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体验自卑——韩小蕙随笔
5559200000049

第49章 与邓广铭先生初识十分钟

那天我去的太冒失了--大中午12点半,邓广铭先生一家正在吃饭……

先前,全然不认识邓先生,连电话也未打过,信也未通过,只知道邓先生是满肚子学问的大史学家,北京大学的着名教授。要说交往,也算和过两次,全是“单相识”,一是读过邓先生发表在报纸上的短文,那文字中透出的书卷之气和对人生的洞彻,使我怦然心动。还有一次是听到一位学者说起邓先生的满腹经纶,单是那副心向往之的口气,就给了我强烈的感染……

所以我满怀歉意,一进门就先道歉。其实并非我不懂礼貌,时是事出有因。那天,那所着名的大学门卫森严,就是不让我进门--我赶紧声明我不是记者也不采访,而是编辑来取稿子。可是取稿子也不行,看朋友也不行,办公事也不行……

最后,好说歹说,死说活说,请示了有关的高级领导,才终于开恩放了行一一等我到宗璞先生处取了稿子,到吴组缃和金克木先生处拜粜过后,再赶到邓先生家,已是午间休息时分。有心下午再来,但怕又进不了大门,只好硬着头皮烦扰邓先生。

我的心情极度不安,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而且,说来也巧或者说是不巧,那天,正是邓广铭先生85岁华诞。他的几代弟子们从全同各地赶来为他祝寿,陪客一上午,他已有些累了。

没想到的是,当我说明来约稿的,邓先生的女儿十分客飞地将我让进门。邓先生首先便指着饭菜让我一起吃饭,见我执意不肯,他就立即放下饭碗,过来陪我说活。

他一下子就体察到我的不安,故意说了一句笑话:

“今天我出家。”

见我不甚明白,就又解释说广:“我从来不赞成做寿,因为那不是离死近了一步吗?往年我从来不让人给我做寿,我对他们说,要做的话,等我100岁再做,那才真正是喜寿。可是今天他们背着我,串通我的孩子们来了一个突然袭击,所以我说,‘今天我出家。”

我笑起来,不安稍解,说起稿件的亊情。

邓先生耐心地听完,和善地说我很愿意给你们写稿,这里面有两个因素:其一,我跟《光明日报》的关系可谓深矣,过去的史学版就是我们几个人编的,那还是60年代。其二。你要的文章我肚子里也有,还有不少呢。”

他随口就给我讲起--件往亊:有一年,《光明日报》史学版上:开展了一场关于“让步政策”的讨论,就是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里,当一个新生的皇朝建国初期,往往都对人民采取让步政策,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邓先生等几位编者认为这种让步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每次编排版面时,都把这种观点的文章放在上面。可是每次报纸出来时,却总是否定让步政策的文章排在上面,他们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才知道,原来毛泽东主席不赞成让步政策……

邓先生就个福相:宽宽的额头,胖胖的面孔,清淡的眉峰,和善的目光,儒雅的微笑,这一切集中在一张脸上,就令人想起寺庙里的释迦牟尼佛像。虽已80多岁高龄,他却仍感觉自己是个壮年人,说话行事举止都还停留在60岁的境界。感觉相当重要,感觉也是个十分奇妙的东西,邓先生己认定年富力强,他就不但获得了从容应付世界的自信,而且也将此信息传达给别人,使世界也觉得他行。在我们整个谈话过程中,邓先生的孩子们根本就不来“管”着他,比如“该休息了”之类;在其他耄耋老人家里,这种情况无不出现--不过,这到底是邓先生的身体好之故,还是邓门的家风好之故,我没太弄明白。

邓先生很坦白地对我说你看,这些往事一段一段的,我肚子里有不少呢,写进文章里,我觉得也能有些意思。可是有一点,我现在有时候手有点抖,字写出来不成样子,就弄得一点儿情绪也没有了。这么着吧,我答应你,但你别给我限定时间,但愿我在有生之年能为你写。”

我觉得此话有点过于悲哀了。就转换话题,说起有关方面应该为他这样的老专家配备秘书。邓先生也有同感。他每天要应付报刊的大量约稿,还有各种学术鉴定、论文审核、文化交流等等。而且,更主要的,他考虑的还不是自己的这点事,而是像他这样的老专家已经没有几位了,不赶快“抢救”的话,他们就要把“好东西”都带走了。可是当他非正式地跟有关领导聊到这事时,那位领导却只说了句“让你的孩子帮着弄呗!”

邓先生幽默地对我说:“我的孩子们还得奔他们自己的前程呢。”口气虽然很淡然,其幽默的底蕴却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我无语。他一时亦无语。后来我听说,邓先生一直笔耕不辍,计划还要重写《辛弃疾传》。他身边的这位有教养的小女儿邓小南,也已在史学界崭露头角,成为出色的宋史研究新秀。不过邓先生一点儿也没跟我谈及这些,当我问他是否写过自传,或者别人写没写过他的传记,他慢悠悠说:

“过去的人,像鲁迅啊、茅盾啊,写写他们的传记还有意义。他们以下的人,我看就没多大意思了。我从不写自传什么的,也不同意别人写。”

我的心一动:当了这么多年记者,似乎还没有听人讲过这样的话。我于是对自己:“说噢,这就是邓广铭!”

告辞的时候,饭桌上只剩下邓先生吃了一半的饭,已经全凉了。我歉然得很;又一次道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邓先生说的却是:

“我替我们学校向你道歉。希望你下次再来时,不至于再发生这种不愉快……”位多么有修养的老学者呀!

经过那池着名的湖水时,我停下来,默默忙立了一刻。春还料峭,湖水还萧瑟,温暖的绿色还没有到来。偶尔有几只似曾相识的鸟儿,绕着古塔飞翔鸣叫,不明白它们在唱些什么?

我想起了自己此生中最大的一个遗憾,就是没能进入这座名重中外的高等学府来读书。那时我曾发愿:等我女儿长大,一定送她再来考;若她还考不上,那就让她的女儿再来考……一度,这念头有所暗淡,但刚才对邓广铭先生的10分钟拜访,又使我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我想,读书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里还留存着东方文化的精髓一一由优良教荞所培育出来的高尚的人格与心灵的高贵。

人可以随意地活着--痛痛快快地、忧忧郁郁地、热热闹闹地、寂寂寞寞地、壮壮烈烈地、委委屈屈地……但是,有一条千万不能忘记,这就是如邓广铭先生一样地善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