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这个词平时只用于典雅的书面语,老百姓们更习惯说:“可怜”这是人类的一种很普遍的情感,芸芸众牛者我们每一个人,都可怜过别人,也都被别人可怜过。
可惜正因为它是太过普遍了,所以我们往往失去了感觉,一定要有某种外力的撞击击才会唤起我们的思索。
不久前我参加了一个文学沙龙。一共来了七八个人,全是出过儿本书的青年作家们。互相之间并不完全认识,我们都是受主人的邀请而来,主题是讨论近期的文学创作。嘿,这年头,很久没有这么正儿巴经的文学话题了,所以大家都很兴奋,不仅准时赶到,还摩拳擦掌准备做一回“别车杜”。
全没想到一进门,但见一位时髦女郎端坐屋中。看就知道不是属于我们这群的。不足因为服饰和发型都透着前卫,也不是因为浓妆艳抹,而足因为眼神--那陌生的、怯怯的,然而又满不在乎的眼神。
果然是一位男作家带来的女朋友。
我们都很礼貌地和她打了招呼。怕她感到冷落,几位女性还特意与她聊上几句服饰之类。她呢,不大开口,只是垂着眼帘听我们讲。但很显然的,她一点也没进入我们的氛围,只是在熬时光,一心巴望早点被男朋友带出这个门,就像搭错了车的乘客。
我不禁可怜起她来。看她还很年轻,却连同定工作都没有,只是每天跟着男朋友,从早到黑当他的影子。男朋友固然很有钱,可以供她穿金戴银,出入高级宾馆饭店,可是,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他并不拿她当成与自己平等的人,她只是属于他的一件私有财产,就像他的彩电冰箱或宠狗宠猫一样。
这种完全没有自我的日子,难道不难受吗?我一边端详着她的脸蛋一边想:这难道就是她的理想生活方式?她真是心甘情愿的么?她的今后怎么办呢?
谁知后来竟听说,她同时也在可怜我们--可怜我们生为女人,竟还得自己思想、自己写作、自己上大学读书、自己上班挣钱、自己进入文学沙龙和男人一起讨论问题、自己苦兮兮地往前奋斗……
上帝啊,这两种互为逆向的、同时又那么真切的怜悯啊!
回过头来想一想,这两种价值观截然相反的怜悯与被怜悯,在我们的生活中,其实是随处可见的。
有表层形态的。比如早上你情绪饱满地踏上上班的路途。你正一心一意地蹬你的自行车,突然斜剌里冲出一辆车抢行。你躲闪不及被猛然撞倒,那人却不但不道歉,反而对你破口大骂。这个时候,你当然不屑于同他争吵,而是从心里可怜他,这么没有教养,不怕被人看不起?他呢,看你文质彬彬地一声-不吭,竟也在可怜你--就你这书呆子样,也配跟我较劲?
有观念不同的。比如有一位小报记者曾对我夸口,说他每天根本不用回家吃饭,“要是记者还回家吃饭,这记者不就白当了吗?”我不无讽刺地说,那你就天天都去赶会。他自豪地“哈!哈!”然后说:“哪还用赶会呀!你就这么出了门,推哪个门进去,不是你的报道对象?”说实在的,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怜悯他:就为了这么一顿,就得日日天天周旋表演一番,也太不值了!谁知他还大感其慨地怜悯我一-“没想到你这个大搬记者这么不开窍,我要是有你这个位于……”
还有道德伦理的。前段时间,文坛出现了一股隐私文学热,有些作者利用小说、散文等文学样式,来展示自己的婚外恋、同性恋、性欲望、性生活乃至手淫、强奸……在读者中引起极其强烈的批评。我对这些作者深深怜悯,可怜他们靠出卖自己招徕读者的做法,就写了批评性文章。不久却收到了这样的反馈:“你干吗要当卫道士呢?”其怜悯之情也十溢于言表的。
还有人格差距的。生活中,我接触过一些大伪似真的家伙,本来在他们丑恶的内心中,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攫取欲和占有欲,整天焦虑着争名、争利、争官、争宠,随时算计着怎样使别人倒点楣,怎样把别人打入地狱。可越是这样的家伙,脸面上越做出迷人的少女微笑,嘴巴里越高唱着真善美的歌谣,文章里也总是不忘以美丽词藻装点自己。我极度讨厌这样的伪善儿,宁愿跟表里如一的恶魔打一仗也不愿跟伪善儿说句话;同时我亦从心里深深可怜他们,可怜他们忙于做婊子又累心立牌坊,而又随时随地都有被人戳穿的可能--现代人是多么聪明,谁能欺骗和掩盖得久呢?可是当我把这层心思向朋友说起时,不料朋友劈头向我断喝;“你别发呆了,他们还从心里更可怜你呢!可怜你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什么表里俱澄澈!”
