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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1月7日,在中国西部四川省荥经县境内的一个名叫斑鸠井的偏远矿山上,发生了一次改变了本书主人公一家几代人命运的车祸。
当时,整个中国都陷入在“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之中,饥馑像无孔不入的虫子一般咬噬着人们的肌体和神经。在这场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巨大灾难面前,刚伴随着新生的共和国走过十个年头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并没有丧失信心,许多人在忍饥挨饿中仍咬紧牙关,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当时在中国人民银行四川省雅安地区中心支行计划科任主任科员的吴艾高先生,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那一年元旦前,吴艾高去到斑鸠井焦矿场储蓄所与荥经支行共同搞驻点调研,回到雅安后写成经验总结,准备在月中举行的全地区行长会议上进行介绍推广。吴艾高对支行领导交办的这一任务极为重视,为了使所写材料更加生动丰富,于元月7日搭乘运粮货车重返斑鸠井矿山,不幸却在半途遭遇车祸--在盘山公路的一个急弯处被从车顶上重重地抛了出去!
司机听见响动立即刹车,出乎他意料的是,被摔倒在乱草丛中的吴艾高除了脸上和手上有轻微擦伤之外,竟完全平安无事!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跑基层,跋山涉水,风来雨去,小伤小病早已是家常便饭,他向司机挥挥手便起身又继续赶路了。到达矿上后,为防万一,中心支行的驻点人员还是将他送到矿区临时医院进行了检查,结果也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大家以为无事了,都松了口气。不料开晚饭的时候,吴艾高端着饭钵刚扒了两口,脑袋却突然垂了下去!
尽管矿山医院立即组织实施了抢救,但吴艾高仍因脑内颅大出血于几小时后不幸辞世。就这样,这位年方38岁,平素办事心细如发,偏偏在倏关自己性命的大事上掉以轻心的银行职员,连一句话都没能留下,便伧促地离开了自己所牵挂的亲人和所热爱的这个世界。当时,他的妻子刘冬环年方33岁,女儿吴雅刚满6岁,儿子吴稚仅4岁。
吴艾高在斑鸠井出事的时候,冬环正在几十公里外的宝兴县人民银行的一个区营业所里检查工作,接到县行“立即返回”的通知,她步行几十里,风急火急地赶回县里。
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冬环犹如五雷轰顶,顿时全身抽搐,不省人事。当她在同事的呵护下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个强烈反应就是:“这不可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了就没有呢!”听说出事的地点是在荥经县时,她越发觉得蹊跷--这更不可能!他明明已经从荥经县回到雅安了,还托人带了信和糕点给她,怎么会在那里出车祸呢!然而,当她在昏昏沉沉中带着那一丝疑惑抵达雅安后,一切侥幸和祈愿都在无情的事实面前灰飞烟灭了--她不但知道了艾高后来又去了荥经以及出事的详细情况,而且得悉丈夫的遗体还停放在斑鸠井矿上,正等待着她亲自去料理后事。
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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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惨酷的劫数令冬环悲痛欲绝。但她毕竟是一个经历过多年苦难磨练的女子,她知道自己在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儿女面前不能颓然倒下,她必须要在这个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打击面前咬牙挺住--从今往后,她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她脚步蹒跚地回到家中,见到了母亲胡想英。老太太对发生的事情还浑然不知,直到发现女儿哭红的双眼,才愕然怔住。冬环泣不成声地把刚发生的天大不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母女俩抱头痛哭。
冬环与母亲商议,两个孩子还太幼小,肯这接受不了这样严酷的事实,得暂时瞒着,以后再慢慢告诉他们。这时老太太却恍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艾高出事的第二天,她送雅儿上学,路过雅江桥时,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中心支行有个姓吴的干部在荥经出车祸死了,留下一儿一女……她听后心里一紧,赶紧牵了雅儿往前走,不料这话却让雅儿听到了,着急地追着她问:婆婆,他们好像在说我爸爸呵!你问问他们呀,是不是我爸爸……她厉声制止她道:不准打胡乱说!你爸爸好好的,哪会是他呢!实际上当时她就已心慌意乱,只是一直压着没敢外露,回来后也一直没敢出去打听。
母女俩不知该如何面对两个肯定会死活地要爸爸的孩子,伤心垂泪地想来想去,最终也没想出个万全的办法。
中心支行派了个男同事陪冬环到荥经去料理艾高的后事。原以为艾高的遗体是被安顿在医院太平间里,去到方知还停在临时地点。所谓临时地点乃是医院背后空地上的一顶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旧帐篷,当冬环进到里面时,发现已经去世三天的丈夫正孤独地躺在帐篷角落的一张破草席上。她奔过去跪倒丈夫跟前,一时泪如雨下,不能自抑。当她用颤抖的手揭开盖布,刚看到那双似乎还微微睁着的,平时充满活力和温情而今却没了一点生气的眼睛时,一种撕心裂肺的巨痛迅疾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直到此时,她似乎才真切的正视了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艾高,她至亲的丈夫,儿女至爱的父亲,已经撒手人寰,永远离去了!
