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津
一九四三年秋天,天津。
华灯初上,夜幕中的葛公馆金碧辉煌,却是个兵荒马乱的情景。
账房先生立在葛府后门,那里停驻了三三两两的几辆骡车,此时此刻葛府的一应听差们正纷纷往骡车上堆着绸缎皮筒等贵重物品,那老了精的账房先生推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正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轻点轻点,手脚放干净……”
他就着稀微灯光,使唤着众人将几辆骡车悉数用油布篷盖得严严实实的,值此忙乱之际,一个细高挑的西装青年匆匆走了过来,夜色幽微中只见这人一双蓝眼珠正是个炯炯有神的模样。荣慎疏皱着眉头四下张望了起来,他那对修长的剑眉拧起来很有种慑人的凶相,此刻他朝账房先生凶巴巴地叫道:“钟伯!过来!”
那钟伯闻言,弓着身子一溜烟地穿过人群,很是灵活地钻到荣姑爷面前,男人欠欠身很是热乎道:“姑爷,您叫我哪?”
荣慎疏大手一挥,“你在这里做什么?收拾这些没用的!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
“呀,呸呸呸!”钟伯摘下老花镜朝地下啐两口唾沫星子,跺两跺脚道:“姑爷!多不吉利!”
他为葛家服务了许多年,他的青春和年华都付于这座宅邸,甚至可以说他是看着安娜小姐长大的,故而某些时候钟伯很把自己当成人家的长辈来自居,那说话的口气就不是很分上下尊卑了,“姑爷,老爷才刚过头七哪!”
数日前,大沽口失陷,日军大肆入侵天津。上午葛会长还全须全羽地坐着汽车出门,怎知车子驶到半路上,天外飞来一颗榴弹炮,“轰”地落到两米开外,一声炮响过后,那是连人带车地都同归于尽了,那血肉之躯在一团爆炸中是被炸得连骨头渣子都涓滴不剩了。
悲伤的葛府上下只堪堪能给老爷收拾一套衣服权作那衣冠冢去了。
人命在战火纷乱中简直贱如草芥薄似纸,往日里葛会长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如今突然去了那是比寻常百姓还寻常。荣慎疏眼睁睁地思量着此情此景,他坐在灵堂之上,身畔是葛安娜哭哭啼啼的号啕,间或几位世交长辈过来恭贺一声:“如今该称贤侄为荣会长啦……”
荣会长很直观地忖度道:身份地位名利算什么!在炮弹面前,什么都不是!还是自己性命最要紧!
他很笃定地想:我还没有找到荣宝,我得留着一条命!
这两个月来,他在葛府里站稳了脚,便火速派了位可靠的听差急急往那南京城里接葛小姐的小姑子去了。
荣慎疏站在葛公馆的大门口前那是翘首以待也不足以形容,男人心焦焦地等来听差的人影,横看竖看愣是没有看到心爱的荣宝,那细高个子的人影。
姑爷很凶很生气,“小姐人呢?”
听差很怕很畏缩,“姑姑姑爷啊,是座空屋子啊,没找到小姐的人影!小的跟旁边邻里打听了下,听一位汪先生说,有一天早上小姐自己走出去就没有回来啦!”
轰!荣慎疏闻言,踉跄着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他白着脸那叫一个冷汗涔涔。没了,荣宝没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也许是不敢想,荣宝有手有脚,她若是饿惨了,自然得跑出去找吃的!
这世道乱的!
她一个傻子!
荣慎疏如坠冰窟,他是浑身发抖,像一条案板上濒死的鱼,一跳一跳的。
浑浑噩噩地晃进房间里,荣慎疏坐不住了,他开始收拾大洋银票,他要马上去南京找荣宝!
这个时候,外面遥遥响起几声炮轰,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叫喊:“日军炸毁大沽口了——”
此情此景,他一时三刻走不了了!
这上下天津里也只有英法意等租界里比较安全,一时之间,租界内涌进大批难民,简直是人满为患,抢劫、杀人者比比皆是,往往只为一口热食。
荣慎疏坐在法租界的大东汽车公司里,他如今是大东车行的董事长了,在葛会长死后。
不过这上下,董事长却半点也无权财两握的得意劲儿,荣慎疏真真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是坐如针毡,简直堪称是惊恐万分了。荣宝会在哪里?遇到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她饿吗?有得穿吗?有得住吗?安全吗?
……
一千个一万个念头纷涌而来,荣慎疏是越想越惊骇,大班桌前的黑色皮椅里,男人捧着一颗黑压压的头颅,是头痛欲裂了!
