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太阳对着散文微笑
5558100000007

第7章 该怎样回答那个尖锐的声音?(1)

--说90年代女性散文

该怎样回答那个尖锐的声音呢?为此,我已思考了三年多时间。那个尖锐的声音,来自已故着名老评论家、生前担任文坛领导人的冯牧先生。那还是他在世时,1994年的一个文学研讨会上,他讲着讲着别的话题,突然就说道:什么女性散文呀,充满悲观主义色彩和不健康的畸变心理,一点儿也不关心现实,只知道关注她们个人内心的杯水波澜,我是一概不看!当时我觉得脸上直发烧,真正尝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的滋味。可同时,坦率地说,对那一概二字,非常的不认同。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又陆续听到许多批评,在报纸上,在专着中,在研讨会的不少慷慨激昂的发言里。批评者们一而再地说,90年代的女性散文呀,毛病多,可以肯定的太少了。比如:卿卿我我,嘟嘟囔囔,婆婆妈妈,琐琐碎碎,唠唠叨叨。老是我的丈夫呀、我的孩子呀、我的猫咪呀、我的狗仔呀、我家的花呀……总之是一大群小女人的无聊碎片,真没意思。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专注地听着,记录下他们批评的要点,思索着他们的道理,然后对照自己的观点,反复比较和审视。也曾有人请我写文章,邀我对此问题发言,甚至想激起我的火花。但我不吭声,始终踌躇着、沉默着,只是再扎到散文创作的实践之海,去广泛阅读,去负责任地调查了解情况,去认真研究思索。

因为我很怕是我错了,尽管心底里有一个顽强的声音,告诉我:你没有错。大方向没有错。你的女同胞们完全当得起肯定,甚至赞扬。但我要准备好,要拿出充分的、说理的、言之凿凿的证据,来维护我的观点,来证明我,不,我们没有错。‘我的观点是:90年代的女性散文,如火烈烈,灿若云锦,取得了文学史意义上的、前所未有的好成绩,这里的文学史,不仅指当代,也包括中国古代和中国现代文学史。

哎呀呀,我已经看到你们高高皱起的眉头,还有那横在嘴边的不加掩饰的冷笑。我知道你们马上就要反唇相讥了,甚至不用听就已经了然你们要说的是什么。且慢,不如由我来直接回答你们吧:

我所说的前所未有,不是指一个一个的单兵较量,我绝不是说今天端坐在电脑面前的当代才女们,已经把人比黄花瘦的蔡文姬、李清照,还有大革命退潮以后的萧红、张爱玲等几位古典、现代大才女,个顶个地踩在脚下。不,我们和她们,永远不会是那种关系。

如火烈烈的意思,是极言其多,从没有一个年代,能像诺曼底登陆似的,一下子涌现出这么一大群才华横溢的女散文家。除了我们大家都公认和敬仰的冰心先生、杨绛先生,还有我们喜爱的宗璞、张洁、丁宁、乐黛云、马瑞芳、赵园等几位之外,下面就是中青年灵秀女子们的天下了。不能在此排名字,因为人太多,一排就起码几十个,哪一个都响亮,哪一个都绚丽,哪一个都有用心血皴染出来的佳作,哪一个都有独特的优势,哪一个都有追随她们的读者。如果把她们的代表作品装裱起来,悬挂于天地间,刚好组成一道亮丽的文坛风景。

灿若云锦一词,当是这样一幅撼人心魄的图画:远处有苍蓝色的大山为背景,山顶上白雪皑皑。头上是一轮端坐于宇宙太和大殿的金太阳,光芒万丈,君临着大地的万物生灵。从脚下到天边,极目远眺过去,一望无垠的,全是竭尽怒放和不顾一切燃烧着的花朵。一阵清风拂过,花借风势,婀娜飘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于是整个寰宇之间,响起了天国的歌吟……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地说,当我来到这片神圣的花海,只觉得浸透了天地人心的香气。阅读过程中,’我甚至一阵阵奇怪,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这么好的语言、这么好的文字、这么好的意境、这么好的表现方法和叙述视角,她们是怎么得来的?如果笃信神明的话,有的文章,还有更多的段落,如同神示,真的是好,不让男性。

