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女儿,放学归来一阵风冲进家,把书包往床上一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小胸脯气得鼓鼓的,活像那只可笑的唐老鸭。
刚刚8岁,女儿就小九人似的,喜怒哀思悲恐惊,全懂,全会表现。于是我只好走过去搂住她,问她又怎么啦?
她一下子拖出哭腔:“我们班男生骂人,他们说,‘男子汉丈丈夫,女子汉臭豆腐’。”
见我皱起眉头,女儿小猫似的蹭着我,用满怀希望的口吻问道:“妈妈,是小是男子汉臭豆腐女子汉人丈夫哇?”
我“仆嗤”乐了,摇头说:“那倒也不是。”
女儿不解地望着我,我想对她说几句平常的大道理,可是望着她那娇艳如花苞的小脸蛋,心蓦地一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已经没勇气再对她说那些虚伪透项的话。
生为女人,走过30多个电闷雷鸣的艰辛路,内心里积郁了多少风云雨雪,欲体休说。
可是这个世界有规范,有制约,有条文,有尺度,还有皮鞭。我只好在自己心上插了…把刀--据说这把刀已经使用了五千年,仍锋利无比,所向披靡。
有一天,太阳的颜色变得有点怪,发绿、发蓝、发灰、发乌、又发点玄黑。我不知哪来一股力气,突然把刀拔了出来,看着伤口汩汩地冒出鲜红的血,我不管不顾地喊出心里面最真实的话:
“不喜欢做女人……”
喊完之后我得意非凡,攥着刀把子哈哈大笑。心想你来吧,你们现在不能把我怎么样!万没想到他们一个也没冲上来,反而挑起大姆指,对我大加赞赏五体投地。倒是站在我身后的她们恼急了,冲出来把我五花大绑拖将回去,放倒在地中央拳打脚踢:
“连女人都不想做了,你还想干什么?”
“矫情什么呀,是女人你就得受着!”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奄奄一息,挣扎着扒开自己的心,分辩说:“我这是替你们说话呀,难道你们不觉得活碍太苦了吗?”
“我们?哈哈哈哈哈……”一条鞭子“啪”地又抽了下来。“我们觉得幸福极了,下辈子还要做女人!”
我只好呻吟着说:“那好吧,这只是我个人意识里的幻想,一点儿也不妨碍你们继续做窈窕淑女、大家闺秀。”
她们这才住了手,典典雅雅地扬长而去。只有一个满脸稚气的姑娘悄悄留了下来,趴在我耳边,疑疑惑惑地同我:
“做女人简直占尽了便宜,你干吗不想做女人呀?”
望着她豆蔻年华的一脸憧憬,我无言以对。
有一些东西,是必须亲自在地狱里熬煎一番,才能感悟的。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揩干伤口的鲜血,就踉踉跄跄地去寻求答案--我宁愿是我错了,是我偏激是我把这个世界看扁了。
我一头钻进耸入云端的书架中去寻找哲人的见解。在近年来倍受人们推崇的散文大师林语堂那里,我读到他30年代就曾获得的一个独特发现:
“实际生活上,女人究并未受男人之压迫。许多男人金屋藏娇,逢着河东狮吼,弄得在女人之间东躲西避,倒才真是可怜虫。”
我糊里糊涂合上书本纳闷起来:依林先生这一说,受压迫的倒是男人了?那么看来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须得重新写-一女人,只有女人,才是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
欧呀呀,伟大的女人们呀!
我实在弄不清楚林先生缘何得出了这么玄妙的结论?难道是他也刚刚受了一场窝囊气?我十分十分地理解他的义愤填膺。本来么,女人一不用苦读苦熬状元及第,二不用官场倾轧你死我活,只要躲避在金屋里河东狮吼,就能问鼎男人们千辛万苦才挣来的权势,做女人的可不真是占尽了便宜?
女人们占尽了便宜,男人不就吃了亏?伤及了脸面,损害了自尊心,历史春秋也跟着尴尬。这可绝对不能再容忍下去了:诸位君子,君子诸位,请自斟,请自斟!
让林先生尽情自斟吧,我整了整衣衫,拔腿就去追H女士。刚才就是她抽我打我最狠最凶,一边抽一边骄吟地自夸:“我有滋有味做着女人”;一边打一边不屑地做着训斥:“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哦,这可太多了,可是我倒想先看看你到底足怎么个有滋有昧做女人?
