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体验自卑——韩小蕙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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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以文字为生命

文字者,“记录语言之符号也”。任何人都可以率尔操觚,笔走龙蛇。于是,有的人就以文字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饭碗,如为稻粱谋的芸芸众儒生;有的人就以文字作为功名利禄的阶梯,如在官场、商场、名利场劳心劳力的大小官员、大小商人、大小名利之徒;有的人就以文字作为吟咏人生的媒体,如南唐后主李煜、风流才子柳咏;有的人就以文字作为抒发壮怀的寄托,如屈原、苏东坡、龚自珍;还有的人将文字作为治国兴邦的刑典,如历代帝王将相;还有的人将文字作为教化人民的工具,如孔、孟、老、庄;还有的人将文字作为记录历史的良心,如司马迁、左丘明;还有的人将文字作为生命的终结,或准确地说,是将最后的生命化为千古的文字,如岳飞、文天祥、夏明翰,以及许许多多慷慨赴死的英雄人物……

今天,社会的大环境已全然改变了,不再有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的刽子手,那么,还能有以文字为生命的人吗?

是的,有。十几年的编辑生涯,我碰到过一些这样的高人,每每令我肃然起敬。他们的表现形式虽与昔日有所不同,但是用“呕心沥血”一词来描绘,绝对一点儿也不夸张。

张中行公可以算得是这样的一位贤人。去年11月间,北京大冷而暖气迟迟不来,行公由感冒引起肺炎,连夜住进医院。对于87岁高龄的老人来说,这是极为危险的,行公想的是什么呢?“我的那两本新书的校样,这回是实在没能力自已念一遍了,这在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太对不起读者了……”当时我听了这话,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从而也更加理解了去年夏天行公引发的一场“笔墨官司”。

事情的源起,在于洁泯先生发表于我们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上的一篇文章,该文提到近年来行公给编辑们写稿,有一条个人要求--“许退而不许改”,洁泯先生是用激赏的态度称赞这一率真之举的,岂知行公看到后很不安,怕人误会自己太狂妄,就赶紧跟着写了一篇《动笔前想想如何》,说明自已为什么会“许退而不许改”,实在是出于被迫无奈,接着列举丁IO条自己的文章被编辑乱改而出错的情况。文章刊出后引起反响,同意的不同意的都有,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地讨论了一场,从而也把重视文字的问题提诸社会,特别引起我们编辑行业的高度警觉。

类似这样以生命呵护文字的,还有我国着名绘画大师吴冠中先生。有一则逸事也是让人动心动容:那还是60年代初,有一次吴先生从广州作画后返京,当时他的经济状况拮据,只能买一张火车硬座票。上车一看就急了,火车上人特别多,他的那些油面没有妥帖的地方搁。吴先生就让画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他手扶着这些画,三天两夜一直站到北京.下车的时候腿都肿了……吴先生曾说,“每一幅画都是自已的孩子”,极为传神地表明了他对文字(绘画是文字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的恭敬谨慎的态度。这何止是对文字的态度,也包含着深层的对艺术、对人生的执着和做人的高境界。

确实,从一个人对文字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的为人境界。甚至可以说,这也是区分高尚的、不怎么高尚的和卑下情操的一块试金石。

而一个作家对文字的态度,又是可以从来稿中看得一清二楚的,编辑们往往就从中判断他的文品、人品和德品。这一点,凡是做编辑久了,心里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帐。

我接触过的作家、作者们的文稿,也有成千上万了,其中有这样几位,他们的文稿我是不动一字的,连标点符号也不动一个。如张中行先生、季羡林先生、孙犁先生、王蒙先生,还有年轻一辈里面的张承志。非盲从不动,是不能动也。无论是长文短章,无论是从容写作还是急就章,也无论是散文、小说或其他文字,你就先看稿纸吧,每个字都工工整整,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地呆在它们应该在的小方格子里,不越雷池一步。连他们自己写错了而后涂抹的字和句也很少,所以就像是手写印刷体一样,透着那么有文化、有教养、有底蕴,常常令我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我想;什么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呢?这就是。什么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精神呢?这就是。中国的文化得以代代相传下来,福荫着我们这些后世子孙,说得浅白一些,就是由他们这样的知识精英们,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字字相传下来的--每个字都是活的,有生命的,里面都蕴含着民族文化的灵魂。

但是也有的作家不是这样。稿子一打开,喝,就看见满纸好似乱蹦的青蛙、乱跳的蚂蚱,伸胳膊、踹腿、瞎扑棱翅膀,编辑的眼睛立刻就被晃花了。定睛细看每一行文字,你也不知道他十2个格写3个字还是3个格写5个字,有的字都写到一块儿去了,很难断定究竟是单生还是双胎。至于每个字的辨认,须得像研究甲骨文或天书一样,猜对一个就是打了一个大胜仗.坦率地说,遇上这种稿子,真是每每吓得我心惊胆战,有时禁不住想到:从这样的稿子到印成整齐漂亮的书刊报纸,真比从类人猿演化到现代人还要艰难!

近年来电脑开始普及,编辑们总算该熬出头来了吧?其实还不然。你看着东西经、南北纬,被机器打得规规矩矩的稿子,情绪直涨吧,细一读,立刻就能变成泄气的皮球。错字、别字、丢字、空字,惨不忍睹,等编辑改完了,这稿纸也就成了航海草图了。而最比你心里不舒服的是,这种稿子的作者,一看绝不是水平问题,而是打完稿子连再检查一遍都不曾,就带着明显的硬伤来了。用《中华文学选刊》副主编、老编辑刘茵女士的话说:“怎么能对自己的稿子都这么不负责任呢?”由此可见,没有对文字的敬畏态度,不“呕心沥血”,再有什么先进的机器,也不是救命星。

着名评论家唐达成先生去年有一文《敬惜字纸》,对某些人专写乱七八糟的文章,亵渎了字和纸,表示愤慨和谴责。我觉得该文真是太及时了,代表了正义对不义的一种严正的讨伐。而且唐先生的内容更括而大之,不仅包括书写的规范等等,还向社会提出了清除不清净文字的问题。这问题当然更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如何清除可称作“文字垃圾”的低劣、庸俗、有毒化作用的文字,真的已是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做的大事。有时候一看到这些“文字垃圾”,我也忍不住血冲脑门子,想要拍案而起:同是文化人,同是运用汉字书写,比比张中行、季羡林、孙犁、王蒙、张承志……你们这些昧着良心赚黑心钱的“儒生”,内心里惭愧不惭愧?

咳,当然我也知道,对牛弹琴有什么用?对坏人言高尚,更是“多情反被无情恼”的事。可那也得说--大家想想,我们的汉字已有6000多年的悠久历史了,从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契”即“刻”,谓将文字刻在木板).中间经过仓颉造字,后来又有毕开发明活字印刷术,现代的铅字印刷,以及今天的电脑输写等等,其路途是何等漫长,经过了多少茫茫黑夜的探索,呼呼山风的撕扯,熊熊大火的烧炼,滔滔波浪的冲刷,以及滚滚谗言的讽刺、诽谤、污蔑、排斥、打击,又经过多少崎峨、坎坷、挫折、失败、无望,徘徊、走投无路……才一步一个沉重的脚印,终于走到了今天,你说,我们能容忍坏人随意地糟蹋她吗?

她是我们的母亲啊!

民族的母亲,应该是比我们的生命更可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