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人,行年八十,名字叫作陈荒煤。
曾读过他的许多散文名篇,像《梦之歌》、《你是怎么想的》、《广玉兰赞》、《告慰丽尼》……我深深为他那浓郁的情感诉说和大家气象的行文所震撼。一个疑惑多年在我心头盘旋着:像他这一位久居高位的官员,何以能这样地“文学”?
他真的是一位官员,而且是大官。1932年,他就参加了“武汉左翼戏剧家联盟”,开始发表诗歌和文艺评论文章。那一年他就入了党,成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的一名战士。1933年到上海加入“剧联”,后转入“左联”。193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灾难中的人群》。1938年到达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任教。1952年调中央电影局,历任副局长、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担任过六届、七届全国政协常委、教育文化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夏衍这样评价他:“从书生到作家,从小说家到新中国电影事业的领导者。”
作为新中国电影事业的领导者,他作出过重要的贡献。这体现在他的组织领导工作中,也体现在他的理论研究实践上。今天回想起来,当初开始时真是一张白纸,一片远天。解放区来的作家们,包括李准、孙谦等名作家在内,过去谁看过电影?现在进影院不也还像孩子过节?硬叫他领着这群“孩子”写电影,岂不是北星星放出月亮的光芒?他豁出命来干了,白天与他们一起摸爬滚打,苦口婆心地讲,手把手地教;晚上独坐灯下苦读苦写,用理论充实这支先天不足的队伍。最后,星星不但超越了月亮,还放射出太阳的万道金光,《李双双》、《五朵金花》、《青春之歌》……一部又一部电影名片征服了亿万颗心,新中国也终于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剧作家队伍。
像他这样亦革命、亦文学的专家领导,我们党内不是很多的。而他的个性也是极其执拗,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松最后一条封锁线,即是写作。他写了大量散文和论文,但是没有长篇小说一一其实他从内心里多么渴望写小说啊,他说自己是个“小说迷”,可惜他没有时间。
他不是那种前呼后拥的领导者,也不是那种张张扬扬的文坛活动家。他似乎不怎么爱说话,更不爱说闲话,有时在不同场合的会议上见到他,都见他沉默的时候多。你跟他说话、谈事情,他也总是静静地望着你,然后很简练地答复你几句。他现在的身体不是很好,比较瘦,脸色也不怎么红润,用冯牧先生的话说,是“人已垂垂老矣”。这似乎还不是年事已高的缘故,而是“文化大革命”中遭受长达10年折磨所致。但是他的朋友们无不说他精神矍铄,明目达聪,不减当年。这“精神”两字,当然不仅仅指体力上的含义,更是指他心中的激情与火焰。
我过去没有采访过他,对他不太了解。他给予我的第二次震动,是在上一个年度的岁末,为他举行的“荒煤文艺生涯60年研讨会”上。那天一清早,首都文学和艺术界那么多人冒着12月的严寒赶到会场,使政协礼堂宽大的3楼会堂变得狭小局促。在满满当当的会场里,满眼全是名人,荣高棠、张光年、王蒙、林默涵、周巍峙、吴雪、高占祥、冯牧、袁鹰、邻荻帆、李瑛、张锲、叶楠、李国文、从维熙、蒋子龙……一长串名单简直无法写完。群星灿烂中央,坐着他。他依然是大部分时间沉默着,睿智的目光从眼镜片后面静静地对着你。于是我心中又盘旋起第二个疑感:他怎么会在中国文坛树起厂这样高的威望?
后来轮到他致答词了。我听见他寥寥数语,如泣如诉:“由于长期受到‘左’的思想影响,比如1958年我写过《坚决拔掉银幕上的白旗》一文,伤害过一些人,至今感到深深内疚。请大家对我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多批评吧。”全场被震颤得声息全无,人人心头风雨大作。这于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话语,体现的是他为人为文的一贯品格。
会后他发自内心地告诉我,他很“感动”。他暗暗庆幸自己做对了3件事:第一,“因为我是搞创作的,懂得创作的艰苦,所以我与剧作家们的关系,更多的不是领导、指示的关系,而是教师、兄长、朋友他一生从不整人,也从不以一己好恶作为工作和用人的标准。日月入怀,自然追随者众。第二,“我懂得按照艺术规律办事,始终强调‘写人、感人、树人’,即使是在最严酷的日子里,也绝不向极‘左’势力低头认罪”尽管这曾多次招来祸殃,他依然顽韧如初。良史之辞,人心岂能不向?第二,“近年来,我在各种大小场合一再地表明我的一种心情,即自己一辈人老了,个人的写作当然要抓紧,但更重要的亊是培养年轻人。”为此,竟有人批他这是“跟在青年后面跑”。他淡然一笑:跟就跟,跑就跑,你说我这是罪名,我还认为这是我的光荣呢!
他还有感到光荣的一件事,就是人都不敬而远之地称他“陈老”,而是直呼“荒煤”。“陈老”固然当之,但“荒煤”岂不更为亲切?他虽一辈子当官,当大官,但从心底里,他也一辈子执拗地认定自己是文人,他在好几篇文章中坦诚地明示了自己的这种执拗。他说,他的母亲和姨母都热爱文学,使他也从小就无师自通地爱上雅典娜女神,许多字都不认识时就读起小说。他走上革命道路也是受革命文学的影响,那是“创造社”蒋光慈们的功劳。即使在1939年走上前方的时候,他也想着创作,从那时起到后来的漫长岁月,他曾多次不得不检查自己“不安心工作,只想文学……
我真惭愧自己对他的作品读得太少太少,从1935年他出版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刘麻木》起,一生之中,他出版的书已经是数十卷。这样执着地对文学倾注了一生爱心的老人,他的心地是多么纯净,他的境界是多么高尚,漫说行年80,就逛再活3000岁,他又怎么不还是属于文学?
文学究竟是什么?有人认为它是匕首、投枪,有人认为它是功名、利禄,还有人把它当作打人的棍棒。而荒煤当然也有属于他的思考。但是我没有贸然地请他作答,因为这似乎不是能用语言说淸楚的,这是火一样的一种信念。
当前的文坛何等热闹,作家作品何其多。我想,我们是否可以向大家提出一个更高的要求一一像荒煤一样真诚地、执着地、高尚地对待文学吧,使文学之火不熄地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