这真是两种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价值观不同,判断就全然不同。是耶?非耶?嘲弄崇高,亵渎神圣,蔑视道德,排斥传统,丧失目标。生活可以全不必问为什么,只要有钱,傻吃傻喝也算当代英雄。
记得9岁那年,我被批准第一批加入少先队。当我穿着白衬衫花裙子,站得笔直,在队旗下宣誓的时候,好几位没被批准入队的同学都哭了起来。在那时的日子里,人文大环境崇尚的是活得崇高,有意义,为社会和人民奉献。人们心中的是非标准尺度虽然单纯,但极为明确,以善为善,以美为美,白天就是白天,黑夜也就是黑夜。今天提倡价值观念的多元选择,有一晚我督着女儿弹钢琴,她想偷懒,突然嘻皮笑脸给我唱了一首儿歌:“好男不上班,好女傍大款。得了5分算什么,不敌他爹20万。”
女儿刚10岁。
天可怜见!
当然,还有恶之更甚的。比如偷窃、抢劫、绑架、谋杀、投机、出卖、钻营、背叛、恶醋泼人、恩将仇报、诬告君子、陷害忠良、杀人越货、落井下石、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说来我有时候也实在想不通,这个世界的天这么蓝,树这么绿,花这么芳香,太阳这么温暖,孩子这么可爱,难道不能使愧对它们的人自省吗?
我问天。问地。问古人。
天地不语,圣人答焉。孔子送来一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韩愈曰:“古之君子,其责已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这叫什么?这叫“自反”之心。古之君子,人人持之。我赶紧推开历史图书馆的大门,翻《十三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四库全书》……检《东莱博议》、《古文观止》、《世说新语》、《人间词话》……甚至通俗如《弟子规》、《朱子家训》、《三字经》,《千字文》……千篇万文,字里行间,都在讲君子克己的道德修养,谕为人着想的处世准则。而今之人呢,比古人多读了那么多新书,多见了那么多新事物,多懂了那么多新道理,多享受了那么多现代科技新成果,怎么反倒不如古人呢?
是选择的诱惑使人们眼花缭乱了?
是物质的极大丰富煽起了更强烈的占有欲?
我不知道古人们是不是怜悯我们--人类果真堕落了吗?
每思索至此,我都觉得冥冥之中的诸神,在云端里向人类注视着,期望我们能幡然而悟,将自己改造得更好一些。
于是我羞赧地垂下头,双手合十,向神说:“请示我通向悔过自新之路。”
神示:“人间自有真君子,尔去寻找,不舍追随。”
我就去寻寻觅觅。
我去拜访了一位位名冠华夏的作家、学者、艺术家。读他们的作品,我曾一次次热泪盈眶,现在面对面地聆听他们内心里的激情,真恍如梦中。我努力体察着他们丰富的心灵,追踪着他们深邃的思想,再重读他们的书,再思再想。他们确实给了我许多许多。我觉得自己十分像大风浪中被颠簸得天旋地转的水手,死死抓住了他们抛给我的缆绳……
于足我衷心地感激神,想拨开云雾,见见他的真面貌。神说好吧,请随我来,我再带你去见一位真君子。
我被带上一座高山,那里有一片白雪皑皑的开阔地,站着一位老者,我差点叫了出来,这不是在我心目中被奉若神明的张中行先生么?
绝不仅仅我一人如此说,年已八十有五的行公,在许多文人和青年人的心目当中,都是“神”。他集哲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诗人、作家……于一身,对我说的却是:“我这一辈子学问太浅,让高明人笑话。说句玩笑话,若王国维先生在世,能评上一级教授的话,那谁还敢评二级?连三级也没几人当之。”他一边这样感叹着,一边不解地问他的弟子:
“我在外面真有那么大名声?”
而我辈之人呢?有的一共也没读过几本书写出过几篇像样的文章,就敢自我陶醉、自我膨胀、自我吹嘘、自我扩张、唯我独尊、妄自尊大,老子天下第一.整天汲汲于争名次,排座位,诋毁别人,抬高自己,陷于愤然得不到的焦躁里……与行公的境界相比,是多么可怜的井底之蛙啊!
差距也许就在这里?
“学”,近年社会中逐渐陌生化了的字眼。
“修养”,更成为故纸堆里面的遥远话语。
书籍倒还在继续源源不断地印制出来,而且越印越豪华,动辄十本八本一套,往书架上一摆,真的比花瓶、镜框、化妆品等等高雅气派得多。可是它们被一本一本码上堂皇的书柜之后,却同时也就获得了一种深宫寂寞的命运。它们是真正的“白头宫女”,一转头就被遗忘了。
真正踏踏实实埋头苦读的人,在这个浮躁如云的社会中,是少而又少的了。学习的确是一件太艰难的事情,不像商海可以赚钱,文坛可以挣名,歌舞场可以少了约束,多了疯狂……
可是不学的结果,就会是那位男作家的女朋友,那位出言不逊的撞车人,那些展示隐私的作者,那位不择手段的伪善儿,以及那些自封为老子天下第一的野心家、阴谋家、投机分子……
这是最让人怜悯的!
我们人类,本来就有着许多先天的毛病,面对着泱泱大干世界,浩浩历史长空,最大的悲哀就是由于认识能力的有限,我们永远无法穷尽真理,使世界好得到位。但是我们也有一些能够做到的事--学习,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万事之源,立身之本,悠悠世间,唯此唯大。、个人就活一辈子,谁都想好好享受有限的生命。那么,谁若不想再被人怜悯,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请少一些汲汲于名利场的贪心,先好好读上几本书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