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凄风苦雨中，1962年的清明节来到了。当地习俗跟冬环的湖北老家一样，清明节要给亲人上坟，艾高无坟可上，冬环只能在丈夫的骨灰盒前烧上几柱香默默奠祭。
和往常一样，冬环帮着母亲忙完家务，等两个孩子和老人都入睡以后，才在夜深人静中坐下来，像往日一样对着墙上艾高的遗像，在心里向亡夫汇报自己和家里一天的情况--单位和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孩子们有什么长进等等。她相信他能听见，她要让他放心。一年多来，夜夜如此，从未懈怠。
她深情地注视着丈夫的遗像和桌上的骨灰盒，开始在心中与丈夫对话：艾高，你在那边还好吧？一年多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想到我们七年的夫妻恩爱，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关怀体贴和对家庭对孩子的倾情尽心，我就无法平静……艾高，我知道你丢不下我们娘儿母子，也担心外婆。但你放心吧，我们现在都很好，你最应感到宽慰的是，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在健康成长，他们跟你在的时候一样，很乖很懂事，吴雅已上小学，成绩也很好，上学期考试语文和算术都是满分，老师们都很喜欢她。雅儿非常顾惜弟弟，稚儿也很爱姐姐，姐弟俩跟你在时一样亲密无间。艾高，你放心吧，孩子是我们共同的骨血，我会好好地看护好他们，把他们培养好的……默念到这里，冬环停下了，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夺眶而出。
她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脖子又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围住了，诧然抬头，她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和一双泪光闪动的眼睛--是雅儿！她极感动也极歉然地转过起身去，一把将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来到自己身边女儿紧紧地搂进怀里。
女儿默默地用小手为妈妈擦着眼泪，妈妈用脸颊摩挲着女儿的头发。母女俩就这样在黑暗中长久无声地依偎着。前几天，学校的语文老师告诉她，最近他们搞了一个命题作文《记最难忘的一件事》，吴雅写了爸爸因公去世的事情，写得非常真切感人，老师们争相传看，慨叹不已。她特意拿来看了，从读第一句话就开始掉泪，直到最后。女儿对爸爸的感情有多重，思念有多深呵！
冬环终于意识到这样坐下去不妥，轻轻拍了拍女儿道：“雅儿乖乖，上床去睡觉吧，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妈妈，你怎么不睡呢！你明天不是也要上班吗？”女儿回道。
冬环无言，良久，方才又开口道：“雅儿，好，妈妈这就睡，我们都睡吧。”
不想女儿却一下搂紧了母亲，呜咽道：“妈妈，我想爸爸，我想爸爸！”
“雅儿乖，你看，你爸爸不就在我们身边吗？”
女儿泪眼迷离地看着墙上的爸爸遗像，又伸手抚摸着桌子上的骨灰盒，然后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母亲说：“妈妈，外婆说，我们平时做的事情爸爸都能看见，是吗？”
“是的，乖女儿，你爸爸都能看见，他一直在关心着我们呢……”冬环哽咽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女儿紧抱着母亲恸哭道：“妈妈，我要乖！我要听你和婆婆的话！我要带好弟弟！”
冬环动情地亲吻着女儿泪涔涔的脸蛋说：“雅儿，妈妈知道你很乖，妈妈也都跟爸爸讲了，现在你就听妈妈的话，上床睡觉好吗？”
女儿用小手擦干妈妈脸上的泪水，依偎在妈妈怀里。
冬环不由得又搂紧了女儿，说道：“雅儿乖乖，妈妈有你这样懂事的女儿，再苦再累也甘愿呵！”