H女士朝我回眸一笑,百媚生处,六宫粉黛顿失颜色。油盐酱醋吟出的五味什香中,在外山一程、水一程苦斗的男人又打来电话,汇报说荔枝已派飞马送来,还有新着三部、鲜花两朵、忠心一颗。于是H女士扭过头来,满脸不屑地质问我:“风一更、雨更地苦等是最美的境界,女人为何非要和男人共赴天涯?”
我既没还手也没还口,默默掩上纱幔就又去浪迹天涯。伤口又渗出殷殷鲜血,疼得真想大声呻吟,我就大声喊了,把我的不满足统统喊了出来:
--“太阳应该更大、更红、更亮!”
--“天空应该更明、更蓝、更净!”
--"男人应该更高大,更宽广,更深刻,更勇敢,更无私,更顽强,更高尚,更善良,更有责任心,更有正义感,更有修养和学问,更懂得爱与被爱,更海阔天空!”
--“女人应该更有胸怀,更懂得关心别人、热爱别人,更具有天下为公的大境界,更从个人的小圈子里跳出来!”
我正喊得来劲,突然来了一位大壳帽,说我触犯了公共噪声法,横眉立目克我100元人民币罚款。其实,就在我身旁,有一群男人正吆五喝六地搓麻将,他们的喊声直上云天,吓走了日月星辰,天地间瞬时昏黑一片。
我走上去掀翻他们的麻将桌,责问他们为什么驱走红日、白雪、蓝天?他们“麻”眼惺忪地对着我瞅了老半天,才终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开心得要命:
--“我们摘走了太阳你们就点灯熬油呗。”
--“我们把天地抹黑了你们就再擦亮呗。”
--“是好女人就别再跟我们过不去。”
--“我们已经让得够多啦。”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可是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老母亲在家里望穿秋水,你们的妻子在田里挥汗耕作,你们的孩子在襁褓里咿咿呀呀等着你们?身为男人,你们不能靠奴役女人过活啊。你们的脸红不红,心亏不亏,眼皮跳不跳?”
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拍着胸脯提醒我说:“别忘了,老婆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这世界也是我们的呀!”
我冷笑着抓起电话机,打向妇女热线电话。她们四答说,请你打开电视机,电视台正就这个问题进行中外妇女问答。
我赶紧冲到电视机前。屏幕上正好亮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大特写镜头。只听她说:
“我第一个丈夫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他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只爱他自己。起先我忍着,把我所有的情感、欲望、个性统统压抑下去。后来我发现这样下去根本不行,我简直成了保姆。后来我索性不再委屈自己。”
金发碧眼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欧洲女人。金发瀑布似的垂在肩上,碧眼闪闪发着光。讲话的时候口吻温和,面带微笑,非常有教养,也很有风度。她的第二个丈夫就坐在她的身旁,笑眯眯地看着她。可惜我看不见中国男人们的反应。当然,中国男人中也有高尚的君子,我想他们肯定也在思考:人,男人、女人,怎么样才能生活得更和谐,更幸福?这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生存大命题啊!
正想着,屏幕一摇,停在一位也是三十七八岁的中国女士身上。看得出来她着力打扮了一下,蓝色西服把一张脸衬托得白暂典丽。主持人说她是一位女模范,她的发言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大谈特谈如何做个服侍丈夫的“好女人”。我立刻对她充满同情,同时对她的上司气愤不已;一定是平时把她的工作安排得太满了,以至于使她没有时间恪守妇道。女人对男人,永远觉得该着他们,欠着他们。尽管她们自己也在外面山一程、水一程地苦斗,回到家里却更加风一更、雨一更地苦等。“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呀。
可是,若做丈夫的天天日日到外面听腔唱戏卡拉OK搓麻将,做妻子的日日天天月明人依楼,女人啊,还道什么绿肥红瘦?一个男人突然在窗外捶胸顿足:“冤枉啊……”
我忙跑下楼去,拨开人群。只见他身后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车上是他的冰箱、彩电、箱子、柜子……不见他的女人和孩子。不问则已,一问他又泪飞顿作倾盆雨:
“我只不过就是没什么本事又失了勇气,不想再往前奔了,就对老婆说你本事大我乐得留在家里图个轻松。男人女人,谁有本事就靠谁打天下呗。可是到头来老婆看不起我啦……”
人人哄堂大笑。男人摇着头走开,女人满脸鄙夷之色。恰巧李冬宝和戈玲从这里路过,我听见冬宝对戈玲说:
“这哥儿们倒是有勇气说实话。可是他不明白,咱大老爷们胳膊折了也得叫它断在袖子里。”
戈玲却顺着自己的思路,淡淡地说:“哎,冬宝,我告你一句实话:要找,我也得找个肩膀头子比我硬的男人。”
李冬宝看定戈玲,足有一分钟,然后才说:“哎约,我怎么听不出这是戈玲说的话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山摇地动,日月无光。我冲着戈玲说;
“你这纯粹是白日做梦,自做多情,自寻烦恼,比你戈玲还棒的男人根本就还没有生出来!”
