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报纸的重要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报章文体”所造成的。近代盛极一时的“报章文体”,正是依托于思想精英主办的报刊,并且通过他们富有成效的写作实践,才得到长足发展的。而报章文体“是为那一时期的中国资产阶级的政治改良运动服务的”。报章文体中主要是政论,但并不如阿英等所说的仅是政论的一种,其间还包括了新闻纪事等品类。报告文学就是一种化化了的新闻纪事作品与旅行通讯。由此推衍,可见报告文学产生于政治色彩十分浓郁的文化背景中,同时它又直接参与了当时政治文化的建构。知识分子的存在方式或者其价值实现的道途往往有三:或作社会政治关怀,或作文化价值关怀,或作知识专业技术的关怀。近代特殊的社会情势,使当时具有知识分子特性的文化人,更多地襟怀天下,以现实社会作为观照思考的对象。正如日本当代政治学家丸山真男所指出的那样,在“近代化中,知识分子起的作用非常大。或者说,在‘后进’国,多数的情况下,知识分子本身就是政治家。”“越是‘后进’国,越具有目的意识。因为在那里,事先有了近代化的模式,只是以其为目标推进近代化。由于是‘目的意识性’的,所以当然会带上较强的意识形态性格,亦即是某种意识形态指导下的近代化。因此,上述的作为异质文明传播者的知识分子的任务,自然也受到‘目的意识’的近代化要求的制约。”
晚清时期的中国无疑是一个“后进”国。面对列强的觊觎人侵和内部的分崩离析,怀具社会责任的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自然具有“较强的意识形态性格”。其中的突出者就是名重一时的政治家或者是政治气息特浓的文化人。中国报告文学在近代的发生,正是适应了这些知识分子作社会政治关怀的需要。发生期的报告文学与其说是一种新闻题材的文学性制作,倒不如说是思想精英“参政议政”的政治化宣言。政治使命的负载,使作品更直接地介人现实社会,并在介人中实现其独特的文体功能。由此而为社会所重,为“政治文化人”所青睐,成为他们作“政治宣泄”的工具。这样,报告文学的发生、发展,就有了某种时代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而正是由于时代的催化,由于政治意识见强的文学家或报人的亲炙,报告文学的发生才成为一种实然可见的事实。
在治报告文学史的学者看来,梁启超是中国报告文学的重要奠基者。就其主体构成而言,他是文化人与政治家的组合。“梁启超本质上还是文人型的政治家,在‘觉世’与‘传世’之间,其前后期的侧重点虽有变化,但搞政治时不能忘情于文学,搞文学时又不能忘怀政治。”如若他是一个纯粹的政治家,或许他会选择别种方式表达他的社会设计思想;如若他仅仅是一个文学家,那么他就会以文学特有的方式,发表他对人生与世事的看法。正是由于主体具有政治家与文学家混成的特异性,才使梁启超在报告文学发生期会对这一文体有所作为。梁启超是晚清重要的政治家,是一位影响甚广的启蒙主义思想家。他有自评,说“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启超等之运动,益带政治的色彩”。由于他是学问家、文学家底子的政治家,所以他往往通过学术研究或文学写作,表达他的政治见解和社会理念。其于写作,最值得称道的是“报章文体”。严复曾有评价,谓“任公文笔,原自畅达,其自甲午以后,于报章文字成绩尤多,一纸风行,海内观听为之一耸”。在我看来,引起“海内观听为之一耸”的,主要不在于报章文体形式本身,而在于它所负载的政治见解和启蒙思想。梁启超好作政论,激扬文字,论时析事,其势不可阻遏,而又勤于纪事写人旅行文字的写作。通过时事报道、人物状写、政俗介绍,借人取事而见其大意,表达他的政治立场和观点。
长篇《戊戌政变记》发表于变法失败后约三个月。作品所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题材。全篇分正编与附录两大部分。正编由“改革实情”、“废立始末记”、“政变前记”、“政变正记”、“殉难六烈士传”等五篇组成。由标题即可洞见作品总体的倾向性。我以为,《戊戌政变记》是一部有关维新变法的历史实录,同时又是一份主体性极强的政治告白。它是檄文,对以西后为首的“犲狼之政体”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控诉,又是颂歌,对致力于变法,献身于救国的仁人志士作了热情的叙写和褒扬。在这里,读者很容易看出,作者作为维新变法重要的参与者与见证人,他所必然具有的政治立场。或许我们还可以这样认为,《戊戌政变记》是作者对维新变法所作的一次系统的总结,也是对自己变法思想、国是评判所作的集中宣教。总之,《戊戌政变记》并不是一部纯然的客观的新闻纪事,而可视为一份专题性的政治备忘录。《戊戌政变记》主旨的价值取向,反映了发生期报告文学作品主题的总体特征。