头痛欲裂的爱德华荣将往日里管理治理几大片纺纱制衣厂的手段一一使了出来,不过数日,他便将天津第一商会大东车行掏了个底朝天,只剩一个光鲜亮丽的空壳子了!
荣慎疏是慎之又慎地忖度下目前的形势,发现值此乱世,能够安全无恙地保管着他那一应横财的银行,非瑞士银行不可!
于是乎,该大会长揣着一本法租界里瑞士银行的本票,堪称雷厉风行地筹划起逃窜事宜了,在国民党编外杨师进驻天津的第一天,在杨师长大肆宴请天津各方豪绅的这个晚上。
这个晚上,葛公馆的大书房里,荣慎疏就着头顶明晃晃的电灯光,凑到保险箱前,望了望,一箱的金灿光芒!
一块一块的金砖那是码得整整齐齐满一箱子了!
荣慎疏大震之下,面上却是十二分的不动声色,轻声细语问:“钟伯,这些,全都是葛家的积蓄啰?”
钟伯老眼还是很灵光,此际见姑爷一脸云淡风轻似是司空见惯的模样,老人家着实被震撼了。饶是他来来回回开了这么些年的箱子,哪一次不是被金子光芒给刺花了眼?
不愧是老爷选中的姑爷,什么叫“淡定”?这就是!
刹那间钟伯心中油然生畏,老人家很羞惭地肯定道:“全在这里了!姑爷?”
荣慎疏点点头,“好。”
日光灯打到他脸上,光影中男人的眉目间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疲倦。葛安娜倚着书房门口,凝望着她那心爱的爱德华,简直是痴了。他便是憔悴,也是好看得很!
她那心爱的爱德华这时很干脆地提起铁皮箱子,掂了掂量,沉,很沉,非常沉。
爱德华荣沉声吩咐钟伯:“钟伯,找个壮实的伙计来跟着我。”
钟伯“是”了声,伶伶俐俐地推门去找那使唤的了。
葛安娜此际挪着她那壮实身材虎虎生风地踱了进来,她虽然是个为人妇的了,但仍然照少女打扮,裹着一身荷叶洋裙子,那腰部是用束腰紧紧捆出来的,紧到连大步走都得喘息的地步了。
荣慎疏拧着两道浓眉,非常严厉地瞪了过去,“葛安娜,把这身累赘给我换了,如果晚上你还想跟我一起走的话!”
他这样严厉,已是连名带姓地呼喝了,非常慑人。
葛安娜吓得连连点头,畏畏缩缩道:“我就是,想穿漂亮点,给你看看……”
她揪着镶有蕾丝花边的衣摆,绞了两绞,语声渐渐在爱德华那种连屑都不屑的眼神中熄灭了。
同时熄灭的,还有她那颗对爱情仍残存希望的天真的心。
爱德华荣那目光像爱克斯光一样迅速地把葛安娜全身上下扫荡一遍,末了男人轻声说道:“不必了。”
他说不必了,因为,他至顶至足从未想看过她。
葛安娜很觉麻木地答应道:“我已知道。”
我已知道你从头到尾都不曾正视过我,你正视的只是我的身份,大东车行的继承人。
她站在一旁,让出道来,明亮灯光下可以看清她那银盘脸上扑簌簌的花粉,葛安娜很平静地问及生死问题:“爱德华,我替你去赴宴可好?”
爱德华荣略略一怔,似不曾提防她会有此一问,那样淡然地置生死于度外。
他怔忡地思计道:这位葛小姐,她是当真爱上我了,她愿意替我死。
荣慎疏摸摸自己的一张面皮,分外惆怅,如此深情厚爱配上伊人的一身皮相,那很可以了,他消受不起。
本来,荣慎疏已经筹谋好逃窜事宜,去广州的夜航船票,在这情势危急之下,那可说是一票难求了!
本来,他的计划里并有没有将葛安娜算计在内,甚至可以说他算计的,只是葛府的钱财罢了!
但是,此时此刻,也许是神使鬼差,荣慎疏一时答道:“杨师长请的是大东车行的董事长兼天津商会会长,他请的是我。”
“我去去就回来。”荣慎疏如是说,“我回来带你一起走。”
他日后无数次想来:当时,我只是一时心软罢了,她既然愿意为我奉上一条命,那我也应捎带她一程,如此便两清了。
葛安娜欣欣然作点头状,“爱德华,我等你。”
“我等你,杨森。”那厢金世媛也欣欣然作点头状,“达令,我爱你。”
“她,爱我?”走老远了,杨森站在两进庭院中间,天津的夜风带着庭院中植物清新的气息,军容齐整的男人侧侧脸,脸容轮廓在光影中半明半寐,杨森一手卷一手地提着根指挥鞭,很仔细地忖度道,“她,这是私奔了,对象是,我?”
