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陪同母亲来到校园深处的一片草坪上,早已恭候在那里的远学立即趋前问好。冬环见小伙子长得高大帅气,也很本分有礼,便已暗自喜欢了几分,在接下来的随意交谈中,远学的真诚和直爽更增加了老人的好感,在谈及双方的家庭背景时,远学非常恳切说了一句令老人大为动容的话:“吴妈妈,吴伯伯去世这么多年,你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吴雅姐弟拉扯成人,真不容易呵!”冬环后来回忆说,就是这句体贴暖人的话,使母亲最终认同了女儿的选择。一位老朋友知情后曾好意地向冬环提出:两个不同家庭环境长大的孩子,生活习惯不同,在今后的共同生活中容易发生矛盾,加上对方家在农村,将来应酬交道也会有不少麻烦。冬环虽不赞成这种说法,但还是转告给了女儿。女儿回答母亲说:“这无非是说他的家庭环境比我们更贫寒一些,他从小吃的苦比我更多一些,在我看来,这不仅不是缺点,而是优点。我最反感的就是那些从小养尊处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哥儿!妈妈你不也是出生在农村的吗?我也在农村插过队,我喜欢农民的朴实善良,与他们打交道心里更踏实!”
吴雅也和远学一起到乡下老家去看望了他的双亲。当吴雅走进那座破旧的土坯房,见到含辛茹苦地将一个个子女培养成材,又深明大义地送交给国家的远学父母时,情不自禁地上前搀扶着两位老人道:“雷伯伯雷妈妈辛苦了!你们劳累了一辈子,我们做子女的一定会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让你们有一个幸福的晚年……”面对着这样明理懂事,知热知冷的未来媳妇,远学的父母亲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远学当年回乡后,因人品出众,周围村镇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其中姑娘长得漂亮,家境也殷实的人家不少,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乡邻们知道小伙子志存高远,也都不勉为其难。听说他带了一个漂亮可人的城里对象回来,大家都纷纷跑来观看。吴雅虽然素面淡妆,但言谈举止中所显露出的气质涵养和对乡亲们亲切有礼的态度,博得妇孺老少的交口赞许。
尔后,他们又同去汉川看望了年愈古稀的外婆。吴雅成年后,外婆一直挂牵着外孙女的终身大事。当吴雅和远学双双来到汉川家里时,她刚从医院看病回来。他们向老人请安问好,她笑得一脸灿烂,大声说:“见到你们,病就好啦!”执意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饭,席间又不断地给外孙女和远学添饭加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远学早就听吴雅讲过她和弟弟都是外婆从小带大,又见老人这样慈祥爽朗,越发增加了敬重之情。
爱情之花在两个年轻学子的心中倏然绽放,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使他们精神焕发,如沐春风,然而共同面临的学习和工作上的巨大压力,却使他们几乎无暇去享受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甜蜜,而只是将这种情感化为动力,在学习和工作上互相勉励和支持,并憧憬着在未来的岁月中比翼双飞,做出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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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社会的拨乱反正和高考制度的恢复,大批富有才华的老三届学生涌入各大学,大学的教学秩序也逐渐走上正轨,工农兵学员出身的教师基础训练相对薄弱,业务能力与教学要求不相适应的状况开始显现,其学历也由最初承认的本科改为大专,大批地被调离学校或者改行。华工同样如此,与吴雅同时或先前留校的许多同学都先后调到行政部门工作,但她本人和远学以及极少数学业特别优异,表现特别突出的工农兵学员却被留在了教学岗位上。他们为此很是感奋,同时也有一种危机感,意识到要站稳脚跟,业务能力是一个方面,学历背景也不可或缺,不然几年之后,当大批本科生毕业时,就是不让你改行,也会被自然淘汰。于是报考研究生再次成为他们的努力目标。这一次,杨叔子老师审时度势,支持了他们。当时一批已毕业离校的工农兵学员纷纷返校进修,在沙市江汉石油学院任教的吴凤鸣也在其中,回校后她跟吴雅挤住在一处,也拿出跟吴雅上届支持她一样的热情,全力支持她和雷远学考研。
因为首届考研的试题非常简单,对此次报考,吴雅和远学在思想上多少有些“轻敌”,加之教学工作十分紧张,也没有时间来专门进行准备,甚至连临阵磨枪都没有做到,完全是这边才丢下工作,那边便进了考场。不想第二届的考题难度大大超过第一届,两人伧促应战,结果可想而知。此届的录取率之低亦超乎想象,机械工程系100多人报考,录取的仅两三名。
