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是隔膜的,奠过于无以交流。
去岁仲夏一个朗日,我在北京出席申韩散文界首次对话会。初次来中国访问的韩国散文家们,对中国的一切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而第一次接待韩国同仁的我们,亦感到处处新奇,事事有趣。双方都抱着交流的渴望,热切地聆听着翻译的话语,阵阵笑声不时从席间传出,宛如一支如歌的行板,流淌在温馨的小会场内外,在人人心头盘旋……
可是到了午餐时候,形势大变,就像被一只魔手扼住了喉咙,欢声笑语一下于低落下去,人们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原来,是翻译照顾不过来了,语言不通,隔膜就阴鸷地降临了。
坐在我旁边的,是韩国釜山大学的金教授。他长得可真像中国人,不太高的身量,细长的眼睛,一脸亚洲人所特有的温和与沉静。他几次朝我灿烂地笑,吟诗似的吐出一大串句子,还加以有力的手势。我也报之以温和的微笑,全神贯注盯着他的眼睛,竭力想弄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不行,什么也不明白。只见他忽然站起身.指指坐在上首的中国老作家刘白羽,然后又屈膝弯腰,把手往下一按,做了个“低”的动作。我满以为他十在问:“你们中国,是不是特别讲究长幼有序,所以发言一定要请刘老先生先说,吃饭也要先请他入席?”就也指着刘白羽点头。谁知他不满意我的回答,跑去把翻译请了过来。哎呀呀,原来他是是在问:“在中国,做儿子的能不能在父亲面前抽烟?”这是哪儿和哪儿呀?
后来那顿饭,整个儿是在惨兮兮的失语状态下熬过去的,以至于我竟从此开始注意到语言的问题。真是不注意感觉不到,一注意吓了一跳,这真的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过去中国不开放,这个问题还不怎么突出,现在国际间的交往越来越多,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去年第四届世妇会在北京举行,我去参加一个盛大的科学界女代表交流会,一踏进会场,就感到被一股热烈的龙卷风吸了进去,情不自禁地跟着来自全世界的500名优秀知识女性,鼓掌,灿笑,拥抱,亲昵,交谈。可是那些科学界的专有名词真让我屹尽了苦头,至此才明门为什么有的科学家非要掌握七八门外语不可。人们常说“科学是没有国界的”,那么作为我们文学工作者来说呢,了解的是人、人的心灵、人的最深处的心灵律动,如果连谈话的语言都不通,还能了解谁去?
当然,单是语言不通,还不属最糟糕的,比如那次我和韩国的金教授之间,虽然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他用频频替我布菜,我用不断地为他斟酒,来表示互相的尊敬和亲善,彼此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又比如那次科学女杰盛会,女人之间更天生就有一种互通的本领,500人在大厅里自动围成一个大圈儿,各种肤色的手臂互相挽起来,各种语言共同唱起《圣诞夜》乐曲,“言之不足,舞之蹈之也”。在那一刻,我看见各个民族、各种文化背景和各种装束的女士们,眼睛里都闪动着一对晶莹的亮点,犹如聪慧的小精灵一样飞来又飞去,彼此就互相懂得了火热的心。彼时虽然失占了语言的依托,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更增添了“无语凝噎”的魅力和感动!
比起语言的隔膜,空间距离造成的痛苦更大。
我少女时代就听说过一个极为动人的故事。是说外围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一天不期相遇,一见钟情,随即结为伉俪。可他们却来自两个国家,彼此之间连语言都不通,于是人们断定他们连两个星期都过不下去就得各奔东西。可谁知二人只靠着眼神和手势,竟共在一个屋檐下恩恩爱爱了一辈子。这故事至今令我刻骨铭心,我非常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有时看到聋哑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么明媚动人!
最近,我给远在美国的朋友s君,抄去了秦观那首着名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对,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是当医生的,从来读过这首词,却一下子就读懂了。我想他是用一颗心读懂的。他孤身一人漂泊海外,虽然在事业上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足堪骄傲,但在个人情感上,却始终置身一片荒漠.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回答他充满激情的呼喊。他只好把心收回来,重新向着祖国大陆寻寻觅觅。真算他幸运,经过文学这一座神秘的鹊桥,他终于找到了一位既能理解到他灵魂最深处、又心灵高贵的红粉知己。于是,他把一腔久蓄的情感,化作一封又一封滚烫的信,像放木排一样,从遥远的美国西海岸发回东方。怎奈太平洋的波涛太湍急太汹涌了,他们的交流时断时续,云起云飞。空间的巨大距离,甚至都无法让他们见上--面,以至于他恨地怨天地问:“这么无止无休地写信,究竟要写到哪一年,哪一天?”而他的女友则绝望地同答:“下辈子。”
类似这种距离造成的隔膜感,又演出了多少幕人问悲剧!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然而这一切都还不是完全的隔膜,总还可以有“举大白,听金缕”的共鸣,总还可以有“千里共婵娟”的沟通,总还可以有“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理解,总还可以有“欲将心事付瑶辈”的想念。更何况今天科学技术已高度发达,只要心在,就是飞到太空中、居住在月球上,也一样可以无间地表达。
最是隔膜的,乃在于心灵的无以沟通。
心如果不通,那简直就是关闭了所有的通道所有的门。心扉者,门也,心扉不愿为君开,奈何!