因矿上无车,冬环只得雇来一辆破板车,一路颠簸地将丈夫的遗体运回荥经县城。这时她心里已有打算:要将丈夫的遗体火化,将骨灰永远保存在身边--她生生死死都要和爱人厮守在一起!
但当时只有省会成都才有火葬场,这一路过去数百里,运输部门也没有专门的殡葬车,只有先到雅安再想办法。她不得不又雇了一辆板车,在风雨交加中陪护着丈夫行进,一路上脸上流的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天黑了就在路边的鸡毛小店投宿,拂晓又顶着星光上路,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方才到达雅安。
在这座一年四季雨水不断的川西小城中,他们这一对同由西南大都市重庆调来此地,又同在银行工作的年轻夫妇和他们温馨和美的一家子,曾吸引过多少艳羡的目光,而今却家破人亡,沦为大家惋惜同情的对象了。
艾高的九弟蓂高闻讯从成都赶来,见到憔悴不堪的嫂子,抢步上前双手扶住,一声“七嫂”出口,已是双泪长流。正满腹痛楚无处诉说的冬环,在亲人面前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蓂高详细询问了兄长出事的经过并得悉她想将丈夫的遗体运往成都火化的打算后,深表理解和支持,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但从雅安到成都两三百里路,再用板车拖运显然是不现实的,当时雅安市面上也没有租车的业务。正在焦虑无措之时,冬环想起曾有过交往的军分区运输团的陈政委,便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军分区大院求助。陈政委听后极爽快地表示:“没问题,军民本是一家人嘛!部队平时得到地方上和老百姓的多方支持,现在你们遇到这样的不幸和困难,我们派个车还不行吗?再说,遗体火化也是国家所提倡的嘛!”
冬环感动得热泪涟涟,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身上,她确乎又找到了从在上海参加革命随军南下起,就一直紧紧吸引着自己的“革命大家庭”的氛围和革命同志间的深厚情谊。
3
如何面对两个年幼的孩子?这是冬环一开始就忧虑不已的问题。她觉得在艾高遗体运往成都火化之前,一定得让两个孩子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不然定会给他们和她自己都留下无可弥补的终生遗憾,但两个孩子能够经受这样惨重的打击吗?幼年丧父的她,深深懂得这种伤痛是会刻骨铭心地伴随一生的……
冬环和母亲一起去接两个孩子。当时女儿和儿子都在专区托儿所全托,那里曾是夫妻双双怀抱儿子手牵女儿进出的地方,如今却成了睹物思人的伤心之地。她怕母亲受不了,让她在外面等着。
那时吴雅虽然只有6岁,却已经有些懂事了,当她由老师牵出教室,见到只身前来的妈妈时,立即就红了眼睛,带着哭腔问道:“我爸爸呢?我爸爸呢?我爸爸怎么没有来呀?”
冬环顿时明白瞒住女儿是不可能了。她捧着女儿的脸,哽咽着叫了一声:“雅儿哪!”便泪如泉涌,说不下去了。
小吴雅还从来没有看见妈妈这样悲伤过,一时吓坏了,搂紧着妈妈大哭道:“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她仿佛已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冬环只觉得万箭穿心,唏嘘着紧抱着女儿,为她抹去流淌的泪水。这时儿子也由老师牵了出来,他懵懂地望着妈妈和姐姐,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深爱自己的父亲。
目睹了这一幕的许多老师都不禁淆然泪下,有人默默地走过来,轻抚着冬环和一双儿女,表达他们的同情和爱莫能助。
当天晚上,一家老小沉默无语地挤在艾高生前住过的那间小屋里,除了小吴稚一个人呼呼大睡之外,外婆、冬环和吴雅都久久不能入眠。吴雅一直依偎在妈妈的身边,睁着眼睛撑了大半夜,方才迷糊过去,但只要妈妈有一点动静,她都会惊醒过来,抬头轻唤着妈妈,直到发现没有事情,才又睡去。
第二天上午,冬环在神情恍惚中,拖着沉重的双腿,在蓂高和陈政委派来的部队同志的帮助下,将艾高的遗体装上军用卡车,然后留下外婆守家,自己带了一双儿女,同车前往成都。
当时从雅安到成都的路况很差,待赶到成都火葬场时,已是夜幕降临,关门下班了。几个人只得先将艾高的遗体搬下来放在空地上。小吴雅知道大人有事,懂事地牵着弟弟的手,在凄厉的寒风中守护在爸爸身边。冬环和蓂高去向值班人员苦苦哀求,对方得悉他们远道而来,总算动了恻隐之心,同意先收下遗体,第二天再补办手续,进行火化。
眼见艾高的遗体就要送进太平间,冬环知道与丈夫最后诀别的时刻来到了,一时悲恸不已,她让推平车的工人停下,然后将女儿和儿子拥在怀里,小心揭开罩在艾高脸上的白布,颤声说道:“雅儿,稚儿,来向你们的爸爸告别!”