这次失手一下把吴雅打懵了,一连好些天都回不过神来,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做这门学问的料。就在她和雷远学的情绪落入低谷之时,杨叔子老师来到两个爱徒身边,与他们长时间地促膝谈心,提醒他们,做学问也跟打仗一样,没有百战百胜的所谓常胜将军,并以许多大科学家的人生经历为例证,说明只要善于总经经验,失败就会变为成功之母,要紧的是,在暂时的挫折面前,绝不要轻言放弃!杨叔子的话给了吴雅和远学莫大的慰藉和激励。不久,杨叔子又亲自出面协调,在系里为吴雅和另一位青年教师争取到在职读研的名额,同时讲清,国家教委在这方面尚无具体政策,所以不能肯定毕业后是否能承认同等学历和资质。吴雅经过一番郑重考虑,决定把学习本事、充实自我放在第一位,于是一边工作,一边开始在职读研,她的指导教师是杨绪光教授。当时全校在职读研的也不过五、六人,因出来后学历没有保障,一些人后来陆续离去,吴雅成了这条求学小路上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连雷远学一度对她的这种坚持是否明智都产生了疑虑,但吴雅却没有回头,她在笔记本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有志者,事竟成”六个字。她的决心令杨叔子十分赞赏,不止一次地对人说:不说天资,就凭她的这股劲头,将来也肯定能学出来!深受感动的远学也丢掉顾虑,心甘情愿地充当起未婚妻的“坚强后盾”。
吴雅在为自己的学业努力奋斗的同时,一直没有忘记为了她上大学而做出了牺牲的弟弟,她认为弟弟的天资远超过自己,如果能上大学,前途不可限量。她经常情不自禁地跟相好的同学朋友谈起这件事情,也特别留意相关的机会。
吴稚1977年从武汉河运学校驾驭专业毕业后,分配在长航南京油运分局属下的一艘拖轮上当见习水手。按惯例,驾驶专业毕业生在第一年为见习三副,一年后通过考试即可升为正式三副,以后再一步步地提升二副、大副等等,但因为当时文革影响还很大,他们这批学生上船时,都无一例外地被老船员们奚落嘲笑为只懂“马尾巴功能”的书呆子,领导也告诫他们要虚心接受再教育,做好长期当水手的打算。他们从搓麻绳、扎拖把做起,几个月之后才被允许接触正规的水手活儿。水手确实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好做,单是缆绳打结的方式就有70余种之多,什么水兵结、麻花结、扣子结等等不一而足,不但要会打,动作还得快捷麻利,在平地坡坎上能打,在摇晃不定的船上也能打……有几年的知青生活垫底,吴稚对这些活儿并不觉得苦累,加之当时船员工资普遍比岸上要高上一截,伙食又是免费的,所以反倒有那么一点优越感,后来又从一般水手提升为舵工,就更飘飘然了。当时他们的航区在南京和湖南临湘矶之间,来回一趟大约需要10天时间,10天中只有一两天在南京或武汉补给时能上岸休息。其余一天24小时都是在船上过的。船上是名副其实的男人世界,过的又是一种“浪迹江湖”的生活,吴稚成天跟大家滚打在一起,沾染上喝酒抽烟说脏话之类的习气也就在所难免了,有时也不免将其带回家里。母亲对此十分恼火担忧:长此随波逐流下去,不要说将来成为有用之材,很可能人都会给毁了!船泊武汉时,吴稚有时也会到华工姐姐处去玩儿,这时他便会受到校园氛围的感染,并唤起他对学校生活的向往。吴雅则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强化弟弟“一定要人尽其材,要上大学”的意识,敦促他积极复习功课准备报考。
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吴稚慢慢觉得船舷甲板确实不是自己终生的归宿,随着改革开放的进展和各方面的搞活,跑船的那点“优越”条件也慢慢地变得不足挂齿。他开始寻思着“上岸”了。在这期间,他曾对一从小相识的女孩萌生好感,对方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但十天半月一次的匆忙接触,却未能在彼此之间擦出火花,后来由女孩的母亲出面了断。他也曾尝试与武汉机床厂的一名工人“工作对调”,好不容易将一切谈妥,不料那人却在最后时刻变卦了。这两件事情给了吴稚不小的刺激,他开始认真考虑“上大学”的事儿。
高考的恢复,为吴稚的“上岸”带来了希望,但根据当时的规定,中专生必须在毕业参加工作两年之后才允许参加高考,要不就得有相应的技术发明或者其他特殊贡献。当水手自然难有什么大的发明,更谈不上有何特殊贡献,所以吴稚不得不苦熬时间,1977和1978年的两次高考就这样眼睁睁地放过了。
从高考恢复之时起,吴雅心中便燃起了帮助弟弟进入大学的希望,当弟弟去华工看她时,总是给弟弟念叨这件事儿。从1978年年底起,便陆续买了许多高考参考书交给弟弟,反复叮嘱他早作准备,抓紧时间复习功课。1979年3月,她又着手安排,让弟弟请假到华工突击复习。
吴稚到华工后,生活上全部由吴雅安排,她找来当时最全最好一套高考复习资料供他参考。当时吴雅和远学还住着集体宿舍,远学在宿舍中为吴稚找了一个空余床位,后来见吴稚一天几趟地跑图书馆,又将自己的自行车也一并交给了他。吃饭一般都在食堂,有时三人也就着煤油炉烧点菜,改善一下伙食。因当时煤油供应紧张,吴稚从拖轮上提了一些柴油来救急。柴油黑烟很重,一顿饭做下来,常常是大家的鼻孔都熏得跟烟囱似的。因为经常熬夜,吴稚体力消耗很大,吴雅几乎每天都要给弟弟煮夜宵。
因为吴稚的中学基础不错,一个月下来,数理化的复习很快就有了效果,唯一拖后腿的是英语,尽管高中时曾学过两年,但丢了这么几年,除了还记得26个字母,能说一句“毛主席万岁”之外,别的通通都还给老师了。英语是重点大学的计分科目,绕不过去的,吴雅为此专门为他制定了突击英语计划,让他回到船上按日实施,每隔10天船靠武汉时,到华工由她进行测验。
回到船上,吴稚即重点突击英语,每天背单词、做练习,因此第一次回到华工接受测验还差强人意。不想第二次便出了问题。那次船到南京时正逢五一节,船长决定给全船人员设宴加餐,并且特许每人一瓶洋河大曲,开怀畅饮。在少有的热烈气氛下,吴稚不知不觉地将一瓶酒悉数灌进胃里,又在师傅、同事们的轮番进攻下,外加了半瓶,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几天时间都未能完全恢复过来,把英语的事抛到了爪哇国。当吴雅愕然面对着一问三不知的弟弟,进而问清详情后,不禁气急得流下眼泪,她呜咽着对弟弟说:“再过一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你却还这样不当回事儿!难道你忘了爸爸生前的嘱咐和妈妈一辈子的辛苦?要是爸爸还活着,看见你这样不争气,会有多伤心!”
