一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