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表阵地来说,去年最好的随笔阵地是《读书》和《随笔》杂志,还有《光明日报·周末文荟版》、《文汇报·随笔版》、《南方周末·芳草地版》等,差不多的重要文章都是在这几家发出来的,已被不少人列为必读书报。
从创作本身来说,随笔写得最好的无疑还是老先生辈,一座北京大学里就藏卧着好几位臣擘。张中行、金克木、季羡林,还有历史学家邓广铭,哲学家张世英……这些学贯中西的学院派的老学者们,正如那句老话所说,“一辈子读的书比我们吃的盐还要多”,加上风雨兼程的人生经历,着作等身的写作底蕴,随笔所需要的三大因素在他们身上已臻炉火纯青,所以他们的一篇篇随笔便氤氲出超凡脱俗的境界。这些老先生们的随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整体水平高,人们往往见到一篇读一篇,否则就要留下遗珠之恨。
这些老先生以降,还有六七十岁、五六十岁、三四十岁三代作家,在随笔创作中也各有代表人物和优秀之作莅世。周汝昌眼睛患病,落墨之字大如铜钱,文势却仍滚滚滔滔,重剑有锋。邓云乡由红学研究推及古典文学其它题目,挥笔之间,观古照今,表现出高妙的文人气韵。随笔对于王蒙来说也许是最佳生命形式,他的睿智、幽默、才华找到了充分的挥洒空间。邵燕祥的杂文式随笔自成一格,于典雅的行文中透出深刻的社会内涵,发入猛省。李国文的随笔比他的小说陡增书卷之气,学者型作家的庐山真面目方始显现。其它值得注意的名字还能开列出长长的一大串:冯亦代、何满子、洁泯、汪曾祺、林斤澜、舒芜、陈丹晨、邓友梅、姜德明、雷达、吴方、史铁生、朱苏进、莫言、韩少功……说来似乎有一点不解,怎么老老少少全是男性作家?随笔这种形式确实更适合男性似的,个中道理一时难以揣清。
随笔的兴旺,壮大了“92散文潮”的声势。单从形式上说,传统意义上的短小、完整、规范、典雅、精致、深刻、乃至于绝对的真理性、科学性等等,都被突破了,断代多年的随笔传统--由柏拉图随笔、亚里士多德随笔、蒙田随笔、伊理亚随笔、培根随笔等所凝成的传统,似乎正在被召唤回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两篇文章需要引起特别的注意,一是雷达的《蔓丝偶拾》,二是史铁生的《随笔十三》。
这是两篇各由14则和13则随感断想连缀而成的哲思随笔,其文既不短小(雷文7000字,史文1。3万字),也不完整(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线,连接它们的只是内在的精神气韵),还不规范(常有离经叛道之笔,乃至使人产生“文章可以这样写吗?”的疑问),更不是终极真理(有的章节甚至有意追求片面的深刻),可这是真正“创造”意义上的艺术品。真正的创作从来摒弃毫无突破精神的惯性思维方式,而要走一条哪怕是充满荆棘也要属于自己的路。实际上,生活的感受永远是新鲜的、不可重复的,随着时间的发展,每一颗艺术心灵都可能发现生活所提供的新的光华。《蔓丝偶拾》和《随笔十三》的特色就在于凸现出了生命力的这种律动。无论是关于“时间”、“轻重”、“等待”的苦苦思索,还是关于“生存”、“欲望”、“命运”的踽踽冥思,都是作者投入生命的真切体验,并已不囿于个人情感范畴,而是超越现象、上升到普遍人类思维的高度,成为不断发展、不断丰富的创造中的一环。雷达得益于他的评论家的理性思辨优势,史铁生得益于他的小说家的生命体验,而他们共同的特点,都在于大量的读书与随时随地的思考。
4.理论批评界终于介入散文,有人肯定“新散文现象”,从而提出“新敝文”概念。
在以往的批评中,散文批评可能要算诸种文学体裁中最弱的侏儒。除了几位学院派的散文研究家每年坚持写几篇述评式的文章外,很少有人评论家肯“垂青”一下散文。个中原因,笔者曾请教过两位着名评论家,答之曰:“散文评论太难,不敢贸然闯入。”
我以为这回答很见真诚。的确,评论散文非常难,它完全不似小说有情节、有人物、且有篇幅,稍一敷衍便可成篇。散文的高妙在于意境、感悟、气韵、文思等等内在精神之中,连古代大批评家刘勰都只能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等等一类玄妙的言语模糊概括,西方美学也鲜有相应的理论参照,遂造成我国散文批评的不发达,这也不难理解。