李冬宝一听急了眼,恶狠狠扑向我:
“嗨,这儿还有个人叫李冬宝呐!”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赶忙倒退一万步,宽慰他说:
“冬宝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和你们男人们不能干。什么发明个电脑啊,换个煤气啊,你们真的比女人有力气。可是若论起感情来,你们就是情盲了。女人可以视爱情为生命。可以只讲奉献,不讲索取,委屈自己,包容和成全男人。可以不计较任何功利目的,不在乎任何命运打击,甚至抛家舍业,香消玉陨,只要求得一个真诚的爱就至死不悔。这份重量,你们承载得起吗?”
李冬宝真是绝顶聪明,马上就说:“你别忘了,我们之中也有梁山伯、罗密欧呀。”
我有气无力地说:“唉呀,你怎么还不明白,那都是现世里没有的,所以人们才寄托于文学幻想呀!”
戈玲哭着跑了。李冬宝跺着脚,恨恨地对我说:“都怨你,干吗非要把这残酷的现实指给她看?让她多浪漫几天有什么不好?”
他去追戈玲了。我讪讪往家返。
突然,一阵狂风暴雨向我袭来,我腿软脚麻跌倒在地。狂风化作一排排箭矢,“嗖嗖嗖”射满我的胸膛。暴雨拧成一条条鞭子,“啪啪啪”抽得我皮开内绽。我再也撑不起女人的自尊心,趴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天路也绝人。一时间,周遭的莠草“嘎嘎嘎”地疯长起来,转瞬就把我包围在它们的狞笑之中。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人人不来,只好凄声呼喊我可爱的小女儿。她是我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的最后一座靠山!
女儿蹦蹦跳跳地来了。8岁的童眸里,世界是~个彩色的大气球,除了欢乐之外她什么也看不到。她娇憨地靠近我,把她内心的小秘密吐露给我:
“妈妈,长大我也当记者。”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柔声同道:“你会吗?”
“会,我会。”她说着把小手卷成话筒状,放在小嘴前面,学着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我:
“妈妈,请你说说你有什么烦恼?”
我告诉她我没有烦恼。
她又问:“那你有什么苦难吗?”
泪水再也绷不住了,顾着我的脸颊滚滚流下。我真受不了,女儿不多的词汇里,怎么净是“烦恼”、“苦难”-类。莫非她对人生的理懈就是这么苦海茫茫?
女儿这才停止嬉笑,抬头看看周围,她这才吓坏了。“嘎嘎嘎”的莠草已逼到我们脚边,一条条叶子像绳索一样伸过来,想要把我们捆个结实。她吓得扑向我的怀里,这才发现我胸膛上插满利箭!
她大声嚎啕起来。惊急之中,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敢,冲上来拔下一支支利箭,向张牙舞爪的莠草掷去。她稚嫩的小手被磨出血泡划开口子,但她为了救我一声不哼。
奇迹终于发生了。莠草、利箭、狂风、暴雨……一时间全都无影无踪,太阳又明媚地照着,我的伤口完好如初。经历了生一场、死一场、恶战一场的我,仿佛被洗净了五腑六脏七情八欲,灵魂飞升天国,智慧填充胸中。我感到自己达到了全新的境界:
“认识你自己并做自己的事。”
这是睿智的柏拉图说的。后来,深刻的蒙田将它加以诠释.说这“概括了人的全部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