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体验自卑——韩小蕙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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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人生难耐是寂寞

你懂得什么是寂寞吗?

--有一点儿仅。

你的心被寂寞之火灼伤过吗?

--是的,伤了又复,复了又伤,永无休止。

有时候一整天接不到一个电话,心里便空落落的。

尤其是心情忧郁的时候,便分外不堪忍受,有一种被人遗忘,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没装电话的时候,无牵无挂,仿佛也还过得挺好,自从家里响起第一声呼唤的铃声,它就成为家庭的血脉,不可须臾阻断了。无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有事、没事,一天不接上几个电话,就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有时更深入梦,懵懵懂懂听到电话铃响,也倏地跳起身去“喂”,心里反倒觉得踏实。最怕的就是电话响了一声又不再响,便痴痴地等待,若等不来,心里就不踏实……

不单是我一个人,家里有电话的,10个有10个都是这种心态,有时听见他们说“我现在电话很少”,便心有灵犀一点通,能体味到他们的言外之意。

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我曾细细琢磨过,却没想明白。按说古人交通闭塞,通讯困难,荒村绝路的,还能自持、自处;今人交通发达、电网密布,通话见面容易得很,反倒焦虑不安,寂寞难耐。如此看来,一代代最新的信息传播工具,只不过显示了人类物化征服的成功,于我们的精神危机丝毫无补。甚至越努力,越征服,人类的寂寞倾向越加严重。

那么,是否把电话拆掉,重新返朴归真,恢复古代的生活方式,就能好一些呢?

回答是那更不行,古人有古人的镇静剂,今人有今人的新苦衷。问问电话拥有者们,你若把他们的电话拆除,不跟你横眉立目那才怪!

人,是最不能忍受寂寞的动物。

其实,电话的有无,还不过是身外之物,说起来微不足道。真正内心深处的寂寞,那滋味,即使10部电话整天在你耳边响个不停,那也难捱。记得12岁头上,“文化大革命”突起,父亲被斗,一夜之间,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对我板起了脸,再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那孤独给我的伤害,至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还令我胆寒。身在喧嚣的人海,却丧失与人说话的权利好几回都令我想到死。死倒也罢了,小小生命没长成,本不足惜,真正悲哀的是从那时我便落下人际关系恐惧症,至今久治不愈。

所以,在人类所有情感中,我始终认定,最难耐的就是寂寞。它们付出的代价绝对超过生命。它来的时候,人就仿佛被抛进一个无底的黑洞,任你怎么挣扎呼号,回答你的,只有狰狞的空阒。世界就这么突然地从你眼前消失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成年以后,我曾多次思索过童年的那段遭际,庆幸那时我尚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比起孩子来,成年人的活当然更不易。位中年女作家曾不加掩饰地对我说过:“我虽然不喜欢文坛,但我又耐不住寂寞。”

难得她说得这样直言不讳,我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

在常人看来,作家们是活得最潇洒的人了,上班就坐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既没有工厂千轰万鸣的噪声,也没有上下班挤公共汽车的烦恼。可是人们实在是不知道,在作家们的生活当中,也有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宁愿到人群里去享受拥挤的快乐,也不愿再独坐一分钟!在孤寂面前,人人都是脆弱的,包括作家们在内,包括名作家们在内。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签名售书、读者崇拜、记者采访、编辑约稿、作品的讨论、评论家写书评、圈子内的小沙龙……虽然繁不胜繁,也常常听见他们抱怨不堪重负之类,但有几人不是心甘情愿投入其中?若真的终日里门前冷落车马稀,还有几人能写出大作来?当然,话也不能说得这样绝对。今人之中,就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文学界就流传着钱钟书先生的一件逸事:当1972年尼克松总统首次访华之时,钱先生接到中国政府招待会的请柬,据说他淡然地说了一句:“尼克松与我有何干系?”遂将请柬置于一边。钱钟书之外,亦还有一沈从文,不但退身人海,亦退身文坛,晚年只是默默从事中国服饰研究,真正堪称耐得住寂寞。然而耐是耐住了,同时也不知禁受了几多心灵的挣扎?“耐”者,辞典解释为“受得住,禁得起”之意。我就想过,当曹雪芹在北京西山撰写传世绝作《红楼梦》时,食不饱腹酒常赊,可谓孤苦伶仃至矣,只有他度过了那难捱的岁月,所以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唯一的一部!位西方哲学家说过:“人是能够意识到向己存在的生物,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分离的实体。分离意味着无依无靠,意味着不能主动把握世界--事物和他人,分离便成为严重焦虑的根源。”他又说:“人类在任何时代都要解决一个问题:怎祥克服分离,怎样实现结合,怎祥超越自身生活,并找回和谐。”

人啊,什么时候能够悟出生的真谛?

