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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一结束,远学就到汉川将妻子女儿接回学校。不想刚安顿下来,他就接到去太原高校教师高级工程图学进修班进修的通知。这个进修班是中国工程制图学会举办的,时间一年,机会非常难得。但远学念及女儿出生后家务事大增,两个人在一起经常都忙得不亦乐乎,全部扔给吴雅实在于心不忍,因此他与吴雅商量:是不是这一次就不去,以后有机会再说。吴雅却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丢开家里的羁绊,放心地前往进修。她说母亲现在实际上处于半退休状态,完全可以接来帮忙。在她的坚持下,远学终于同意了她的意见,在走之前将吴雅母亲接到学校,考虑到老人在汉川那边工作还没有退,身体也不是太好,又去老家农村请来一个名叫马三连的姑娘帮忙照顾。
远学身背行囊离开华工时,吴雅和母亲抱着女儿一直把他送上车。面对夫妻俩结婚和女儿出生后第一次长时间的别离,在分手时,远学情不自禁地抱着还浑然不知人间事的女儿亲了又亲。吴雅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叫爸爸了……”说着已红了眼睛,在远学转身上车的一刹那,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吴雅考虑到远学一个人在外面花费比较大,每个月将他的工资全部寄给他,远学担心吴雅的工资不够家里开支,要求少寄,但吴雅却照寄不误。她在给他的信中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举目无亲,什么都得靠自己,如果经济上还不能保证,那就会影响学习了。我这边再怎么样,总还有两大家人在身边,有什么事他们都可以就近帮忙,所以你不要老为家里的事分心,自己把学习、生活安排好就行了。这次进修对于你来说真的是极端重要,一定要通过进修有所收获,学到真本事,不辜负学校的关怀!我的工资只要精打细算一点,也足够维持家用了。至于我们的乖乖女儿,你更应放心,我会把她带好的!
吴雅的信让远学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觉得自己的妻子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一个家分成两处开销,吴雅不得不在经济上重新安排。小保姆肯定请不起了,她不得不忍痛辞退了已经在家里工作了好几个月,彼此已相处得很亲近的马三连,临走时,吴雅送了一些书籍和衣物给她。小姑娘舍不得离开,吴雅勉励她说:“你还年轻,不能永远锁闭在这样一个小天地里,但雷叔叔和吴阿姨的这个家永远都为你开着大门,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玩玩也好,住上几天也好,都会受到欢迎!”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说:“吴阿姨,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的,只是我觉得你和雷叔叔太好了……实际上半年来你们对我的帮助远远大于我对你们的帮助,你们不但帮助我学到一些文化知识,还让我明白了一个人应该怎样为人处世,怎样关心别人……这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因雷吟还太小,不够上幼儿园的年龄,而冬环当时尚未完全退休,不能老住在吴雅这里,她不得不再次将远学母亲请来长住帮忙。奶奶和外婆轮换着带孙女,帮助吴雅度过了那一段特殊的艰难日子。
雷吟小时候特别爱哭,有时候一晚上要哭闹好几次,一哭就必须由大人抱着来回走动,否则就没个完。吴雅一个晚上至少得抱着小家伙在屋里转上两三次,有时刚睡下就得爬起来,为怕影响两位老人休息,连灯也不敢开,一个人抱着女儿,轻轻哼着在黑暗中来回走动,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因雷吟体重增长很快,天气凉下来时还得连同被子一块抱着,奶奶和外婆根本无能为力,有时老人半夜醒来,看见吴雅还抱着女儿在屋里转悠,实在心疼,便悄然起床,在后面为她牵着拖在地上的被子,也好使她多少省一点力气。远学母亲常常感慨不已地在背地里夸奖儿媳:“我们都是养儿育女的人,但还很少看到耐烦心像她那样好的。有时实在累得直不起腰,睁不开眼了,顶多也就只轻轻嘀咕上一句:吟乖乖,你硬是要把妈妈磨死呀!但说归说,手依旧抱着,脚依旧走着,直到女儿在怀里睡熟了,才停下来喘口气……”
这些情形,吴雅从未在给丈夫的信中稍有透露,远学在外面接到的妻子亲笔家书中,从来都是“奶奶、妈妈、女儿和我一切都很好,请你放心”之类的话,因此可以说是完全蒙在鼓里,只是在他学成回到武汉之后,才从母亲口中得悉了这些情况。
在那段也可称为“新婚别”的日子里,吴雅的心实际上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家里,一半跟着丈夫去了远方。远学的饮食起居,身体状况、学习进展,一切的一切……无时不刻不在牵动着她的心思。当时长途电话尚未普及,相互之间只能靠鸿雁传书,远学的来信她总是读了又读,生怕遗漏了什么需要自己关照的地方,从太原培训班传到学校里任何信息,她都会特别在意,非要打听清楚方才放心。
