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灵肉分离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南京。
金世遗这天早上醒来,发现荣宝又被拴在床柱上,她趴在地毯上蜷成一团,胸脯微微起伏,呼吸很平稳,她睡得很沉。
金世遗趴在床沿上,径自托起腮帮子,炯炯目光打在荣宝身上。他很仔细地忖度道:她这是,又被我不正常的时候,给锁起来啦?
金世遗这二十多年一直活得很不寻常,但还可以说是正常的,只是自从遇到了荣宝,他开始有些反常了。
两个月前,荣宝被远在天边的冯团长差了几个心腹卫士一路磕磕碰碰地送回南京来了。
同时送回来的,还有金小姐的骨灰。
她那种死法,只能一把火烧掉。
荣宝失而复得,金世遗起先很是狂喜一把。
他是又给荣宝买蛋糕,又给荣宝穿新衣服的,欢欢喜喜地拥着她一起去新兴的照相馆,照了一大卷的黑白照片回来,特地洗小一寸,快快乐乐地夹在钱包里,颇为自恋地左看右看。金世遗晕陶陶地思量着:这才是了!这才是般配!
世遗如此高兴,简直堪称是可卡因打多了的那种振奋!
金连城于是更加的对荣宝那叫一个和颜悦色,但凡外出回来,有给世遗买什么,也捎带着给荣宝买那么一份,在他看来,这叫荣宝的简直是一剂强心剂嘛,世遗可是一扫这段时日以来的颓废气,可说是精神奕奕了!
金世遗精神奕奕地搂着荣宝一起上床睡觉,室内开着温暖灯光,他此际一时半刻还无睡意,故而颇为兴致勃勃地伸手过去,是东摸摸她,西亲亲她,很是好生猥亵一番。
荣香却是个灵魂出窍的状态,浑浑噩噩的,木头木脑,她仰面躺在金公馆陌生的四柱大床上,嗅着金先生身上的那种靡靡面霜气,极其突然地,她想念苏打味至深。
她那日看见冯先生面无表情在缝一个小荷包,他缝得认真,荣香看得也很认真,见人家是个心灵手巧的架势,她便很羡慕地吱声道:“冯先生,你也给我缝一个好不好?”
冯先生顿了顿,抬眼睇她一眼。
那完全是两汪死水。
这是冬天日难得有晚霞的一个黄昏,天际边失了火一样地红。
院子一隅也烧着火。
他在烧大小姐的尸体,不不不,那已不能说是尸体,那,已是一堆支离血肉了。
冯则玉侧侧脸思索了两下,又蓦地撞进荣小姐那两潭清透透的眼波里,她这样无忧无虑,她这样无悲无伤。
她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师长倒在面前去了。
她,这是没心没肺啰?
冯则玉腾地笑了,很……僵硬的笑容,笑比不笑更悲哀。
他悲哀轻声道:“也好。”
冯则玉凝视着跟前这张恒久天真的容颜,青年很轻很轻地说:“你什么都不懂。”
他轻声说:“不懂也好。”
他将大小姐的骨灰慢慢吞吞地倒进细瓷瓶里,倒了很久很久,末了,青年捏了一小撮骨灰装进荷包里,将开口给缝死了,最后,冯则玉又将骨灰荷包用一根红线绳贴肉系在颈上,他按着这个精心缝制的小荷包,站在黄昏的微光里面无表情地想道:她就剩这点活在世界上的证据了!
荣香在旁边看着很觉艳羡,她此际是眼巴巴地看牢冯先生,“冯先生,你也给我做一个好不好?”
冯则玉凝视她,“你也要这样?”
他并不等荣小姐回答,青年兀自定定地点点头,“是了,是了,杨师长和她好。”
他思索两下:她不懂得杨师长的好,杨师长都被我打死了,她只当是人没了,人没了可以再去找嘛。
很好,这是杨师长的报应,他不和大小姐好的报应!
冯则玉思索完毕,觉得这现世报来得非常快,便很愉快地替荣小姐依样画葫芦地如此炮制一番,看着荣小姐欢欢喜喜地将装有杨师长骨灰的小荷包挂在脖子上,青年也很欢欢喜喜地暗忖道:你枉死了!杨师长!她便是日日夜夜对牢你的骨灰,也不会明白你死了!
荣香就着温暖的床头灯,将脖子上的小荷包拉出来,很是仔细地瞧了一番,她看得很仔细,那厢金世遗也摸得很仔细,金世遗手上没闲着,嘴里还冒出点充满父爱口吻的话:“宝贝,你不乖。”
他娇声娇气道:“你在看什么玩意儿?”
荣香转过头,也很娇声娇气地说:“金先生,你说,什么叫做,死了?”她思索了再思索,正是个非常较真的态度,“你说,这人死了,那我得去哪里找呢……”
金世遗一脸漫不经心,“死就死呗!”