就在那以后不久的一天，冬环发现了一件更令她感动和揪心的事情。有一天她到县政府办事，发现路边的一处煤渣堆上有两个周身都弄得黑乎乎的小人儿正蹲在那儿捡煤渣，走近看时，竟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她的双眼一下就被泪水罩住了：妈妈的女儿和儿子呀，你们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呵！可是她也想不通：一个为了新中国的诞生和建设而奋斗牺牲的国家干部的子女，怎么会落得跟旧社会捡煤渣的三毛一样了呢？小姐弟俩自然不懂得大人的复杂心情，发现妈妈来了，争相举起身边的小篮子，把里面的战利品--一些没有烧过心的煤核展示给妈妈看，还不停地解释说：“妈妈，婆婆说这种没烧过心的煤核可好烧啦，烧着不冒烟，烤火最好啦！”
实际上，当时年仅七八岁的吴雅不但在学校是讨老师同学喜欢的好学生，在家里也早已懂得为妈妈和外婆分忧了。有一次她放学回家路过县粮食局时，听说那里正在处理一批烂红薯，立即跑回家告诉了外婆，然后提了布袋子带着弟弟就跑到县粮食局排队等候去了，因为人多东西少，场面非常拥挤，她让弟弟在路边上去等着外婆，自己挤在队列中一点一点地往前移，眼看红薯堆越来越小，大冷的天，她却急得额头上沁出了汗水。天可怜见，最后总算让祖孙三个买到了一堆烂红薯。他们当即就学着旁人的样子进行就地处理，先将尚好的选出放在一边，又将全烂的扔掉，然后集中力量打整半好半烂的，用刀把发霉变质的部分削去，将好的部分留下。冬环下班后也赶去跟她们一起弄，一直弄到天黑才告结束，一过秤，竟有十几斤！吴雅就像挖着了金元宝似的，高兴得拍着巴掌直跳。当吴雅和外婆不停地剜着烂红薯时，饥锇难耐的吴稚的嘴却没有停下，在一边大啃特啃，最后竟将门牙啃掉了一颗！吴雅一边划着脸蛋羞弟弟，一边掏出小手绢为他擦嘴，然后和妈妈、外婆一起，欢欢喜喜地把红薯搬回家。
平时，吴雅在家里抹屋、扫地、择菜、带弟弟……里里外外，可以顶得上半个大人。邻居们交口称赞：这样勤快懂事的小姑娘，真是少见！
6
吴雅和吴稚姐弟俩的关系之亲密，街坊邻居尽人皆知。吴雅对弟弟关心备至，有什么吃的用的总是先想到他，平时不但陪他玩儿，还教他读书识字。弟弟淘气，偶尔犯了“错误”，在大人面前，她总是责怪自己没尽到姐姐的责任，千方百计地护着弟弟，下来之后再耐心地对弟弟讲，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小吴稚也非常爱自己的姐姐，成天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有了任何好事情--发现地下有一群小蚂蚁啦，看见窗外飞过一只小蜻蜓啦……--总会“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让姐姐来跟自己一起分享快乐。小家伙特别聪明好学，对姐姐上学读书的事情怀有极大的兴趣，平时他跳进跑出，一刻也停不下来，但只要姐姐一搬出小凳来做功课，他就安静了，守在旁边，吵着要外婆拿纸笔学姐姐写字。
除了休息日，每天早上和午后，外婆都要送姐弟俩上学上幼儿园，一般是先就近把弟弟送到机关幼儿园，再送姐姐到城关小学。吴稚一天当中最难过的便是和姐姐分手的时候，好不容易将他交到幼儿园老师的手上，才转身便追了出来，站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目送着外婆和姐姐离去，常常都是她们走出好远再悄悄地回头看时，小人儿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后来情况又有了发展：有好几次，他竟哭叫着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老师在后面大声招呼喊叫也没有用，她们只得停下再将他送回去。到最后，小家伙干脆犟着不进幼儿园了，哭死哭活地要跟姐姐一起去上学，怎么诓哄都没有用。外婆实在没有办法，有一次便依了他，带他去了吴雅的城关小学。没想到，小家伙竟得寸进尺，非要跟着姐姐进教室读书不可！外婆不许他胡闹，威胁再闹就要打屁股，吴雅却心疼弟弟，跑去向班主任老师求情让弟弟进教室听课，她保证弟弟不会吵闹影响别人。老师多见过闹着不想上学的孩子，还没见这种年龄差着一大截却闹着想读书的孩子，觉得又可笑又可爱，就破例同意他进了教室，同时说明白：必须遵守课堂纪律。外婆怕他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庄重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惜教室里面没有空座位了，只好安排他挤在姐姐旁边当了个小旁听生。