北方气候干燥,远学到太原后很长时间都未能适应,经常流鼻血。他怕吴雅担心,一直未告诉她,但吴雅最后还是知道了。吴雅为此非常着急,到处求医问药,并将情况告诉了妈妈。妈妈特地去向汉川的一位名老中医请教,那位老中医教给她一个土方,她立即让女儿转告女婿。
张复香老师有时到吴雅家里小坐,看见一向爱整洁的她,忙得披头散发,奶水在棉袄上凝结了都无暇擦一擦,不禁感叹道:“吴雅呀,女人难做啊,妻子更难当--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吴雅却不以为意,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笑了事。
说起吴雅的奶水在棉袄上凝结的事,系里的许多女老师也都记忆犹新,除了确实忙得无暇顾及,根本上说还是她的奶水太好之故。因为雷吟根本吃不完,或者奶水上来时女儿又不在身边,她经常都不得不悄悄挤掉,环境不允许时就只好“放任自流”了。土木工程系教师易娣辉和丈夫姜楷都是吴雅远学在“提高班”的同学,彼此关系一直很好,他们几乎是同时结婚也同时有了小孩,但易娣辉却苦于生育后奶水偏少,吴雅知情后,便主动提出愿给他们的孩子喂奶,易娣辉夫妇自然十分感激。可惜孩子太认亲妈,几次试喂都未能成功,最后不得不作罢。
远学到太原后不久,父亲多年的胃病就出现了加重迹象,但老人怕影响儿子的学业,执意不准许家里人告诉远学,也一直瞒着吴雅,直到老人被确诊为胃癌晚期,家里人才告诉了吴雅。吴雅立即将情况告诉了远学。当时远学在太原进修班的学习已临近结束,正准备转到北京计算机研究所上机实习,接信后立即赶回武汉,在吴雅的陪同下到湖北省医学院附二院看望刚动完手术的父亲。所谓手术,实际上并未真正施行,因为医生打开腹腔后,发现癌细胞已经广泛转移,无法手术了,在征得家属同意后,又将刀口缝合,改而采取保守疗法,实际上也就是如何尽量延续生命而已。
远学见到一生勤劳刚强,现在终于倒床不起的父亲,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已被判定“最多还有一两个月”老人却表现得非常沉静豁达,反过来劝慰儿子。
事实上,当老人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时,就曾向身边的亲人表示:人生自古谁无死?关键是看是不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一辈子没有对国家做出什么大的贡献,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能够为国家出力的时候,没有吝惜自己的力气,更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另外就是几个子女很争气,从我们这个贫困之家走出了一个烈士,两个大学生,也算是尽到了我们做父母的一分责任……
尽管医院采取了一切措施,老伴也不分昼夜地在身边精心照料,但老人的病情仍一天天地恶化,远学赶回武汉后没有几天,老人便已不能说话和吃进任何东西,后来连喝水都困难了。无力回天的医院不得不将抢救无望的实情告诉家人。老伴和儿女们还想争取最后一线希望,老人所在单位也表示愿意不惜代价进行抢救,但经向多位医学权威咨询,所得结论完全一致:治疗已经失去意义。老伴和子女们不得不接受严酷的现实,将老人接回家里,由几个子女陪伴着母亲轮流守护。10天之后,老人在家里平静地去世,时年65岁。
远学和吴雅接到噩耗,立即从华工赶回家里。大哥远宏一家和姐姐文珍一家已先行赶到,大家正克制着自身的哀伤,劝慰悲痛欲绝的母亲。面对慈父遗容,想到老人一生的克己和奉献,远学和吴雅悲恸不已。他们和大家一起商定了老人的后事安排。
老人生前所在的一冶建筑公司在殡仪馆为老人举行了庄重的追悼仪式,职工们自发地前来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劳模送行,人们流泪鞠躬,场面异常感人。目睹此情此景的老伴和子女们得到莫大的慰藉。
雷于松老人的骨灰安葬在武汉石门峰国家陵园。在从陵园返回家里的路上,一直沉默着的吴雅对远学说了一句话:“我们一辈子都要像爸爸那样做人。”
远学含泪点头。
老伴去世后,远学母亲一直深居简出,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吴雅惦记着老人,经常买些糕点补品前往探望,偶尔到外地出差,也不忘给奶奶带上一点衣物鞋帽之类东西,想方设法地让老太太摆脱孤独感。远学则把对亲人的思念化为学习动力,几个月后,以各科全优的成绩从进修班结业,返回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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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年满55岁的冬环从汉川县物资局离休。吴雅迫不及待地将母亲的户口从汉川迁移到华工,希望能与母亲长相厮守。但因全家就那么一小间住房,多放一张床都不可能,老太太依然只能在汉川和武汉之间来回奔跑,尽量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1984年,远学又获得了一次赴北京工学院“高校助教进修班”进修一年的机会,与上次一样,吴雅义无反顾地支持了丈夫。
吴雅早在1981就已完成了研究生学业,但因是在职就读,当时有关方面没有相应的政策,学历未能得到国家教委的认可,但学校仍信守诺言,在校内按照相同学历予以对待。对此,不少人觉得很是不值,甚至传出“三年苦功,一朝成空”之类的风言风语。但早有思想准备的吴雅却无怨无悔,表示如果还有进一步学习的机会,她仍会踊跃报名。就在远学去北工进修的当年,华工也举办助教进修班,并开设了跟班硕士研究生课程,吴雅闻讯又报了名,并且一举通过了相关考试。