还在大学读书时,各门课的先生们都讲过这么一句话要耐得住寂寞:先生们的意思是叫我们踏实下心,老老实实地做学问,不要学蜻蜓点水,浮在表面上贪图虚华。当时我还涉世不深,对这句话缺乏感受,心想这还不容易吗?及至工作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回头想起了老师们的金玉良言,不禁慨然: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万里能挑出一人耶?两人耶?

其实,一天子二侯爵……九儒十丐,在所有这些人之中,最难找回和谐的,还不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就说作家们吧,人都不理他们了,他们也还能向手中的纸和笔倾诉情感的这份熬煎。旁的人就不行了,比如我所效身的新闻界,甚至已经走向反面,蔓延开一种职业病:有时三四个请柬在手,实往分身无术,心里却像烘了一只热水袋一样那么舒坦。世情就是这样,允许你自己不去出席,但不允许人家不邀请,谁也不高兴被人家淡忘,即使心里明白得很,人家根本不是冲着你本人,而是冲着你的职位。

说到职位,可是与寂寞抑或不寂寞大有关系。一次,我去找某官员采访,短短一小时之内,电话响了七八次之多,弄得我不得不知趣地告退。过了一年光景,有一天突然接到这位关原的电话,山南海北跟我聊天,就像一阙无主题变奏曲。我的心就起了疑惑,一打听,果然,这位官员已经退休了,一个人在家寂寞难捱,遂逐天按通讯录给人打电话。

“他再打电话来,你别理他好了,反正他已经不工作了。

人这样向我建议道,口吻里不无厌嫌之意。我的心里却打了个抖:官场就是这样无情吗?

这还是在正常情况下。若是遇到社会动荡的作常时期,官场寂寞具有了政治压力,那就更不堪忍受。“文化大革命”那时不是人人都不理我吗?有次在宿舍大院里,趁周围没人,我跑去跟一位正遭劳改的“黑帮”说话。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医学专家,因“里通外国”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双料罪名被揪出,也是很长时间没有人理他了。同病相怜,他竟冲动地拉起我的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望着他那闪着奇异光彩的眼睛,我觉得自己非常深刻地理解了他的心绪,我的孩提寸代从那时起即结朿了。

在所有的寂寞当中,最难受的,就是这种政治上突然不受信任的失落。你也不淸楚你有了什么“问题”,但你发现事事都不对劲了,这件工作不让你干,那个会议不让你参加。弄得你心里七上八下的,栖栖惶惶无所措手足,于是你发现世界在你面前变了,大部分人回避你唯恐不及,有时在人前,还能竞相干出损害你的事,以显示他们的“革命”。这时你的笫一感觉是想逃回家,但愿再也别跟人来往,可是出不了3天,若连个电话都没打的话,你就又坐不住了,心里边没着没落的,最后竟忍不住拿起听筒,神经质地“喂”上几声。

唉,难耐的寂寞,烦恼人生!

有人读到这里,会嗤之以鼻了:

“你这不纯粹是自寻烦恼!说了半天,不就是文场、官场、人际场吗?‘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古人尚能旷达如此,今人为什么不可以学一学呢?”

且慢!

就算你不在乎仕途经济的诱惑,也看穿了福禄寿喜的无聊人生,但你不能没有朋友吧?如果你冷寂到连知心话都无处倾诉的话,活着还有什么劲?

我认识一位40岁的单身女性,她平时性格开朗,交际广泛,几乎每天都有风度翩翩的男性伴着出入各大饭店,大家都以为她活得很满足。其实大谬。有一天她大恸失声:“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都不过是跟我玩玩而已,没有一个认真的。我也就图个一时的热闹罢了!”

这样的例子,生活中是太多了,表面上朋友越多的人,生活得越是热闹的人,独处时的孤寂越是难熬。所以有人主张及时行乐,不要想,也不要期冀。倘能看透这一点,凡事不必较真,别人“游戏”你也“游戏”,倒也罢了。就怕你做不到,一不小心动了真格的,得,你算是陷进泥潭不能自拔了。情感的泥潭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你已经把你的忧乐、你的秘密、你的人生依赖全部都倒给了你的挚友,向他的心扉寄托了你全部的生活热望。可是有一天,你却突然发现,你永远也得不到期望的回报,你说,你心里还会是寥廓的海天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寂寞乃是与人生同在的阴影,谁也摆不脱它的纠缠。忍受寂寞是一种悲壮的美。

唉呀,我就实在替人类悲哀了!