不过说到这里,我得暂时停顿一下,插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一向坚持两个文学观点:一是认为文学是不分体裁的。不应该人为地划分成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杂文、随笔、游记、评论、理论等等,更反对严格疆界,秋毫无犯。我认为,一篇好的文章,一部好的作品,不管采用什么手法。哪怕是多种手法并用,只要能把你内心的激情最充分、最好地表述出来,都是可以放手的,都应该加以鼓励。这方面绝好的例证就是普鲁斯特的大部头《追忆似水年华》,洋洋数百万字,调动了所能够的一切手法,连日记体都用上了,结果是全世界数亿读者,都跟着普氏一起体验了他丰富的内心世界,还有生活本身。

第二,我认为文学是不分性别的,不应该硬性地分为男性文学和女性文学。甭管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我们看重的是作品好不好,而不是男人女人,道理很小儿科,即男作家和女作家都可以写出好的或者不好的,甚至坏的作品。而且我还认为,所谓小女人写作,其写作者的性别也不一定全是女性,有些男人(包括老中青少)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一开口却尽是娘娘腔,笔底下流泻出来的全是小女人味儿的文字,极尽撒娇发嗲、装疯卖乖之势,真比女人还女人;而有些女作家呢,胸襟直逼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宛若黄河壶瀑布,涛声十里,震天撼地,那么你说,孰是男性文学,孰是女性文学呢?

所以有必要在此声明,我在这里只是暂时借用一下女性散文的提法,为的是它已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便于我把话说清楚。为了避免混乱和产生歧义,还有必要搞清它的界定:

(1)本文的女性散文指的是女性作家的散文作品。

(2)这些作品不仅仅只限于描写女性的生活内容。

(3)其他,如男性描述、探究、假想、评价女性生活内容的文字,均不在此列。

下面书归正传,有一句很美丽的成语,语日一叶而知秋。还有一句意思相同的,叫做桐叶落而天下惊秋。那么,用类比法,即是一花而知春。且让我们一起来解读这一朵朵丰富的报春花,她们的作品代表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大陆女性散文创作的主潮。

从内容上说,红日,蓝天,白雪,高山,大河,清风,女作家们的散文笔触,几乎无所不到,最极端的例子,当属王英琦的《上帝不掷骰子》一文,里面牛顿力学、因果律、相对论、量子论、第一推动力、宇宙、银河、莱布尼斯、爱因斯坦、普朗克……这些雄性十足的科学范畴的名词,频频出现在这篇追问世界与追问人类生存意义的文章里。我相信,百分之百的读者,绝对看不出它们是出自一位女作家的笔下。我还相信,百分之七十的男性作家,也写不出这种文章,因为我问过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答之日平时对科学方面的事不是怎么太留心,离文学太远了嘛,跟写作没什么关系嘛,这是他们的共识。

本书涉及到的题材内容,大致可分为以下几大类:

(一)关注社会,呼吁社会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

这句话在一部分女作家身上,同样体现得非常明显。

像世纪老人冰心先生,在1992、1993和1994年的耄耋高龄里,生命力又来了一次神圣的爆发,她以老祖母的悠悠慈母心,回望着神州大地上的儿女们,放心不下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喜怒哀乐,还有他们在新的商品经济大潮面前,如何解决伦理道德与精神危机?老人尤其惦念着女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一次又一次提起颤抖的手,运足最后的力气,写文章呼吁要增加教育经费的投入,要加强全社会的文明程度,要提高国民的文化素质,等等。从19岁就开始发表文章,已经写了80年还要多的老人,生命不息,笔不停挥,只要尚觉得精神还好,就叫人把她扶到窗前,那里有那一张已陪伴了她一辈子的写字台,她平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这里,面对着雪白的稿纸,没有力气写长的,就写上三五百字一两百字、几十个字。现在,老人终于写不动了,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回想着她所经历的百年沧桑。本书所收入的两篇新作,就是冰心先生写作生命的最后阶段中,所爆发出来的烨烨光华。

