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体验自卑——韩小蕙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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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敢再倾听

新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一个从心底里感觉出是好人的人。

此朋友最让人信赖的,是他的真诚。虽然已快要到知天命之年,他却还是个虔诚的理想主义者,老是在美好的文学世界中活着,并且活得那么真诚、透亮。

他老是跟我谈起他“最喜爱的”俄罗斯作家们:屠格涅夫、莱蒙托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

这年头,能碰到这么一个谈起俄罗斯作家来如数家珍的人,实在可叹。所以我听着他,觉得那么美好,以至于我有时候也不禁微笑起来,觉得他是个快乐的大孩子。

不料有一次他喝了酒,乘着酒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得,就全完了!

他说他有许多痛苦,才寄情于文学的。文学也不管事的时候,就只好再寻觅到酒乡。

我大惊失色。随即,非常果断地挂断电话,回避了他要我听他倾诉的要求。

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我的心已负载不起--它里面的苦难早已满得溢出海面,一旦发生海啸,后果就不堪了。

以前我是个肯于倾听的人。我很愿意一掬同情之泪,化开别人的烦忧愁闷。所以我有许多朋友。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是年长者还是青年人,他们都喜欢来找我倾吐,人有时候是极需要这种倾吐的。

比如,某名扬海内外的老作家曾向我倾诉,说是现在的编辑简直是大不如从前了--“你给他们寄了稿子去,他们看也不看,或者是准备采用也不通知,再或者是胡乱删改,再再或者是发表了也不寄报寄刊来,你去信索要也被置之不理,更不见寄稿费来……”我就说,世风的确不同了,以后您有稿子就寄给我,由我寄给认识的编辑。

又比如,某女友来电话,泣诉她又被人欺骗。她由于轻信,屡屡被人利用,却老是得不到真情,还被人伤害。我就告诉她,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无奈,只能以宗教精神从容面对,最要紧的是保持住自己的纯真和宁静,排除干扰,干自已的事。

还比如,同行向我倾吐搞副刊的苦衷,同事向我倾吐养育孩子的艰难,女伴向我倾吐爱情寻觅不到,读者向我倾吐人际关系的险恶……我总是尽量耐心地倾听着,并以最替他们着想的方式加以宽慰--据我母亲说.我们老韩家的人,身上都带有这种乐善好施的基因。

我也很善于颇听。一是我有高度的同情心,一颗心总随着他们的倾吐而跳动,为他们的痛苦而伤怀。二是我沉稳,能够有节奏地拨动着他们的心弦,使他们的表达更得体,也更畅快。三是我外表柔弱、内心坚强,对苦难的承受系数较大,可以替他们分担。四是我有主见,能帮助他们快刀斩乱麻,迅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总之,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条起码一米八开外的魁梧大汉,在世界面前从容不迫地踱着步子,似乎一伸手就能接住命运的挑战。我觉得自己强大极了,简直没有穿越不了的火焰山……

当然,这都是过去时代的青春少年英雄梦了!

现在的我,早就失却了这份激烈的壮怀。别说挑战,就连倾听也觉得胆寒。

是因为我害怕了--害怕苦难,不敢再倾听任何苦难。

苦难之于我,来得其实也不算晚。但过去全怪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世事艰难。虽然也爱说一些“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之类的话,可那不过是滞留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意境之中。

今天我当然不能说已洞穿火里、水里、云里、雾里,可毕竟狠跌了几个跟头、撞了几回南墙,被强接着头溺过几次水,在体验过痛苦、悲伤、孤寂、旁徨、自卑、蔑视、侮辱、损害、摧残、陷阱、不公、欺骗、挫折而伤痕累累、心力交瘁之后,再冥顽不悟的人,也不可能不睁开双眼。体验是一种财富,同时也成为一种心理重压,依人类的本性,是天生要趋向纯真、善良、清纯、光明、美好的--深入到大自然的怀抱时,谁不选择百花烂漫的山野和风光旖旎的海滨,而想久留于阴风惨惨的寒山瘦水呢?

特别是在上一个冬夜,当我走投无路,徘徊在命运的未知街角,恓恓惶惶,无家可归之后,我被恐惧的魔掌彻底击垮了。从此变得胆小如鼠,杞人忧天,什么都怕,见谁都拜,再也不敢自以为老子对付得了你!

我终于看清了自己--一个微如草芥的弱女子。别说12级台风,就是一二级微风一摩挲,也就粉身碎骨了……

或曰:“那你从此就不再慰藉别人了吗?”

当然不一一可是,我上哪里寻找力量?

要是真如古代神话,把我投入苦难之海,就能换回别人生还的话,我会舍身跳下去。但据实说,体小力薄的我,自己还在灭顶之波中强自挣扎,哪有力量救助别人?

世上本就有这许多无奈呀!

于是,我只好缩回自己的蜗壳里,老老实实,承认冉已是个低能儿,我能做到的,也就是用文字倾吐自己。也许凭这坦率的自剖,多少能够给别人一点启迪?可是我立即发现自己又犯了老错误--连自己都活不明白,怎会使人更明白?倒是更把自己的沉重,无端地移压到别人的心头。于是就有人来信来电报来电话,批评我为什么要这样悲观绝望地看待世界:

“难道你就不能背过头去,装作没看见那些苦难、邪恶、不公正?”

“难道你就不能管住自己的心,叫它轻松点跳,欢快点跳,傻点跳?”

“难道你就不能……”

少女情怀的梦,我的确做过。那份轻松、愉快和美好,的确是人人都追求和向往的。我何尝不想拽住清纯,回到16岁花季,高唱一支报春的欢歌,在草地上尽情起舞?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我还会拉上所有女作家、女记者、女编辑,还有同龄的女友们,大家一起,共享花好月圆的好时光!

明天,不,从眼下的此时此刻起,我就开始行动。先从我的字典里淘汰掉一大批不吉祥的字,只留下诸如“真”、“善”、“美”等等字样。然后,排空驭气奔如电,再当一回司空女神,把凄风、苦雨、阴云、戾雪统统驱逐,只留下晴空、朗月、旭日、红霞,和欢乐的节日……

所以,我不再倾听苦难。

但愿苦难从此远离我--远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