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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孙式说老百姓可不管这一套。生态只是那些吃饱了喝足了的人挂在嘴边的话,老百姓在乎的只是有粮食下锅,有钱给孩子交学费,别的都离他们太远。比如保护藏羚羊如今成了一个热门话题,还拍了电影,对偷猎者处以重罚,从一般意义上说并不错,可要把事情绝对化,就让人困惑了。假若一个人处于饥饿状态,正濒临死亡,便猎杀了一只藏羚羊以求活命,对此将如何做出价值评判呢?法律判他有罪还是无罪?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孙式说话扯远了。

汽车将梦想发财、挖山不止的人们远远甩在后面,太阳已升得很高,当头照耀着青黄的田野与正在收割的人。我放下车窗玻璃,让饱含着秋天气息的风吹进来,并大口地呼吸。这时我不由想到一些文人墨客对土地,对劳作颇具诗意的赞美,我一直觉得是很矫情的,如果换一下角色,让他们成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看不到生活的变化与希望,只有劳累、贫穷和无望,那样他们心里那种充盈的诗意还会存在吗?

孙式说:韦老师你向右前方看,山下像城堡样的建筑,就是松山监狱。

我说看到了,很壮观啊。

孙式嘿嘿一笑,说:本人上世纪末还进去过一回呢,没想到吧?不瞒你说,以前我也是满腔热血,忧国忧民,希望国家进步,人民享受到民主和自由……唉,说这些干什么呢?韦老师你是个很清亮的人,不做作,所以我才什么都愿和你谈,起码有一点不怕你告密。

我说:老孙过夸,告密倒是不会,可我不敢担保哪一天不会将所见所闻写进作品里啊。

孙式哈哈一笑,说:这个我懂,小说是“贾雨村言”,我不会对号入座,才不怕呢。

我也笑,觉得孙式满有些可爱。

孙式迅速转脸看了我一眼,坏笑笑,说:韦老师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底细啊。

我问你了解我什么底细?

孙式说:什么都了解,比方那年我摊上事儿,也没跑了你,不是把省作协副主席都给免了吗?还有你的作品,怎么说呢?我可以给你归纳几个字。

我问:什么字?

孙式说:不改初衷。

我多少明白他的意思,故意说:孙式你这是陷害我呀。

孙式不理这个茬,说:韦老师别自得,我这不是表扬你。

我说是吗?

孙式从口袋掏出香烟和火机给我,说吸一支吧,我知道你吸耍烟。

我接过,点着吸起来。

孙式也给自己点上一支,吸了一口,说:我也是吸耍烟,有人说要不吸就彻底不吸,我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管得这么死,有句广告词叫“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真是大放厥词,外界虎视眈眈,自己再对自己狠,那还有活路么?

我说:“狠一点”也可以理解为男人对自己要有约束力。

孙式说:这样说也有些冠冕堂皇,难道外界来的约束力还不足够强大,还需要自己再加以约束?

我说:自我约束总该有的,凡事都有个底线。

孙式问:韦老师你是指法律底线还是道德底线?

我说:两者吧。

孙式说:我只承认法律底线。

我觉得已无话可说。

孙式说:韦老师恕我冒昧问你一个也许不当问的问题,你嫖过妓么?我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种前科。

孙式说:对此,我同样不想表扬你。

我问:你……

孙式打断说:我干过,而且不间断地干,韦老师一定会在心里蔑视我,是不是?

我说:干这种事违法,刚才你不是还承认法律的底线么?

孙式说:我承认法律底线但并不认为法律的合理性,而是知道哪条法律底线可以逾越,哪条不可逾越。

我懂得孙式话的含意。他坐过监,听人说坐过监的人出来后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一种是破罐子破摔,另一种是吓破了胆视法律为畏途,我不晓得孙式属于哪一种。

我委婉说:那段人生经历一定使你终生难忘。

孙式连忙反驳:No,No,不是这样的,我还不至于那么脆弱,我只是利用那段时间想了许多问题,后来倒是想明白了。

我问:你想明白了什么?

孙式说:人生的真谛。

哦?人生的真谛?这可是无数人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终极问题呀,孙式居然找到了。

我说:老孙……

这时车猛地一刹,原来前方有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路当中,并做出让车上人下来的手势。孙式悄声说句:看来头是警方为李彤的婚礼设的岗,闲人勿进呢。

下了车,两个警察很有礼貌地敬了一个礼,其中一个脸上长青春痘的警察问:你们是来出席婚礼的么?

孙式说:是。

“青春痘”说: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孙式从口袋掏出名片递过去。

“青春痘”接过看了眼说:这个不行,请出示正式证件。

我出差身份证随身带,孙式给的是工作证。

那个身材比“青春痘”高大的警察从口袋掏出一张打印名单,和我们出示的证件进行比对后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你们不能通过。

孙式问:为什么不能通过?

“青春痘”把证件归还,说:宾客名单上没有你们俩的名字。

孙式一听有些急眼,说:我们是代表王大秘来参加婚礼的。

高个警察问:王大秘?哪个王大秘?

孙式说:就是我们市府王秘书长呀。

高个警察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孙式说:王永泰。

俩警察又将目光投在纸上寻找,后再次摇摇头。

高个警察说:名单上也没有王永泰这个名字。

孙式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显出慌乱,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青春痘”开始有些不耐烦,说:怎么不可能,名单上就是没有嘛。

孙式还要争辩,被“青春痘”用手止住,沿着“青春痘”的视线,我和孙式看到有一辆坦克样的大黑奔从后面驶来,在我们的车旁停下,俩警察便丢下我们,朝从黑奔上下来的人走过去,一应程序与我们相同,不同的是在证件与名单对照后他们被放行。看着大奔傲然驶去,孙式的情绪有些按捺不住,朝警察囔道:小同志,你们不能阻拦我们,我们只是去参加李彤先生的婚礼,又不会去闲逛,就是想闲逛也不能逛你们监狱呐。

高个警察用讥讽的眼光瞟瞟孙式,说:你还挺有数的呀,但是我对你讲,这事不能通融,不行就是不行,这么重大的活动出了问题我们负不起责任。

我说会有什么问题呢?