赵远双手捧着师座的深灰色披风,他也很仔细地忖度道:“那我看,是你了!师座,金小姐爱你嘛,达令?达令达令——”
“闭嘴!”杨森劈头抽他一鞭,正是个气势汹汹的架势,很百思不得其解地望了望身后跟着的人,疑惑极了,“那,他也跟着金小姐私奔啦?”
鞭梢斜斜地指向树影婆娑间站着的端正青年,这人不是冯则玉是谁!
冯则玉“嗨”了声,听到未来的顶头上司指名道姓来着,青年即时从阴影中跨了出来,冯则玉是中规中矩地抬头、挺胸、立正,男人气昂昂道:“杨师长,敝人冯少卿,我跟大小姐以后就一起追随您了!”
杨森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很觉稀罕地问道:“小子,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跟着大小姐,大小姐跟着杨师长,所以我也是杨师长的人了!”冯则玉很大声。
“噗!”赵副官喷笑。
杨森手搭面额,闭闭眼,正是个啼笑皆非的神情,他蓦地忆起那位金家的二愣子少爷来了,于是师长大人很明白地点点头:不错,主子可笑,奴才当然也可笑!
杨森是和颜悦色地谆谆道:“少卿啊,我的人都是要打日本鬼子的!”
“我就是来打小日本!”冯少卿斩钉截铁。
他太肯定,堪称笃定了!
故而杨森微微一怔,大约是察觉到冯姓青年的慎重决心,于是杨森很突然地笑了声,“哈!”
他朝赵远努努嘴,“赵远,让他拿着。”
杨森又冲冯少卿笑眯眯道:“那,我就给你个副官当当!”
他笑得太亲切了,亲切得让赵副官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很销魂地冒了出来。
杨森亲切地说:“少卿!正好!你赶上这场放血宴了!一起跟过来看看咱们如何筹饷银!”
宴会是在本地一座满清遗老的宅邸里举行。
这位满清遗老乃是个风雅名士,名士的宅第自然也一应地朝那风雅方向布置去了,整座院子前两进后两进,青砖堆砌,鸦黑琉璃瓦,并不如何的显山露水,但那一份古朴庄重是绰绰有余了。
故而雅致的杨师长,在杨师进驻天津的头天,便一眼相中了这座雅宅,权作临时下榻。
杨师长既然相中了这座宅子,那主人家自当两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为妙,同时奉上的还有那满清遗老一家老小的性命了!
杨师的匪气是当世有名,说“兵痞”那还是往轻了说。一众士兵提着骑枪像砍西刀切白菜那般将眼前看得到的活物纷纷挑了,因为上峰不想浪费子弹,故而人人枪尖朝外,直将一把骑枪当那刺刀用了去,将活人扎得是肠穿肚破,惨不忍睹的死相可比修罗地狱。
杨森并不如何的约束部下,他坐在军用吉普车里,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他在这种杀戮中感到了一种痛快。
男人笑眯眯地将荣宝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荣香被按得久了,气闷得很,鼻腔里尽是杨先生身上的苏打气味,他那军服是消了毒的!
荣香呜咽着挣扎了几下,都被杨先生强硬地摁住脑袋瓜子,头顶上空响起男人轻轻温和的声音:“荣宝,乖乖。”
乖乖,你别看。
他不想她看到这种人间惨剧,他所放任的杀戮,他在这种杀戮中长大,及至成年,他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很觉麻木了。人命嘛,不过如此罢了!
荣香在汽车颠颠簸簸中,闻着空气中苏打水的气味,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她睡容一如安琪儿般纯洁天真。
她是这苍茫世间独一无二的干净人儿,她的双手全无血腥气,她不欠人命,人亦不欠她。她活得非常故我。
杨森一双秀目眼睁睁地钉看着怀中的安琪儿,他很安慰地将脸凑过去,亲亲她眼睫,闻到熟悉的婴孩奶味,男人发出叹息一般的声线:“我大约是有点喜欢你了,若是子弹来临的时候,我会推开你。”
他将荣宝一路抱到了房间里,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在午后的日光下坐了很久很久。
在昙花一现的温情告罄后,杨师长唤来心腹爱将,立在初秋的蓊郁树影下,将一根指挥鞭甩得噼里啪啦响,男人很果决地下了指令:“赵副官,你,立刻发请柬去,请天津城里的所有大老爷们过府一叙!”