他将一条腿骑在荣宝身上,凑过去好奇地瞧了一眼,发现这个小荷包虽然看着很粗糙,但是针脚非常密,想必缝的人当时很用了点心血。
金世遗探首过去,拨两拨荣宝的头发,发现她这头发跟狗啃一样,非常糟蹋形象。
于是该大公子很想当然地说道:“明天我带你去修头发,荣宝。”
荣宝很较真,“这,死了是去了哪里?”
金世遗不耐烦了,“死了就是没了的意思!”
“没了是什么意思?”荣香还是很较真。
金世遗思忖道:“那好像,蛋糕进了你的肚子里,就是没了。”
“喔。”荣香点点头,她很明白的样子,口气又很疑惑,“可是,杨先生不是蛋糕啊,他没有跑到我的肚子里去啊!”她睁着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就着桔黄的灯光,堪称是用瞪的了,瞪着金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杨先生不见了,我很想他,冯先生说他死了,他是死到了哪里去呀?他说过不丢我。”
她强调:“他不丢我。”
那,这是暗示金先生我曾经丢下过你啰?
金世遗霍地虎躯一震,他思及自己当初为什么丢下她的缘由,蓦地突然回过神来:荣宝被姓杨的睡过了!而且是睡到了现在!
他赫然推开荣宝,将她一脚蹬了开,金世遗气势汹汹地跳起来,扯着嗓子吼道:“你不干净!你不纯洁了!”
荣香双手撑着地面,仰起头,一张雪白的面孔,那眼睛里的湖水是透明无垢,堪称清澈到底了!
她直起身子,捂住肚皮,荣香噘噘嘴,“金先生,你说过不打我的呀!”
金世遗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剜着荣宝,见荣宝仍然是个懵懵懂懂的模样,她是纯洁,她纯洁得一塌糊涂,根本不明白自己已然失去了最宝贵的童贞!
金世遗蓦地仰面呻吟道:“喔!你是傻子!”
他思及傻子的确很纯洁,心灵上的纯洁!
她从未长大过,她的心志一如孩童般简单,不谙世事,毫无诚府,记吃不记打……她永远是个孩子,虽然她的身体在长大,并且成熟。
她永不长大,她永不成熟,她永远停留在原地。
“可是,你的身子却被人玷污了!你不脏!可是你又很脏!”金世遗悲从心来,他杵在房间里,昏幽之中身子一颤一颤的,他一想到荣宝的头脸身子都被别人一一摸过亲过,就觉得非常恶心,他将双手使劲往睡袍上蹭,蹭了又蹭。金世遗撒气一般,恨恨道:“你给我滚!”
荣香很伤心很伤心。
她是什么都不懂,可是至少她还知道看人脸色,金先生那眉眼间流露出的嫌恶感像道闪电般直劈她胸口,她觉得胸口像被大石头压着,她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荣香是个孩子心性,你对我坏,我不理你好了。
她于是转身,掉头,迈开步,正是个要离开的姿势。
金世遗却又突然醒悟过来,他蹿上前,是两只爪子牢牢嵌住荣宝的手臂,将她一把拽到怀里,喊道:“荣宝站住!”
荣香不吭声。
她撒气想:我就是不理金先生了!
金先生将她摁到床沿,昏暗中他年轻英俊的脸容上充满了荆棘般尖锐的痛苦,男人扭曲着一张脸,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你还是纯洁的,你还是干净的……但你的肉体却是脏的……”
他触电般缩回手,悲伤地不知道将手放在荣宝身上的哪个部位上。金世遗的眼泪极其突然地掉了下来,一颗一颗,扑簌簌地撒落开来。屋子里怎么会这样安静?金世遗想,这个眼泪明明是没有声音的,怎么会在我的身体里产生了回音呢?
他悲伤地将额头抵在荣宝的脑门上,泪眼矇眬地盯着荣宝的眼睛,眼睛里满是一干二净的清白。
金世遗轻声低喃:“荣宝,荣宝荣宝,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这一生,都一直对纯洁有着几近固执,甚至是偏执的追求,堪称苛求了!
满目过去,这世界女人都是老虎,男人都是兔子,他在偌大动物园里努力不让自己活成一头大猩猩,他一直极力保持着一种精神上的纯洁,甚至是洁癖了!
他也一直在这情恶俗世里去苦苦寻找一份纯洁,若干年后,成年的金世遗终于在一个傻子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宁祥和,他凝望着面前荣宝的眼睛,泪水从金世遗明亮的眼睛里滑落下来,沿着丝绸睡衣再滑到厚重地毯上,四散摔落,眼泪没有声音,可是悲伤有声音,可以听得到。
这天夜里,金世遗将荣宝用链子拴在床柱上,他怕她再次不见。
他睡在床上,荣宝蜷在地上,荣宝睡得着,他却一夜眼睁睁地失眠着。
翌日清早,晨光稀微里,金世遗一个鱼挺,激灵灵地跳了起来,他思忖了一夜,发现灵肉问题得找神佛解决。他理直气壮地想:既然荣宝的灵魂是纯洁干净得一清二白,那我只要她的灵魂就好啦!