这两年,理论批评界也终于对散文界露出笑意。这表现在几位着名散文批评家宝刀不老、攻苦食啖的努力,也表现在年轻批评家的介入,还有不少报刊的支持。至1992年,出现了一批值得重视的评论、理论文章:畲树森的《小说家散文:散文革新的一个参照》,最先提出小说家介入散文之后,他们那外向的思维方式、形而上的哲学机制、开放的审美新质、现代的结构艺术等等,为散文创作树立起一个新的参照系;畲树森的另一篇文章《人生:近年散文的热门话题》,则着重分析了当前散文创作中的人生思索现象。刘锡庆、李虹的《对群体文化和个体生命的探寻》,就1990年和1991年的散文创作进行了全面的述评,指出近年来散文在主潮上是大器的、强韧的、不媚俗的、具有内省精神和批判意识的,是沉雄而有风骨的。楼肇明的《散文“文体意识”的新觉醒》,以满腔热情为“新生代”散文大力张扬,并提出“散文的变革归根结底还在恢复其时代思想载体和审美变革先驱的地位”的观点。刘江滨的《散文走向略论》从文体的多样化、建构的审美拓展、语言形式的“陌生化”等3个方面,论述了90年代散文革新的潮流走向。引起瞩目的还有《散文百家》杂志的“散文革新笔谈”专栏,《中外散文选萃》的“散文谈话录”栏目,分别发表了萧干、汪曾祺、林非、赵鑫珊、和谷、叶延滨等人的文章,就散文的革新、发展、升华等问题,发表了各向的高见。
还有一篇文章可引起注意,即秦晋的《新散文现象和散文新观念》。在这篇洋洋万言的论文中,作者提出了“新散文”的概念,其特点是“变革方式逆向化,作者结构多元化和散文观念现代化”。作者对当前散文创作中的新锐主潮“新散文现象”予以充分肯定。
创作必须要有理论的指导,这是文学史上不争的事实。对于一向匮乏宏廓深刻理论的散文来说,能在当前散文创作热当中涌现出这么一批具有一定深度的理论文章,本身也说明了近年来的散文的确有了一些自觉的进步。
5.力作还少,散文潮要搅得地动山摇,于是呼唤大品。
回观散文之潮,面对着滔滔涌浪,朗朗晴空,我们双手合十,感谢微笑的太阳。同时,有一个声音在我心头经久鸣响,萦绕回荡,这就是……“呼唤大品”!
文学对历史最大的功能是表现出时代的灵魂。作家的笔不应只是个人内心世界的记录,更应是帮助人类永存的精神支柱和栋梁。好的作品不能仅仅满足于反映了现实(包括深刻地反映现实),而且还要站在时代思想的峰巅,回答出新的历史时期所面对的社会思潮新困惑。
比如,对于近年来成绩斐然的青年女散文家来说,她们以更直率、更大胆、更诚挚、更投入的态度直面人生,营造出了一个令男性作家感叹的女性散文世界,这当然是非常值得自豪的成绩;但是可否要求她们更多地担负起思考历史、思考整个人类精神立足点的重担呢?又比如,对于潮涨云飞的随笔创作来说,作家们不惮寂寞,安然雕虫,显示出不为商潮所动的文人的纯净,这当然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操守;可是真正代表时代主潮的作品,不还应该更博大、更恢宏、更深刻、更锋利、更具有历史内涵、更能担当起引领社会前进的责任吗?从这双层意义上来说,当前的大品力作还嫌太少,高浪巨澜还没有将整个散文潮水搅得地动山摇。
这就是笔者所说的“呼唤大品”之意。
大品者,归根结底还是那一个字一一“人”。人是我们这个世界最可宝贵的主宰。新散文的成绩是使人回到了自身,把宝贵的主体情愫发挥出来了。作家们应该给自己树立起构建人类精神宝库的宏大目标。
呼唤大品,大品何来?让我们听听他们的一些思索:
谢冕说:“散文的精魂是自由。假如说散文是天国,这里却不存在一体遵从的神圣。”
雷达说:“‘活’的散文充满生命的冲动。它需要的是主体的强大和恣肆,需要这主体与客体遇合后爆发的新锐感觉和独到发现。”
余秋雨说:“散文作为一种文体的自立首先是一种心态的自立。既然是躲开热闹后的一份珍贵宁静,那就不必再去匆忙追赶什么,细细地洗刷掉最后一点峻急和狂狷,尽量维护住超逸、稳重和大气。”
史铁生说:“人到了逍遥的时候写散文,就跟画国画一样,可以画得很好,但是实在太不够。散文最要紧的是真切的感受和独到的思想,是对生命的发问。”
周涛说:“没有议论便没有散文,诚如没有思想就没有散文的冲动。散文是思想的美丽的容器。”
……
我相信,当黄钟大吕的伟音响彻散文天地的时候,太阳冉冉升起,散文将同小说、诗歌、影视、戏剧、理论一样,作出文学史意义上的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