杨森低头思量半天,蓦地抬头,很笃定地说:“你,就在上面写,五百金子一颗人头!”
五百金子一颗人头,很可以了!
足可将这些脑满肠肥的富贵豪绅们掏它个底朝天。
这些脑满肠肥的富贵豪绅们此际皆战战兢兢地就着一条长桌,只敢将半边屁股放在那座椅上。
而面前的席宴上,那鸡鸭鱼肉是流水一般一盘接一盘地上了桌,香气腾腾之中却无人动筷,众人各自眼观鼻,鼻观心,正是个如履薄冰的态势。
死寂中只听得大厅四面烛台上,那烛泪毕剥毕剥的掉落声。
蓦地,寂静中响起一声突兀的嗤笑声,众人余光所向,正是上首坐着的杨师长。
杨师长此际那双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正抓着一根指挥鞭,慢条斯理地缠了又缠,及至用那鞭杆笃笃敲两敲实木长桌,杨师长是笑眯眯地轻声细语道:“吃啊,大家动筷子。”
霎时筷声如点雨落。
一时之间,只听得众人狼吞虎咽的声音,即便味嚼如蜡!
杨师长便是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和蔼可亲,甚至是堪称慈眉善目了,点点头如是说:“诸位,吃饱喝足了,那,上贡吧!”
众人面面相觑。
杨森用鞭梢虚虚指着最近的一位在座者,笑模笑样的,一脸秀骨姗姗,“你,先来。”
虽然此际他看起来艳若桃李,着实面目可观,但是在座者都是一脸见了阎罗王的青白神情,那被点名者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抖着嗓子结结巴巴道:“杨杨杨师长,这数目,太多了,鄙人实在是……”
“实在是拿不出,是吧?”
此人连连点头,“是是是,杨师长可否宽限宽限……”
杨师长很深以为然地忖度道:“拿你的大好头颅来宽限吧。”
语声轻飘飘的,在一声枪响过后,谁也没有看清杨师长是怎么出的手,能够看清的便是那人脑浆血水喷到了面前的鸡鸭鱼肉上,呕,立马有人俯身呕吐起来,更有甚者失禁起来。
荣慎疏坐在末座,如果他是葛会长那样的资历和年龄,那排在前座是自然的了。
荣会长见了此情此景,男人忍不住微微皱眉,心中大斥:太没有水准了,杀个人而已!我以后再也不会去碰鸡鸭鱼肉了!
他是个高挑个子,加之一双醒目的蓝眼珠,即便远远地坐着也很引人注目。
杨森遥遥望了去,侧侧脸,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一只手还松松地搭在腰间配枪上,这时朝赵副官招招手,细声问道:“这是,洋鬼子啰?”
赵副官也细声地思忖道:“那我看,这是了!”
说话间已有豪绅们陆陆续续将带来的金银珠宝悉数奉上,穿着深灰军服的卫士团纷纷上前打开盖子,刹那间大厅堂里一室的珠光宝气,那叫一个五颜六色,灿烂得很!
杨森的笑容也是灿烂得很,甚至可以说是熠熠生辉了,他站了起来,拍两拍手,很快乐地说:“那,本人就不客气地笑纳啦!”
及至荣慎疏将一箱金砖拎到堂上,打开了来,刹那间满室生辉,青年笑眯眯地凝望着美丽的杨师长,很泰然地欠欠身,“请您笑纳,杨师长。”
杨师长定睛一看,见他是个高鼻深目的轮廓,细高挑的身架子套身无比妥帖的派力司西服,无可挑剔,是个人物!
杨森赏心悦目之余,在将金子换算成白米馒头的宏观想象中,心花朵朵怒放了!
他心花怒放地连连点头,“你很识趣!你也很怕死,不过,我看你顺眼。”
他朝卫士团斩斩手,“放他走。”
荣慎疏欠欠身,保持着微笑,慢慢后退开来,及至出了大堂,他走在青砖中庭里,夜色稀微中越走越快,他到后来简直是用跑的了,狂奔而去!
是夜,荣慎疏携那葛安娜,静悄悄地坐上汽车,汽车风驰电掣般驶向天津码头,码头上一辆开往广州的轮船正静静地泊着哪。
荣慎疏,爱德华荣在匆匆忙忙的逃难中,就此同他那心心念念的荣宝错开了,这一错过,便是后来余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他后来总是想:如果当时我能带荣宝走,也许荣宝就不会这样对姓杨的念念不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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