冬环泪眼模糊地端详着静静地躺在平车上的丈夫,在心中默默地说道:“艾高,你就放心走吧,我绝不会辜负你的心愿,一定会把儿女好好地抚育成人,我会把他们的每一点进步都告诉你,愿你的灵魂时时与我相伴,给我鼓励和力量,等我百年之后,就来跟你团聚,你放心走吧,放心走吧……”
小吴雅目不转睛地看着最亲爱的爸爸,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往下掉,小吴稚那时对于“死亡”还完全没有概念,只以为爸爸是“睡着了”。
看着哀伤不已的女儿和一脸茫然的儿子,冬环的心都碎了……
把艾高的遗体安排好之后,当晚冬环和两个孩子就歇息在在九叔蓂高家里。第二天她和蓂高一起回到火葬场,办理了火化手续,给丈夫换了衣服整了容,然后依偎在丈夫身边拍了两张合影照。
当工人把艾高的遗体送进焚化炉时,冬环不禁泪如泉涌,大放悲声,恨不得随丈夫一起羽化而去。
一个至亲的亲人,就这样在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经过一段死寂般的等待之后,已是欲哭无泪的冬环终于捧着丈夫的骨灰盒,走出了火葬场的大门。蓂高默然地陪伴在嫂嫂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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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冬环婉谢了蓂高和弟妹的再三挽留,捧着丈夫的骨灰盒,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成都回到了雅安,然后举家搬到了宝兴县。
宝兴县地处边远,狭窄的街道,弯曲的小巷,破旧的瓦房,挑担背篓的农民和满街吆喝的小商贩,使小小的县城活脱脱地像一个大乡场,环境条件与雅安不能相比。但这里有一种冬环最为看重的东西,那便是人与人之间尚未淡漠的情谊。当她捧着丈夫的骨灰盒,拖着老老小小的一家子回到县里后,上自行长下至科里的同事纷纷前来看望安慰,大家怕她悲伤过度,一再劝慰她,要她节哀保重,理智对待,振作起来。一家子所住的那间仅有12平方米的小屋里,一时充满了殷殷的关怀和融融的温情,她那颗在雅安已是打霜结冰的心,重新感受到丝丝温暖。
实际上,尚在雅安和成都料理丈夫后事的时候,她即已清醒地意识到了残酷的现实所压落在她身上的不容推御的责任,并在心头一再提醒和告诫自己:这个破碎的家现在只有靠你来撑持了,年迈的母亲不能没有女儿,年幼的孩子更不能再失去母亲,今后的日子无论多么艰难,你也不能倒下,决不能倒下!你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尽到女儿和母亲的双重天职,一定要实现丈夫的遗愿,把两个孩子培养成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才!
然而,严峻的生活现实,却不是仅凭决心就能消除的。一个丧偶的女人要独力支撑起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真是谈何容易!迎面而来的数不尽的晨昏朝夕,油盐柴米和点点滴滴,实在是太具体了!
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时期,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冬环不得不经常和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到郊外去挖野菜,运气好时,也可以向当地的农民买到一点残剩的胡萝卜和红薯。为了保证两个孩子的营养,冬环和母亲将自己的主食压减到了最低限度,结果因营养严重不良,双双患上浮肿病,脚背肿得发亮,小腿一按一个大窝,成天有气无力,走几步路就得扶着墙站上半天。想到母亲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跟着自己受这份罪,冬环心如刀割。母亲对此却无怨无艾,依然是成天默默地埋头做事。后来她想方设法地将母亲送进医院输了一点葡萄糖,又高价买来一点黄豆补充营养,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正在她万般焦虑之际,适逢在西昌工作的艾高的十弟蕙高到少数民族地区出差时买到一些酥油,听说她们的情况后,立即专程送来一罐。捧着带有亲人体温的酥油,冬环感动得不知说何是好。她在北京工作的伯父刘子谷闻悉他们一家的境况,也从自己的高干特供食品中省下几袋奶粉千里迢迢地寄来。当时北京的高干每月也就是特供两袋奶粉,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可以说,这几袋弥足珍贵奶粉当时真是救了她一家老小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