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性的崛起谁也没有料到随笔会在90年代的中国崛起。这场可称为革命的崛起,其前卫是散文热潮--从1990年下半年起,散文开始升温,至1992年已取得了全面的丰收。它的一个明显标志,就是以走人现代人的心灵为突破口,迈开了革新的大步,同风花雪月、小桥流水的传统散文挥手告别。而几乎不待挥起的手落下,革新的散文又迅速前行,演进到目前的随笔阶段。
建国以来,我国的随笔从来也没有过这样规模的购买和阅读热潮。有些事竟发生得不可思议。比如由着名老作家柯灵主编的《当代中国作家随笔丛书》,内容严肃,格调高雅,书名不媚俗,封面不招徕,定价也不菲,却很快就卖罄首版的1万套。再如近期的湖南、上海、四川三家文艺出版社,以及其他一些出版社,都出版了各种版本的中外名家随笔丛书,印数全不低,卖得都挺火,前呼后拥,阵势颇可观,名副其实涌动成随笔热潮。
在通俗文学和庸俗地摊文学的汪洋太海之中,这片绿洲的出现,真有点儿海上仙山的味道。难道是结束的文学热潮又卷起来了吗?不,远没有如此乐观。出版形势依然非常严峻,格调纯正的纯文学、高品位的文化学、严肃的学术着作仍然极难出版,社会的整体阅读需求仍然滞降在很低的水平上。某些纯文学作品如散文随笔的热销,还只是一丝曙光而已。庆幸的是,曙光毕竟具有象征意义,它标明了我们民族不懈的精神追求。
随笔热的社会基础这批随笔,多以文化、哲学的参悟为其底蕴,对当前的社会经济大变革、世态人心的升降沉浮,对现代人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双向生存困惑等等,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思考与咀嚼,是极为严肃意义上的纯文学作品:
它以袒露个人心路历程为其基本叙述视角,以个体的心灵律动点染读者,就使得它们对读者有相当的要求,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品位,是读不来也不会喜欢的。
随笔热缘何会在现在兴起?
照我的理解,首先与开放的社会思潮有关。近年来我国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诸方面进一步开放,使得过去那种我花开罢百花杀的局面成为历史。对于已十分习惯以单向观念思维的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他们突然发现了世界的丰富多彩,其惊异和新鲜感的冲击简直不亚于一场人生大地震。眼界开阔了,精神的双翼就可以伸向无涯。不单读者,就连作家本身,也都像重新开始了一个生命似的,叩响了新的心音。像金克木先生,十几岁时的随笔就已写得不悔少作,中间隔了五六十年的空白,现在终于又火山爆发一样地喷发出来。问其原因,老先生只是淡淡地回答了六个字:现在可以写了。一言道出了一种普遍的心态。
其次,与社会的急骤发展变化有关。近年来中国社会的地覆天翻前所未有,各种新现象、新变化、新发现、新局面、新矛盾所形成的新冲撞层出不穷。生活的繁复必然带来认识、判断的渴求,多元多向思维也增加了选择的困惑与难度。面对这样一个需要思想的时代,作为文学形象化的时代思潮的表述者,随笔即以它的好读、易懂、深刻,成为需要思想、需要见解的大众的宠儿。
最后,与精神的空白和价值的失衡有关。近年来商业高楼经济巨厦的大矗大立,也使得精神家园越发显得衰败和被遗忘。然而灯红酒绿的热闹过后,人们终于发现除了钱的法则之外,这个世界还需要伦理的、道德的、文化的、良知的等等精神法则,否则人们也绝难共生下去。人们发现,当久蓄的物欲得到满足之后,精神饥渴的痛楚一点也不逊色于生活的困顿,于是便向文学来寻找真善美,以填补被功利之心忘却得一片空白的精神空间。篇幅短小,家常闲话式而又有的放矢、充满文化意蕴的随笔,就恰好担当起引领生活的责任。这一切都构成了作为智者文学的随笔的繁荣。
新随笔的重要特征那么,这一次涌来的随笔热,有着哪些新的特点呢?为什么要称它为新随笔?节随笔这种文学形式,在30年代,由于鲁迅、胡适、周作人、梁实秋等一代文豪的参与而兴盛一时,后来由于时代政治思潮的需求不同,随笔遂逐渐式微,只成为少数学者的书斋之语。近年来随笔的热涨,可以说是源于30年代一代文豪的启蒙,而又带有了90年代的最新时代特色--重于体现当代社会生活和文化走向的新思索,以此营造出一片新的随笔天地。