这时,吴稚也临近本科毕业,面临将来的去向问题。华工的老师同学们对吴稚的评价跟中小学时期大同小异:领悟力强,学东西快,是可堪造就之材。吴雅一直觉得弟弟读书比自己行,因此竭力鼓励吴稚也考研继续深造。吴稚遂下决心报考,结果一举考上船舶制造系硕士研究生。
母亲身体一向不是太好,外婆去世后曾大病一场,在汉川住院期间,吴稚曾请长假天天陪伴在床边,后来病情加重,不得不转院到武汉,一详查,血脂和胆固醇奇高,肝功也有问题!当时吴雅姐弟都焦急万分,老太太也担心自己会不会就此倒下了--不是怕死,而是想到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在经济上还得靠自己那点退休工资支持。所幸病情最终得到了缓解。但仅过了一年,肝区又出问题了,而且反应强烈,根据医生的建议,进行了CT检查,这在当时是一种相当昂贵的检查项目,不被怀疑为大病,是不可能随便用的。鉴于外婆刚去世不久,吴雅姐弟对此极为担忧。那时吴雅正有孕在身,照说是应该远离这类地方的,但妈妈进入检查室后,她一直在窗外紧张观望,当发现显示屏上出现一片空白时,竟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急切地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医生向她进行了解释,方才缓过气来。放心不下的吴稚也从学校赶来。直到一切检查结束,没有出现所担忧的情况,姐弟俩方才松了一口气。
在大学时,吴雅与同住一间寝室的赵小平相处十分融洽,对彼此的家庭情况也都很了解。她知道赵小平的妹妹赵小英就读于武汉某医学院,人品、人材都相当不错,年龄也与吴稚相当,就有心介绍吴稚与之相识,为此她还特意去看了赵小英,感到非常满意。当时赵小平也在操心妹妹的个人问题。吴稚在华工任校学生会副主席,已属小名人,又常到姐姐处来,赵小平不但认识而且很赏识,所以吴雅一提出,立即就欣然同意了。于是两个当姐姐的牵线搭桥,让吴稚与赵小英见面,结果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就进入热恋,在双方家长的支持下,不久即开始谈婚论嫁。在吴稚考上硕士研究生后不久,双双便走进了婚礼的殿堂。
吴稚和赵小英结婚时,家庭经济条件已有所改善,母亲将早已备好的木料请人在汉川做好家具,布置好新房,知道小两口决定到北京旅游结婚,便把原来准备用来办酒席钱交给他们作旅行费用,姐姐姐夫也尽力给予资助。
除了陪赵小英游玩,吴稚去北京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去拜见二外公刘子谷。他从小就从母亲口中听说二外公多年来对他们一家的关切和资助,外婆去世母亲生病期间,也是二外公及时伸出援手,帮助度过了难关。他对二外公一直心存感激,非常敬重。二人到京后,即住二外公家。刘子谷夫妇见到学业有成的外孙和外孙媳妇自然非常高兴,又是款待又是送礼,使小夫妻俩感受到长辈的殷殷关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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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吴稚与赵小英旅行结婚去北京看望外公刘子谷之后不久,84岁高龄的老人在体检时被查出肠癌晚期,且已扩散到胃部。冬环接到堂弟刘滋打来的电话,一时心急如焚,决定前往探望。但当时远学已去北京工学院进修,她一直住在华工帮女儿带孩子做家务,成天忙得团团转。母女俩商量后,认为只有再请奶奶来顶一段时间。奶奶当时身体也不好,但听说这个情况后,二话没说,立即来到儿媳处接手带小孙女并承担起一应家务。
吴雅母亲和远学母亲虽然身世各异,但两位老亲家却也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即都极富爱心,遇事总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彼此关系之融洽,在吴雅和远学的同事中有口皆碑。事实上,这也是远学和吴雅婚姻美满的一个重要方面。
冬环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时,刘子谷已住进天坛医院,当时伯母陶翠英也已年过八十,行动多有不便,两个堂弟又工作繁重,难以分身。冬环的到来,给老人莫大的安慰。她和弟媳桂荣分工,早晚轮换,不分昼夜地照护老人,使老人度过了那一段最需要亲情温暖和生活照顾的时间。后来老人被转入协和医院手术后,回到家中休养。家中虽请有保姆,但大小事情尤其是经济开支方面仍须伯母做主,伯母身体不好,颇感力不从心,老两口商量后干脆将家里的经济大权全部交给了冬环,由她负责整个家庭的日常开支。能够为伯父伯母聊尽绵薄之力,冬环自然求之不得,她量入为出,精打细算,不仅确保了伯父养病之需,把全家的生活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后来一段时间刘子谷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可以搀扶着在室内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