我们要提到的第二位女作家是张洁,虽以小说名世,实际上,她的散文一点儿不逊于她的小说。这位在70年代和80年代唱着森林牧歌向我们走来的女作家,至90年代,风格大变,由早期的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与批判现实主义。她写了不少社会性散文,着眼点在于审问和批判,以《过不去的夏天》、《人间正道是沧桑》等为代表,以笔为投枪,刺刀上闪着寒光,锋芒直向最丑陋、最卑鄙、最阴暗、最虚伪、最不为阳光所容的社会毒瘤捅去。《夏天》写出了一场大的政治运动之后,时代和人的情绪,以及变来变去的面孔、巧舌如簧的嘴巴、谎言、假话、谣言、诬陷、违心之论……这一幕幕又一次凸现人性之丑的闹剧,我们眼见着已经上演了多少场。《沧桑》再次对一桩历史冤案提出质问:对所造成的民族悲剧和生存重负,究竟谁该负一下责任?亡羊补牢固然是一种补救,可是一个不敢追究的民族,仍然不能避免再犯错误。

笔触直指社会的女散文家,还有张抗抗、铁凝、蒋子丹、方方、王英琦等。她们在自己的写作使命中,都比较自觉地承担起向社会发言的角色,表明了勇于探索真理、关注终极关怀的人文主义立场。这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必须具备的素质,也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存在的意义,我坚持认为,一个写作者,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如果只徘徊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花前月下,浅斟低唱,那他(她)永远只能是个写家而达不到作家的层次。

引在这个意义上,《牡丹的拒绝》、《岁月之约》、《家园的迷途》、《话语的姿态》等,都值得一读。

(二)文化的观照有些人的文章是不可企及的

使我产生这种感慨的,是在阅读宗璞先生散文的过程中。她的《人老燕园》,剐刚读上一二百字,就已彻底转换了阅读心境,使我觉得已随同她来到北大,平心静气地领略着那里特有的文化氛围,感受着书卷之气的湮染。宗璞的散文一向如此,像80年代的燕园三寻(桥寻、石寻、碑寻),还有本书收入的另一篇《孟庄小记》,书香满纸,扑面而来。比如你读这样的句子:从古到今,生死和爱情是艺术的永恒主题,其实友谊也是歌咏不尽的。读《中国哲学史新编》第6册,得见谭嗣同对朋友的解释,他以为,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的,就是朋友。

……我想,就广义的朋友而言确是如此,最深沉的朋友关系则贵在知心,也就是精神上的理解。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世间得一知我者,也就不虚此一生了。伯牙碎子期妙解之琴,渐离继荆轲未竞之志,友情的深重高昂,又何逊罗密欧与朱丽叶呢!

不知诸位以为如何,反正我读得心神飞动。文字同样是大家都使用的那些普通汉字,不见一个生冷僻字;句子也是心平气和,似乎没有一句惊人之语,可是这里面至少蕴藏着4个故事,两段引文,又是随手招来,点石就成金,这得是读了多少诗书,肚子里装有多深的学问才能做到!所谓不可企及的差距,就在这文化的观照里面。

宗璞的名气在她的文学作品,所以世人都知道她是作家,很少有人了解她首先是一位学者,是中国社科院的研究人员,专业是外国文学研究,西学底子也是非常棒的。其他几位能把文章写出书卷气的,也差不多都是学者,马瑞芳是中文系教授,乐黛云是比较文学研究专家,赵园是现代文学研究员。还有两位年轻的批评家,王绯和徐坤,主业都是当代文学评论,王绯的评论文章写得滚滚滔滔,气势如虹,折服男性批评家;徐坤以一当三,除写论文之外,最有名的是新儒林小说,曾有文坛女王朔之称,散文不过是她们的业余,还不属强项。