新随笔因其紧紧追踪时代的前进步履,密切关注社会人生的焦点问题而彻底告别了书斋,成为人民大众关注的文学形式。韩少功的《夜行者梦语》一文,以近7000字的篇幅,为我们描绘出一幅现代人的生存图画:
在物欲的极大膨胀与精神文化的空前苍白面前,人类到底应该怎样面对世界,面对生存?当一切上帝的、宗教的、尼采的、萨特的、解构主义的、达达主义的,以及现代的与后现代的精神主张统统被提出并且试行了一遍之后,作家提醒人们思考:人类精神的支点到底在哪里?他的另一篇作品《性而上的迷失》,也是主旨严肃、针砭时弊之作,作者以哲学、文化学和历史的眼光,对古老而又花样翻新的性现象、性话题、性迷失,进行了深刻的解剖与辨析。这两篇文章不仅及时揭露了近年来社会生活中的种种浮躁化、虚幻化、粗鄙化等倾向,而且加以形而上的哲思。韩少功身处近年来迅速繁荣起来的海南,对现代都市的现代化发展以及带来的种种不可避免的社会病,得观察思索之先;加上他近年来闹中取静,沉下心来读了大量的书,故写出了这样沉甸甸的一批文章。
其他引起关注的文章还有:陈丹晨的《一百万啊一百万》,以见怪不怪的智者口吻,对近年来我国商界、文坛、艺坛上流行一时的百万癫狂症,予以辛辣的嘲讽,结结实实地泼出了一盆冷水:纸醉金迷,名缰利锁,功名利禄其实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提出同样问题的还有陆文夫,他在《探路行》一文中尖锐指出:会赚钱的不一定是英雄,清贫者也不是窝囊废,不能把高品位的文学艺术完全抛售给市场经济,以避免出现口袋膨胀而头脑空空的悲剧。
从文体革新的角度讲,新随笔极大地扩张了形式的内涵,从而突破了种种传统模式的限制,把随笔创作推向了一个发展的新阶段。其中,以包容万象和随心所欲为其经,以生活化和平实化为其纬,织就出一片比传统的书斋式随笔宽广得多的天地。有许多切近生活的内容,过去矜持的学者和作家们较少问津,如今竟然出现在他们的笔下。
洁泯的《还是说真话好》,通过某一国人给洋人召开作品讨论会上的见闻,抒发出何必虚与委蛇,最好还是说真话的感慨,从而对文坛乃至社会上流行的捧风、炒风、恭维风等等口是心非的弊病予以批评。张洁的《不再清高》、《坐一次三等车》等一批随笔,笔端直触生活中的拖欠稿费、坐火车受罪、就医难等平凡小事,对弊端施以抨击,对世道人心吁以匡正,从社会学与文学的双重视角予以启示,作家也从诗意的云端回落到平实的大地。?
从作者的角度讲,新随笔扩大了文学的队伍。除了散文家之外,其他如小说家、诗人、学者、编辑、艺术家、科学家等都有介入;其中最突出的,似是画家的加盟。吴冠中、韩羽、詹同等一向以色彩为其生命表现形式的画家们,也在方块字的世界里找到了感觉。去年一年时间,吴冠中就喷发式地写出了《又见巴黎》、《三方净土转化来:黑白灰》、《点石成金》等十余篇随笔,一时间竟成为文坛一颗光彩夺目的新星。他的特点是人生感悟真切,直抒胸臆,不吐不快,浓墨重彩地营造出个人独有的艺术氛围。由于古典文学与西学的功底俱佳,吴先生虽是画家,却达到了只有少数文学家才有的美学境地。其他还有各行各业的作者,大量向各报刊投稿,据说有的报刊的自发来稿采用率竟高达百分之五十,说明了随笔的根基已经众志成城。
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讲,新随笔以生气勃勃的全新面貌活跃于文坛,充分拓展,恣意创造,达到了多年所不曾有过的高度。其最高水准,当属张中行、金克木、季羡林、周汝昌、柯灵、施蛰存等一批学贯中西的老前辈学者。这些老先生大多年轻时即已启笔,十几、二十几岁时就已成为名重一时的才子,如今他们更已是活了一辈子、读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所以他们的文章不仅具有浓郁的书卷气、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出神人化的文字功力,更有着沧桑的生命感悟所凝结成的超凡脱俗的品格、精神和魅力。