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金世遗便暂且收起他的那一份眼泪和悲伤,是连眼屎也没擦干净,就此兴冲冲地闯到旁边爸爸的卧室里,一个蹦哒,堪称飞扑,他扑到房间中央的四柱大床上,即时骑在爸爸身上,摇两摇爸爸,大着嗓子喊道:“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道:“世遗?”
世遗很大声:“是我!”
他急吼吼地将爸爸从被窝里拽出来。春寒料梢,金连城只着一件丝绸睡衣,自暖烘烘的被窝里被儿子挖出来,他哆嗦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一面透过窗棂打量下天色,正是个鱼肚白,他又一面扯件袍子将就着裹上身,金连城是唉声叹气极了,“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世遗,我一定欠了你很多很多债……”
世遗不接荏,做人家儿子的径自伸手将爸爸摇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金连城虚脱扶额,“世遗世遗,你要我做什么啊?”
金世遗即时答:“我要你给我找印度喇嘛来!”
他将一番奇思异想,堪称是妙想天开,仔仔细细对爸爸交待了起来,末了金世遗噘噘嘴,娇气得不得了,“爸爸,你得给我找来,一个不行,找十个,十个还不行,那就百个千个!”
他瞪圆了眼珠子,“我就是要把荣宝的灵魂给抽出来!她的身体拿去扔了!”
金连城呆若木鸡。
安安静静的清晨里,男人也很安静地忖度道:我这是,将世遗养成什么样了?他这脑袋瓜子……我真该切开看看,是不是装了一腔糨糊?
是不是装了一腔糨糊也罢,脑浆也好,总之金连城在膏药世遗的左磨右蹭下,很没有毅力地妥协了!
男人合计着想:横竖不过死个傻子而已!最要紧世遗高兴!他愿意折腾就给他折腾去!
一市之长既然放开了手脚,那这找人的差事便火速地进行开来。
值此非常时期,一直在闹自治的蒙藏青三地各自派出自己的王公贵族和活佛喇嘛前往各地庙旗游说民众。其中有一位大活佛在四王子旗的楚布寺庙前大开讲坛,听者甚众,据说这位大活佛是某世****喇嘛的转世灵童,很有一番神通。
远在南京的金市长听了下手的禀报,金市长是笃笃地敲两敲大书桌,很不以为然地忖度道:印度喇嘛是没有,不过都是喇嘛,神佛不分家嘛,那西藏喇嘛也是可以的啰?
这大活佛上赶着被几个神秘人捆绑着给押到千里之外的南京城,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客厅里,大活佛是晕头转向地看着面前这五光十色的景物,均是毕生罕见,及至他晕头转向地听了金小施主的想法,大活佛惊悚了!
他这转世灵童既然都很可以地惊悚了,那末,至少这个事情可说是很棘手,非常棘手了!
“灵肉分离。”大活佛很为难地合十道,“金施主,我很难办。”
他是实话实说。
金世遗是实话实听,金小施主很细致地分析道:“很难办,也就是说,可以办,但是办不办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是吧?”
“额……”大活佛滴汗。
金世遗下了决断,“这个事情可以办就好啦,你一定得办到!”
他抢过旁边随扈甲的腰间配枪,很利落地朝大客厅长几上的一只茶杯轰了去,一堆粉末!
“你要是办不到,就是这个下场,粉身碎骨!”
是粉身碎骨,活佛被此情此景给直观震骇了。死是会死,但是死得如此惨烈,那就不是吾辈所求了!
于是大活佛双手合十,很稳很镇定,“那好,我开始。”
他虽说开始,却不是个要马上开始的架势。反而很所定神闲地吩咐金小施主这通灵需得如何如何,一应准备当是怎样怎样。金世遗坐在他面前的大沙发上,是竖起两只耳朵,听得那叫一个连连称是,他难得如此俯首听命,简直堪称奇迹了!
一时听毕,金世遗将那活佛喇嘛就近安置在金公馆附近的一所民宅里,尽量让活佛往舒服里去,他前脚离开活佛,后脚便风风火火地去布置那一应所需去了。
而那厢荣香被金世遗锁在房间里的床柱上,她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孤零零地蜷在地毯上。荣香是饥肠辘辘地抱着肚子,嘴里哎哟哎哟地喊饿,她正是个长身体的年龄,骨骼发育,有多少吃多少,吃多少都不过分。
她在一片寂静中很小心地思量道:金先生记恨我,这是要,惩罚我?
荣香激灵灵打个哆嗦,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这个惩罚可太厉害了!我可受不了!
她绝对经不起饿!
荣香害怕了,她四处张望,发现没有脚步经过房间外,便摸索着挣两挣拷在手腕上的铁链,挣了又挣,挣不动,很牢靠的东西。
她那脑子简单,想得也很简单——挣不开,那算了!
荣香叹息着爬到床底下,躲在黑暗中,方才觉安全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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