高个警察说这就难说了。

我正要反驳他,发现又一辆轿车缓缓驶来,俩警察再次丢下我们上前执行公务。

我转身向身后的路望去,见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全是豪华轿车,向这边鱼贯驶来,再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已快升到头顶,就是说已接近婚礼举行的时辰,宾客正蜂拥而至。

我觉得已没必要纠缠下去,跟孙式说:咱们回去吧。

孙式不说话,只是摇头。

在警察执行公务的间隙,孙式走到警察身前,亮出自己的记者证,说:我是记者,我要去进行采访。

两警察交换一下目光。

孙式又说请你们放行。

高了个警察显出很无奈的样子,说:实不相瞒,上面有明确指示,不允许记者对婚礼进行采访。

“青春痘”也以诚恳的声调说:二位请回吧,我们实在帮不上忙,请你们理解。

又一辆车的到来中止了我们和警察的交涉,这辆车遭受到与我们的同样命运,不过他们倒没过多纠缠,掉转车头回去了。

两警察示意地向我们挥挥手。

我们不再抱什么希望,上车返回。一路上孙式阴沉着脸,过了好久才骂句“真他妈的牛逼”。

我不予回声。我没把这很当回事,细想想,一切又理所当然。用不着愤世嫉俗。

在车经过那个挖掘财宝的山坡下,我不由把脸转过去看,刚要同孙式说话,这时听到手机铃声。

我接起来,微微吃了一惊,确认般地问道:你是崔市长吗?耳机里说我是崔志刚。

孙式已明白是谁的电话,立即将车减速,缓缓停靠在路边,似乎接这个电话必得偃旗息鼓。

崔志刚在电话里问:韦主席你在哪里?

我没说去监狱受阻,只笼统说在乡下。

崔志刚说:到乡下看看好哇,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感受一下农村生活。

我说没错。

崔志刚说:知道你在等我,我很高兴,可实在无法提前赶回去,估计还有两天,这两天你四处转转,有事找王秘书。

我说:好的。

崔志刚说:韦主席我急着找你是有一件具体事,希望你能帮一下忙,您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侧脸看看孙式,说方便,请你讲吧。

于是崔志刚便讲。

挂了机我怔怔的,孙式急切地问:崔市长找你有什么事?又说肯定是知道你不接王大秘电话,便亲自找你了,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说你开车吧。

孙式说不急走,你先说说情况。说着如同贿赂似的又掏出烟来。

我们便吸起来。车内很快便白烟缭绕。

我实话相告:是为姜先生向“中国政府”举报那件事,他知道了,他怎么也知道了呢?

孙式说:他当然会知道。又问:他希望你能帮忙把这事捂住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这么一件小事市长亲自过问,怎么到这种风声鹤唳的程度呢,真是不可思议。

孙式说:这很正常,正常得就像健康人的脉搏每分钟跳七十下那般。在你眼里是小事,可在官场里就是一件极具破坏性的大事。

我说:这件事只牵扯到一些级别不高的干部呀。

孙式说:韦老师你应该晓得官场里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就像一座塔,虽然塔底塔尖隔得远,但浑然一体,下面的基础一动摇,上面塔尖就要摇晃,一不小心整个坍塌也是说不定的,沈阳的例子不是很说明问题的么。

我说对崔市长而言他刚来淄城不久,应该是很超脱的呀。

孙式说:任何一个地方最高长官,都不希望在自己的地盘出事,现在官员最大的政绩首要的不是经济有多大发展,老百姓的生活有多大提高,而是社会的安定,以前有句话叫安定就是一切,现在口口声声大讲和谐社会,是一个意思,所以你要理解崔市长的一番良苦用心。

停停孙式又说:或许崔市长还另有苦衷,比方他的前任或者省里的什么领导有意向,希望他能出面把这事解决,那样他就不能掉以轻心了。

我说:就算是这样,我也很难帮上他的忙啊。

孙式说:现在不能说这种话了,既然市长出面求你,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我说:我做过姜先生的工作,不起作用,又能怎样?

孙式说:要不遗余力。

我说:我已经尽力了。

孙式想了想说:要不让我试试?

我不懂他的意思。

孙式说:这样好不好,你安排我和姜先生见个面,我和他单独谈谈。

我说:这未见得有用。

孙式说:韦老师我问你一句话,你说姜先生是人还是神?

我说:这还用说。

孙式说:只要是人,就不是完全金身,身上就有“死穴”,就能够攻破他。

我问:死穴?姜先生的死穴在哪里?

孙式笑笑:天机不可泄露噢。

我也笑起来,问:老孙这事你为何这般积极呀?

孙式说:替你办成这件事,好让你求崔市长当咱们学会的会长啊。

我心想孙式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啊。

车重新上路,我忽然想起路上孙式没说完的话,便问道:老孙你说你坐监悟出了人生真谛,那是什么呢?

孙式说:人可以忧国忧民,但从根本上说首先要“忧”自己,个人是天呐。

我问:就这么简单?

孙式说:真理都是简单的。

孙式的话可谓振聋发聩。

抬眼望,淄城已在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