(三)反思女性命运,呼唤真挚的爱情这里的支点是女性意识

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我国的妇女解放运动逐渐与世界女性主义浪潮接轨,渐次由男女同工同酬、反抗家庭暴力(专指丈夫对妻子施暴)等的争取生存权利层次,和男主外,女主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贵妻荣等封建主义批判层次,上升到精神家园和文化意义上的追素。知识女性得风气之先,率先挥起反思自身命运的大旗,以旗为笔,把女性为谁而活?女性应该怎样活着?到底什么是好女人?

等等形而上问题,勇敢地抒写到了蓝天之上。

她们就发现了:历史竟然是如此荒谬!

杜丽诉说了作为一个聪慧灵秀的女人解不开的苦闷:她在小姑娘时,功课永远是第一名,于是自然地,老师宠,家长爱,同学众星捧月,她的家门槛都快被取经的街坊四邻踢破了。可是长大以后,她惊奇地发现,人们对她的评价标准全变了,是不是好女人,不再取决于功课好不好,学问高不高,才气大不大,工作出色不出色,而是相貌必须美丽超人,性格必须柔顺服从,为人必须贤良有德,家务事必须样样精通,还有更重要的,才气、学问、名声、学历等等,一定要低于男人!杜丽自然不服,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对手,没有人肯出来站在她的对面,跟她认真地理论一番,于是,她只好恨恨地自语:哼,只不定《谁比谁活得更长》!

其实,比起不少知识女性,杜丽的命运还算不错呢,至少她还找到了一个欣赏她才华的男人,她的大学同学后来成了她的丈夫。谁知道呢,普天之下,还有着多少才高八斗的女硕士、女博士、女博士后,连那些同等学历的男硕士、男博士、男博士后都不肯要她们做妻子,罪名无他,唯太有学问了不成……过去,阶级斗争年代,成分高的女子没人敢要,现在竞又变成了学历高的女人被歧视,男人啊是怎么回事,你们究竟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

然而这还不算真正的历史荒谬,因为不管怎么说,这还算是正史,还是摆在桌面上,写在文字中,刻在石碑上,明话明说的;比起那些道貌岸然,心口不一的行径,至少还算坦然。最荒谬的,是要拉开厚厚的帷幕,里面的风景才真是好看呢!手快眼尖的匡文立就看了个一清二楚,哎呀呀,《历史与女人》,原来竟是如此……她就忍不住喊出了声:

中国怎么回事?历史上数来数去,扬名的女人除了坏娘娘就是好妓女?

细细一想,果真还是这么回事,原因嘛,社会固然是男性社会,套在女性头上的枷锁固然是封建妇德,可是中国男人在女性鉴赏上,打根上便存在南辕北辙的两套心思,理性上,是天然认同保障着男性利益的以‘德’为核心的女性人格结构,本性上,又是没治地倾向于‘尤物一。这议论真是一针见血,扎得男人无言以对,只好噤声。

可是让他们哑口无言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女人们要求的不过平等二字--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心灵上,尤其是情感上的真实的平等--她们并不是要压过男人,而是想使男人变得更加出色。所以,从《黄昏到清晨》,周佩红一直在《呼喊》,凄声询问着:什么叫爱情鸟?这世界上还有忠贞这回事吗?赵翼如面对着一幅《倾斜的风景》,期待着什么,又逃避着什么,处于想投身而下又怕粉身碎骨的两难境地。毕淑敏视《婚姻鞋》为宝物,时时告诫着自己:步履维艰时,鞋与脚要精诚团结;平步青云时切不要将鞋儿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