张中行的《顺生论》以世纪老人的平静口吻,谆谆讲述关于婚姻、家庭、友情、恋情等人生的基本道理,令后辈动心动容,幡然而悟。季羡林《赋得永久的悔》一文,4000字一天之内一气呵成,观古照今,表现出高妙的文人气韵。在当前一片追求急功近利的浮躁的社会心态面前,他们这些宁静致远的文化随笔,犹如一服服清凉剂,能给人以清醒的静悟,这也就是近年来,读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并追随他们的原因所在。
这批老先生之下,隔开中间的一代,特别令人瞩目的是四五十岁的中青年中,涌现出了一批佼佼者。突出的有余秋雨、张承志、史铁生、韩少功、张炜、李锐等,其中最被当今读者推崇的是余秋雨。余秋雨作为戏剧美学教授和研究专家,除文学着作之外,饱读了古今中外的哲学、美学、历史、社会学、文化学……学者的胸襟和高瞻的眼光,再加上个人的参悟,遂造就出他的与众全然不同的文化随笔。继前几年《文化苦旅》之后,去年今年,又相继推出了山居笔记系列,几乎每出现一篇,都要在知识界引起反响。同苦旅之意蕴相一致,山居也传达出某种无可言说的情绪,这似乎是一种清醒的知识分子意识--对自己无力将外在世界改变得更好、无力使世人活得更加明白的一种无可奈何。这种情绪是以深厚的文化和哲学为思想基础,以滔滔涌浪般的文采表达出来的,同传统散文的做法全然不同,令人耳目一新继而心醉神迷。评论家楼肇明曾评论说:余秋雨与以前旧知识分子对文化的惯性不同,他是回到气质上了。
他是用20世纪的、人类文化学的新视野,超越了以前的感性思维。
以上就是新随笔的几个重要的特征。可以看出,它是以一种崭新的写作视点,写作出来的一批能代表我们当今社会生活的新作品。
为着随笔的长足发展随笔历来是寂寞的文体。它花的是慢功夫,予人以滴水穿石的基础素养的培育,而不会像某些电视片一样,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它也不会像有些热门题材报告文学或小说那样,取得人人关注的轰动效应,它现在的热实为意外的收获。为着使新随笔继续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我认为应当加强对它的理论研究。随笔创作,有许多问题都亟待提出和讨论,比如随笔的基本特征、创作特色、思想深度、文化意蕴、创新意识、发展趋向,以及它与散文、小品文、杂文的趋同性和不同性,等等。不能小视这些基本理论的建设,中外文学史都曾证明,创作没有了理论的指导,就如同断流的渠水,不出三天就要干涸。
,其次,应警惕创作中的过热现象。大概是由于报刊过多、编辑部催稿太急等原因,有些作家们写得过多,使许多作品来不及精心营构就匆匆发表,真正的心血之作比较少见。据说有的作家给报刊开的专栏竞同时达到七八个十多个,没有那么多内容就只好把文章加以稀释。还有把生活化篇什与通俗化完全画上等号,只求把圈画圆,不再顾及形而上的美学意义与哲学内涵,使文章流于世态表相,变得平庸、琐碎、絮叨、浅薄、无聊,甚至脂粉气和铜臭化。这种近乎自杀似的写法已引起读者的不耐烦,也造成了写作的浮躁心态,阻遏了创作水准的飞升,应引起注意。
第三,新随笔创作要赶紧建立起精品、大品的意识,争取作出文学史意义上的新贡献。一场大浪淘沙之后,总要留下一些真金,诸如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之后,留下了《论语》、《孟子》、《庄子》、《左传》、《战国策》等传世之作;又如唐宋古文运动之后,留下了韩愈、柳宗元等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传统。新随笔呢,准备留下一些什么?在这个意义上,凡参与新随笔创作的作家们,都应有意识地向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你们是否已意识到,举笔落笔之际,你也许正在挥洒着时代风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呢,比如:新随笔如何更深刻地表现出现代化社会与现代人生的哲理思考?如何更忠实地记录和更本质地表述出时代的声音?如何深化它的审美水平和艺术上的独到发现?如何继承和转化传统,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节奏和表述方式?如何多读书、多思考、多积累,营造出文学史意义上的大品和精品。
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