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体验自卑——韩小蕙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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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得与失

在煌煌赫赫的汉语言文字宝库中,有这样的一批词汇,诸如:“前后”、“长短”、“动静”、“黑白”,“是非”、“好坏”、“善恶”、“贫富”、“美丑”、“成败”、“正反”等等,细琢磨起来非常有意思。它们都是一个事物的两端--地球的南极和北极,树叶的正面和反面,天空的星辰和大地的沙粒,情感的真伪、爱憎、痛苦与欢笑……说起来互相对立,互相逆反,南辕而北辙,却又偏偏共处于一方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间里,相互依傍,共存共生,岂不神妙哉?

我就常常冥想这里面的玄机。

特别是“得失”这个词,越咀嚼越耐咀嚼,越琢磨越有琢磨头儿,我觉得它里面藏有无限深意。

它首先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词。“得”,是得到,拥有,“三千宠爱在一身”,“姐妹兄弟皆列土”,荣华富贵,全都有有了“失”,足失去,空无,“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白忙活半天,又什么都没有了。可真是得失得失,得而复失(当然也有失而复得的情况),由此构成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复杂人生。

《管子·重令》曰:“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三国演义》开篇词:“是非成败转头空。”《红楼梦·好了歌》:“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还有民谚:“功名利禄,全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大智大慧的警句格言,算是把得与失的辩证关系,讲得透彻得不能再透彻,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吧?可是照样,一代又一代人仍然是看不透也思不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玩命地朝前挣巴,甚至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了,还要瘸着腿,瞎着眼,流着哈喇子去挤、去争、去夺、去抢、去骂大街,去想多得到哪怕一点点。你们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的的确确,在生活中,我们老是看到和听到有人在抱怨,嫌别人得到的多了,自己得到的太少,于是愤愤不平,于是郁郁不乐,于是奋起直追,于是蝇营狗苟,于是尔虞我诈,于是阴谋诡计,于是陷害忠良,于是自取灭亡……这里面的关键,就在于忖度不好得与失的关系比例,老认为这世界已经让别人瓜分完了,自己吃了天大的亏。比如我们都见过这样的人,常常谁也没招他没惹他,他就跟人干上了,嘴里还振振有词:“便宜不能都让你们占了!”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而且我发现,还有一个相当准确的规律,就是车子、房子、票子、位子、酒、色、财、气……越是追逐和得到了某种东西的人,他就越觉得自己得到的少,越想加倍地往家捞,结果却越是失上,3年前我采访过一个锒铛入狱的赌徒,其实他的钱已经相当多了,这辈子猛吃猛喝、傻玩傻闹也享用不了,可是他总是跟比他富的大款们较劲儿,结果输得拉了一屁股债。找还碰到过一个名利狂,她老是在诋毁别人怎么怎么功利,表白自己怎么怎么不功利,最后越盘算越觉得这个世界就属她吃的亏最大,于是整天心绪恶劣不堪,满脑子只剩下一件事,就是也要十倍疯狂地捞同来;后来虽没有招上牢狱之灾,但也并了个人见人烦,孤家寡人,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来出不得门去。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普希金那着名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那个贪婪的老太婆,从一只新木盘要起,渐次得到了房子、财宝、奴仆,甚至当上了贵妇人和女王;可是她越得到越嫌不足,一次比一次要求更高,最后竟嘭胀到要当海上的女霸王,却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破房子和旧木盆。普希金真是太伟人了,早在他那个时代,就已经把千万年的人生洞穿了。

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而且,生活也是相当公正的。你想不劳而获,不行;你想多吃多占,也不行:就好比跳高,你的努力没有达到那一分刻度,你就是跳不过去。近年来社会有点浮躁,有的人想一夜之间就成名、成家、成为大款,遂偏离埋头苦干的轨道,走上投机倒把、爆炒包装的“近路”,有的可能也会“成功”于一时,但终究名不副实,不会得到社会的承认,有时还会适得其反。我就听说了这样一个例子:某公中请加入某学会,一家伙抱来了他的二三十部作品,还有100多个这奖那奖的获奖证书。结果呢?评委们却一致投了否决票,原因是:既然这么多获奖作品都无人知晓,那么水平如何也就可想而知;而如此水平又能获这么多奖,他是怎么得的就不能不叫人存疑。这说明,不该是你得的,不要伸手,伸了手也不会给你。

这还算客气的,有时候生活还会惩罚人,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家住的院子里,有一个出了名的特别有钱又特别吝啬的老女人,有一次买了l0斤冻带鱼回家,拿秤一称,少了二两,复转回去找。售货员也不急,只是连损带挖苦地让她把化成水的冰再冻上,并送给她一个外号:“小便宜”。从此,我们家那一带大街小巷,无人不知“小便宜”这个大号,她的真名反被人忘记,你说,她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

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做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这是最牢靠的,你不会吃什么亏,也不会失去什么。

仔细想来,如果说人类社会的根本矛盾不过就是分配关系的矛盾的话,那么说到底,每一个个体的人生,也就是一个摆好“得与失”关系的生命过程。每一分收获都应该足一分耕耘的结果,没有付出努力的,不该得的,不要去作非分之想,此为基本境界或日炼狱境界,可以说是做人的基本要求。还有更高级的境界,就是无私奉献,完全忘我,一心为别人、为人民、为社会而做事,不图回报,此为天堂境界,是很难很难做但并非完全做不到的,是英雄的境界。最低下的境界是地狱境界,强取豪夺,欺世盗名,乃至图财、图官、图名、图女人而害命,从此中曾滋生出多少人间罪恶!《浮士德》绝不仅仅是一个浪荡子的孟浪故事,它难道不是我们整个人类的生活写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