大人们包括母亲、外婆和老师，先都以为不过是小孩子图新鲜，过两天就会自己打退堂鼓的。不料一天、两天、三天……小家伙不但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反而越发来了劲，不但要求一样听课，还要求一样地举手发言，一样地做作业！试了试，公然还像模像样的！吴雅趁机向妈妈提出：让弟弟与自己一起上学！她极言弟弟的聪明和努力，希望妈妈顺了她和弟弟的心。面对着一对好学上进的小儿女，冬环又是怜爱又是欣喜，便亲自去到学校，请求校方能给小吴稚一个特殊关照，同意他跟班上课。学校考虑到实际情况，最后也就真的同意在吴雅旁边为小家伙加了一张凳子。
刚过五岁的吴稚就这样正式成为宝兴县城关小学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小旁听生，小姐弟俩也第一次成为“同窗”。
（这次“同窗”经历，仿佛是姐弟俩一生求学经历的一次预演，若干年后，各种各样的机缘使他们不断地成为“同窗”，直至双双在同一所大学里同时拿到博士学位。）
外婆还是跟以往一样，每天接送小姐弟俩上学。后来吴雅觉得自己已经大了，完全可以带弟弟上学，就提出不让外婆接送了。冬环亲自考察了几趟，再三交待了有关事项后，同意了她的要求。
事实证明小小的吴雅是个非常称职的姐姐。姐弟俩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一条小清溪，溪水深可及膝，溪中间有几块供人踩着过去的石头，这是妈妈和外婆最放心不下的地方，再三叮嘱吴雅，过去的时候一定要牵好弟弟。每天来到这里，吴雅都会紧紧地拉着弟弟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起初弟弟还听话，但时间一长就不干了，先是将牵手变成了牵姐姐的衣裳，后来就干脆连衣裳也不牵了，还呈能地跑在前面，弄得姐姐在后边紧张不已地大呼小叫。不过，姐姐也有受弟弟影响的时候。有一次，吴稚发现在一处水流缓慢的回水湾里有好多小蝌蚪在游动，便想捉来养在小瓶子里，姐姐也被那些可爱的黑色小生灵吸引住了，决定跟弟弟一起捉。因怕惊动妈妈和外婆，姐弟俩回到家里偷偷地找了一个小玻璃瓶子藏在书包里，待放学回家周围都不见人时，悄悄地下到小溪里捉蝌蚪。谁知道那小小的玩意儿极机敏，明明看准了，手一下去却不见了踪影，结果第一次姐弟俩一无所获，却弄得一身水湿。回到家里被外婆发现，只好坦白交待。外婆赶紧给他们换上干衣服并要他们等会儿主动向妈妈做检讨。哪知妈妈下班回来听说情况却并没有过多的责备他们，反而告诉他们说，捉蝌蚪不能“抓”，只能用双手捧，又决定亲自带他们去示范，两个小家伙高兴得不得了。妈妈教的办法果真灵验，他们一下子捉了七八条，装在小瓶子里喂养着，每天都换上清水，有时还放上小虫子和饭粒。小蝌蚪慢慢长大了，他们又换上大瓶子。有几只蝌蚪一直被他们养到长出了小小的前脚后腿。这时妈妈就对他们讲述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小蝌蚪会慢慢变成小青蛙，小青蛙会吃害虫保护庄稼，应该及早把它们放回大自然里去。小姐弟俩接受了妈妈建议，带着瓶子来到小溪边，又把它们放回了溪水里。看着小蝌蚪摇头摆尾地向水中游去的样子，小姐弟俩兴奋得直拍手。过了一些时候，他们又来到那个地方时，发现水里已经有了一些指头大小的青蛙，姐弟俩蹲在水边，认真地分辨哪些青蛙是他们放的蝌蚪变的，尽管最后不了了之，但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在他们幼小的心田中萌生出对大自然中一切生灵的热爱，并在日后将这种热爱融进了他们的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