心的不通有许多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爱因斯坦与葛朗台老头之间,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林妹妹与焦大也没有什么好讲的。雷锋、王杰有什么知心话,当然只能对焦裕禄、孔繁森去倾诉,刘青山、张子善们绝对不听。而要制止伊拉克对科威特的入侵,你就是红口白牙地对萨达姆说破了大天,也不如一颗“飞毛腿”导弹管事……人的区别足显而易见的,依不同的阶级和利益集团、不同的世界观和牛活目标、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水平、不同的人生经历和个人追求,各个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走着,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所谓的“寻求对话”,不过是人类立足于主观的追求而已。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除了阶级的、国家的、民族的分法之外,人类其实还有许多别的区分法,比如人性的、年龄的、男人女人的等等。属于我自己个人的发现,有着这么一种,就是一事当前,有的人善于先替别人着想,有的人却只是考虑自己。随口举几个编辑工作中的小例子:有的来稿字迹工工整整、清清爽爽,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一丝不苟;有的来稿却是字迹潦草、错别字百出,电脑稿打完连检查都不检查一遍,就带着明显的硬伤寄来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水平问题,而是觉得反正有编辑呢。
最是不通的心灵隔膜,我以为,莫过于善与恶的尖锐对立,不可调和了。世界上真有大慈大悲大善之人,如新罗王子,看到他的黎民百姓受苦,便发下宏愿:“地狱不除,誓不还家”,遂放弃荣华富贵,出家成佛,普渡众生,这就是后来修成正身的九华山地藏王菩萨。世界上又真有大奸大恶大佞者,比如焚烧圆明园的八国联军强盗、侵略中国的日本刽子手、还有纳粹法西斯杀人狂等等。即如在我们身边,也有着善与恶的不同心灵,性善的人,不断修炼自己的君子情怀,处处帮助、扶持别人;有更高境界者还甘愿牺牲自己,成就别人,“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性恶之人却恰恰相反,他们老是希望别人过得不好倒点楣,所以总在说别人坏话,给别人使坏,刻毒地诽谤一切人,甚至像长舌妇一样不惜造谣生事,挑拨离间,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损人利己甚或损人不利己,我还最厌恶一种大伪似真的两面人,脸上戴着天使的面具,心里却像老妖婆一样在诅咒,整天琢磨着怎么把别人推进地狱去。似这种恶人,别说这辈子,就是下几辈子,心灵也不可能与之沟通,永远不可能!
那么,人是可以改变的吗?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能不能消除呢?
--人是不可以改变的。
--人--几乎一一是不可以改变的。
之所以作出这么一个小小的修正,乃是因为过去青春年少时,恰连“斗私批修”、“改造思想”的狂风暴雨之中,真诚地相信人是可以改造好的,就每时每刻都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还时不时地帮助别人也革一回。后来经过生活的摔打,终丁用自己的眼睛发现,人是很难劝慰很难改变的,要不怎么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不过,话当然也不能说得这样绝对,有些时候,人(包括别人,也包括自己)在经历了大的坎坷和磨难等等之后,足会触动心灵的,甚至变得完全换了--个人也是有的。近来,又读了美籍犹太人赫舍尔的《人是谁》一书,该书认为人对自己的认以,可以决定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换句通俗的话说,即他认为自已是圣人,就会按照圣人的生活方式处世做人;他以为自己是魔鬼,也可以像魔鬼一样堕落。我仔细地思考了几日,终于觉得赫舍尔说得很有道理。
回过头来,把这个道理运用到与人交往和自己的修身、养性、做人,顿觉天地宽阔多了。隔膜也不是不可征服的,只要自己先具备了强大的力量,从各方面不断地加强自己的道德修养,便可以向着圣人的境界靠近,因为高尚的心灵最容易接近。从这认识出发,还可以找出丰富自己、壮大自己内心的动力;还可以获得修炼自己的境界、争取像圣人一样活着的力量;还可以摒弃对这个世界的悲观失望,寻求与别的心灵消除隔膜、互相沟通、共同走向美好境界的契机。
认识世界当然是为了改造世界。
但愿这个世界不断变得更美好,但愿我们每个人不断变得更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