虽然人类以自己无比坚强的意志和智慧,创造着我们这个越来越丰富的世界;虽然人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比如已把自己的寿命延长了数十年,可是在外化世界一天天被征服之际,人类自身的精神贫弱问题,却是一直也没有得到解决。说来这也是人类的悲哀,苦苦追寻数千年,却一直未能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甚至还有人预言:就是再过几百年,也未见得能够解决!

这就好比原始人还末找到辉煌的火之前,终夜蛰伏在黑暗的山洞里摸索。

这个漫长的征服精神的过程,比起人类征服物质的所有努力,更其严峻,更其深刻,也更其难解。

那引导人类精神跨入新纪元的火,在哪里呢?

有一天,我6岁的女儿忽然问我:

“妈妈,什么叫做痛苦呀?”

我的心一哆嗦。

我爱女儿胜过爱自己。也许是我曾有过痛苦的童年吧,我再也不愿让女儿尝受我的那份不幸。所以,平时,我总是尽可能多地往她的小心灵甩灌注美好和甜蜜,想要尽可能地推迟她的严峻人生。可是,女儿终归要长大,终归要走向社会的,我不可能永远把她护在自己的暖冀之下。

到了她这一辈,还会遭到我们这一代的“文化大筝命”之类吗?

我想坎坷不可避免。那么,与其天真幼稚,不若深刻成熟。古话说,痛苦是人类伟大的教师,有了阻力才有磨练。哲人说,一定要在生命中较少的事情上遭挫折,然后才能了解大部分的全部价值。

我就把这些全给女儿讲了,包括我那宽年的孤苦。女儿忽闪着大眼睛,惊异地望着我,像是全都听进心里去了。我不知追她能理解多少,但从那以后,女儿显然学会思索了。

我的心忽的一动,由女儿的事想到了寂寞。

对待寂寞,不是亦应如此么?

既然人类存在一天,寂寞就会存在一天;既然精神的解放是人类通向自由王国的必出之路,那么,与其一味地哀叹寂寞,还不如勇敢地直面寂寞。人类就是在寂寞与充实的轮回中前进的。只要不被寂寞扼制,以致消极、隐退、无为,进入恶性循环,那么,寂寞也可成为动力。治疗寂寞的最佳药方是“投入”,而非隔绝;是进取,而非逃遁。

况且,如果说没有友爱,人生无趣的话,那么没有寂寞,人也同样乏味。试想,若把你抛进喧嚣的人海,整天整日里都得面对着人群,点头、微笑、说话、应酬……丝毫也得不到寂寞的喘总,那你弄到后来,不心烦意乱、发怒咆哮以至神经错乱才是怪事。世界不能没有寂寞,没有寂寞的世界,该是个多么喧闹、拥挤的世界,那岂不是人类的灾难吗?

挪威科学家南森说过:“人生至要之事是发现自己,所以有必要偶尔与寂寞为伴、沉思为伍。”

寂寞难耐,寂寞美好。唯其难耐,才显出它的美好。勇猛之人,可以战胜困难;坚毅之人,可以战胜挫折;睿智之人,才能战胜寂宽。到了你意识到寂宽总会来,又总会过去,不但不因寂寞影响你向前赶路,反而凭借着它的翅膀飞越丛山峻岭时,你便稍稍自觉了。

我曾看到--个男子汉的哀哭。

那是在喧闹的大街上,一个中年男子汉竟顾不得避讳人众,狼嚎一样地痛哭失声。他一定是遇到再也绕不过去的人生难题了。他的脸上满布着最深的痛楚,不由人不想到那座着名雕像《拉奥孔》。

人生往往有许多难题。尽管一代又一代的先师哲人,一直没有停顿地探索着,为此奉献出全部的才智,但是,谁也没有拿到赫耳墨斯神的金羊毛。

我一点也不知道那男人哭的是什么,可是我觉得自己非常观理解他。心头--阵冲动很想走上前去,把这些告诉他。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解”,怎么见得就不是呢?

既然谁也没有拿到金羊毛,那么,每个人就都去探索自己的“解”吧。痛苦也好,哀哭也好,寂寞也好,心中实实在在地体验着,跌倒了又爬起来,无怨亦无悔,人生可以无有他求了。

(199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