报告文学:作为近代写实文学观的实践
论及报告文学的发生,刘白羽曾认为“‘报告文学’、‘特写”不过是后来加的名称。至于这种文学样式,自古以来就在大量发展着,诸如‘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以及后来陶渊明、杜牧、柳宗兀、苏东坡,更不知写了多少好的‘报告’、‘特写’。”刘白羽的界说忽视了报告文学发生的时代条件和物质基础,将史传文学等同于传播性见强的报告文学。但刘白羽的观点也有其合理的成分,这就是他提示我们也应该从文体承继关系的视角,考察报告文学的文体构成及其发展。
报告文学虽新生于近代,但它与古代的史传文学有着内在的关联。我们观察梁启超所写的人物类报告文学,可见作者明显地受到《史记》的影响。梁启超谙熟《史记》,“史记之文,能成诵八九。”他特别推崇《史记》人物列传的写法,以为:“《史记》每一篇列传,必代表某一方面的重要人物……每篇都有深意,大都从全社会着眼,用人物来做一种现象的反影,并不是专替一个人作起居注。”梁启超等对古代史传文学传统的继承,主要在于他们对于史家品格的认同与坚持。梁启超说我以为史家第一件道德,莫过于忠实。”
对人事物景情作“忠实”的反映,这是我国古代的文学传统。崇真,是古代文章美学的基本范畴。古人以为作文应做到“事信而不诞”。真实,也被用作衡文的重要标准。钱谦益对此作过形象的譬说:“文章途彻,千途万方……真则朝日夕月,伪则朝花夕槿也;真则精金美玉,伪则瓦砾粪土也。”司马迁之所以被人誉之为“有良史之才”,也主要是因为“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有一种秉笔直书的“实录”精神。可以这样认为,发生期报告文学就其精神品格而言,它是对古代史家“实录”精神的一种呼应。曾任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积极提倡报道文学(报告文学)的高信疆,认为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报道文学家”。他的这一观点虽然有值得商榷之处,但论者由此所持重的报道文学的“实录”精神却是颇有识见的。“实录”精神是贯穿20世纪报告文学的一种精神血脉。这里的“实录”并不仅仅表示“其文直,其事核”的非虚构的具体运作,而且更意指主体不畏外力,也无求私欲的独立自持的精神操守。“不虚美,不隐恶”,表示作者应该自由地选取报告对象,美刺有度,据以公正勿妄的理性精神论评人物事件。美当可美,刺当应刺,不作违心的言说。只有这样,报告文学才不会因故意地装饰现实而丢弃其应有的独特的历史性。从写作的实际情形观之,“实录”精神的难能可贵,更体现在报告文学作者对于非理性社会存在的批判之中。名篇《包身工》,20世纪50年代“干预生活”的特写,新时期一些问题报告文学等,都表明了作者对“实录”精神的坚守。这一类写作,需要作者依凭自己独立的观照和理性的思考,需要担当更多的责任甚至风险。因此更需要作者有胆识,有献身于人类理性的精神勇力。之所以将报告文学指认为是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正是因为报告文学的价值生成,特别地要求作者能禀持司马迁式的“实录”精神。同时这样的禀持,也暗示着在非正常的社会生态中所会获致的司马迁式的遭际。这是真正的报告文学作家必须面对的境遇。从一定意义上说,发生期报告文学所体现出的对古代史家品格的承继,为20世纪报告文学的发展作了重要的精神奠基。
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相应的文学理念。真实,作为文学家所崇尚的人文品格与文体精神,只有在相应宽宏的社会环境中,才能得到强化与张扬。因为写作的真实,实际应是精神的真实,这从一定意义上说,也就意味着写作的自由(精神的自由)。清代统治者恰恰竭力剥夺文人的写作自由。这种剥夺有明目张胆地实施“文字狱”的酷政,更有以思想的统治,文化学术的“引偏”,诱使文人学士醉心于个人的功名利禄,埋首于书斋故纸,严重脱离社会现实。有清居于统治地位的正统思想,是以“三纲五常”为核心内容,以八股作文为表现形式的程朱理学。“三纲五常”,八股为文,这是统治者对知识分子的精神虐杀。特别是“八股取士,使天下消磨岁月于无用之地,堕坏志节于冥味之中,长人虚骄,昏人神智,上不足以辅国家,下不足以资事畜,破坏人才,国随贫弱。”在学术界,清朝以汉学为显,引导知识分子潜心考据,避触时事,“束发就学,皓首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