吴稚愧悔交集,从此再不酗酒。
1979年7月,吴稚参加了武汉地区的高考。由于准备充分,战术得当,基本上没有遇到大的障碍。考完之后,雷远学和华工的一批老师到施恩地区阅卷,吴雅让他将各科的正确答案全部汇集给她,然后逐一对照吴稚的答案,评估他的考分。评估的结果不错(与后来公布的考分非常接近),他们都乐观地预计,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小伙子此番将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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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吴雅全力协助吴稚准备高考那一段时间,身体一向硬朗的外婆突然变得不思饮食,日渐消瘦。冬环带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药,但病情总是时好时坏,不见痊愈,多次到县医院检查也无定论。外婆怕她和两个孙子担心,总是说没事儿没事儿,天气暖和一点就会好转的。可是事与愿违,随着夏季的到来,老人的病情却愈见严重,冬环为之忧心如焚。有一天她在陪护老人时,忽然发现老人的颈部锁骨处突起一个包块,而且质地坚硬,不能滚动,多少懂得一些医学常识的她顿感不妙,立即带老人到城关医院就诊,医生建议转县医院肿瘤科,县医院也觉得有问题,又建议转省里做进一步检查。她于是慌忙火急地带着老人来到武汉医学院附属医院和省肿瘤医院检查,结果被确诊为胃癌晚期。当冬环拿到检查报告时,两眼一黑,瘫坐在椅子上。这实在是太残酷,太不公道了!十几年来,老人为帮助她支撑这个破碎的家,可以说倾尽心血,好容易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现在眼见吴雅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吴稚上大学也有了希望,正是苦尽甘来之时,却患上了绝症!她既不敢让老人知道实情,也不敢马上告诉儿女,怕影响吴稚高考。医院告诉她,鉴于老人年事已高,癌细胞又已广泛转移,手术治疗已无意义,只能采取所谓的保守疗法,能吃就吃一点,能玩就玩一点,换句话说就是认命等死。冬环却无法接受这种安排,她隐忍着哀伤,到处为老人寻医求方,甚至求神拜佛,期盼能把母亲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直到吴稚高考完毕,冬环才让儿女插手老人的事情。当姐弟俩匆匆赶回汉川家里时,老人已病情危重,水米不进了!看着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外婆,吴雅和吴稚不禁泪如雨下。老人得知孙儿考了很高的分数,录取大学已有绝对把握,清瘦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竖起大姆指称赞爱孙:“我们吴稚生来就是读书的料!”又反过来安慰姐弟俩说: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已活过古稀之年,也够本了。今后只要你们能有出息,好好孝敬你们的妈妈,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那一年润六月,天气奇热,坐在家中不动都会汗流如注。因冬环当时尚在上班,家中一日三餐和为老人煎熬中药等一应事情全都由姐弟俩包揽,吴雅怕外婆长久卧床会生痱子褥疮,每天为老人洗两次澡,每次都是先将水热好,然后小心地将外婆抱进澡盆,轻轻地洗好、擦干后再抱回床上,再洒上爽身粉。稍有空床,就守在床前一边为老人驱蚊打扇,一边陪老人说话宽心。
姐弟俩就这样在外婆身边尽心尽力地服侍照顾了将近两个月,到最后,老人的身体已处于极度衰弱的状态。哀戚不已的冬环带着儿女默默地为老人准备后事。有一天,老太太突然清醒过来,把女儿和孙女叫到身边,断续而清楚地对冬环道:“我死以后,你就去北京,待吴雅成家了,你就同吴雅一起生活……他们会孝顺的……”
吴雅泪流满面地回答老人:“婆婆,你放心吧,我们会听你老人家的话,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孝敬妈妈的,你就放心吧,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