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世遗的玩具
金世遗携着次长一枚,随扈两只,大摇大摆地直奔城西锦绣班,将前天夜里一度春宵的名角儿燕西生,从戏台上硬生生地拽了下来,一行人是来如奔雷,去似卷风,生生叫人喝了满堂倒彩。
金世遗将人直接拽到六国饭店,扒了裤子就直奔主题,门外候着的两尊门神相互面面相觑,大汗淋漓地听着屋内的活春宫——
“嗯……啊……”
“……”
“爷,轻……点儿……”
“……”
“啊……慢些……”
“……”
随扈甲黑脸,“冯次长先走了——”
“敢情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随扈乙擦汗。
甲乙两人互相瞪着对方的胯下帐篷,不约而同地羞涩捂脸了,“讨、厌!”
金世媛这是第二次碰见爸爸的副官了,在同一天晚上。
金世媛注意到爸爸搭着人家的肩膀,抚了抚,是相当的和蔼可亲,近乎温柔了,“少卿啊,你受累了。”
冯则玉的肩膀隐隐作痛,兼之背脊也受了山田少将的杖责,整个人简直有种神经质的痛楚了。
然则青年却不动声色,只两只明亮的眼睛睁得水汪汪的,像是蒙上一层泪膜,整个人至顶至足都透着温驯的意味。冯则玉欠着身,脸是低垂的,声音是温和的:“应该的。”
应该的,金市长。
金市长和风细雨般的关爱,那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简直烫到了他心窝里,冯则玉很觉受宠若惊,甚至是惶恐了,虽然他一直很渴望某种父爱——他是金市长从火车站的死人堆里给扒回来救活的——但是真正落到了他身上,冯则玉是很受惊的,觉得如魔似幻了。
“好。”金连城又道了声,“好。”
男人接着按了按心腹爱将的肩膀,大力一拍,“少卿,你就是一个字,忠!”
冯则玉咬咬牙,将一声痛哼咽下喉,只蹙了蹙眉,“金市长,您抬爱了。”
此刻的金连城简直心花朵朵怒放,高兴得仪态全无,跨过去拉起世媛的小手甩了甩,哈哈笑道:“世媛世媛啊世媛……”
金世媛随着爸爸摇两摇,收腰的白衬衫两只灯笼袖,整个人似弱柳扶风,兼之眉目楚楚,便是娇嗔也堪当风情万种,“爸爸啊,你高兴什么啊?”
这是金公馆的二楼回廊,人家正在上演温馨父女情,冯则玉再不识相,徒然招笑。
冯则玉在大小姐巧笑嫣然的脸色中,贴着墙根慢慢踱下楼,慢慢离去了。
金连城下意识地摸摸两撇小胡子——这是他激动时的惯性动作,男人咳道:“刚才少卿看到你哥哥抱女人了,世遗居然没有吐?!他没吐!你说——世媛啊,爸爸真的是高兴啊……”
金世媛“呵”了声,一双黑眼睛瞪得圆滚滚,颇有瞠目结舌的架势,老半晌才找回声音:“当当当真?”
金连城已然欢喜得手舞足蹈,本来,他打算上家法,本来,他都手持马鞭候在大门口了。
这下子男人挥着鞭子一甩一甩的,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是顶顶悠哉地哼着小曲:“啷里个啷当,嗬!”
这几天金世遗很烦恼。
一睁开眼,金世遗便看到面前搁着一张特写面孔,面孔的主人笑眯眯地看他,目光温柔得像色鬼抚摸着女人的胸部一般——恶寒!
金连城端着早餐蹲在世遗床前,欢快极了,“世遗啊,你醒啦,早安!”
金世遗虚弱呻吟,“爸爸啊——”
他一把将格子被褥拉过来,蒙住头脸作鸵鸟状。
金连城将托盘置于同色床头柜上,床侧凹了凹,男人坐了下来,非常慈爱地凝望着被褥上的一片格子条纹,轻轻温和道:“世遗啊,起床。”
“……”
金连城坐了坐,半刻不见被窝有动静,做老子的是相当有耐心,一边探过身,将同色窗帘哗啦拉起来,一边絮絮道:“世遗啊,你看看,今天天气多好啊——”
外面一片灰蒙蒙,早晨的凉风里挟带着潮湿的水汽,约莫要下小雨了。
额,天气多好?
金连城推推一团被褥,轻声细语地说:“世遗世遗,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相好的在上园路那儿,不去看看?”
金连城摸着两撇齐整小胡子,美中年一脸涎笑,“世遗,你带人家回来给爸爸瞧一眼嘛。”
金世遗“啊”了声,掀开被子一个鱼挺,以他那英俊美貌,便是神情痛苦也似西子捧心。金世遗憔悴扶额,“爸爸爸爸啊……”
“世遗啊。”金连城笑吟吟。
疯了!
金世遗抱着脑袋瓜子,直想操人。
自打几天前,爸爸听姓冯的说他带了个雌的在上园路,简直堪称魔魇了!
本来,金世遗便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带着一身的甜靡气自六国饭店里归来;本来,金世遗已经做好挨家法的心理准备了。
哪知一进家门,金世遗站在血红掐金边儿的羊毛地毯上,看着爸爸像只花蝴蝶般穿梭来穿梭去,一脸好笑容,直接将他按在大沙发上,和和气气极了,“累坏了吧,世遗,喝口水。”
金世遗惊悚了。
金世遗瞅瞅爸爸,又瞅瞅一旁捂嘴笑的世媛,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要头一颗!要命一条!”
金连城“哈”了声,老三老四地拍拍世遗的肩膀,语气甚是欣悦:“世遗,金家有后啦。”
金连城已然抱着美好的希望勾勒出遥远的儿孙满堂图,晕陶陶地捧着脸,“哎呀,我要当人家爷爷啦。”
金世遗虚弱扶墙,缓缓离去矣。
及至这当儿,金世遗已然被老子搞得形神俱悴,扯起西装外套,拉起门扉便“嗖”地蹿了出去,钻进汽车后座里,一个劲儿地催小张:“快快快!”
小张见状也慌慌张张地猛踩油门,没口子地应道:“是是是!”
金世媛站在房间的大排窗户前,掀开深色窗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兄长大人狼狈离去,忍不住嗤嗤一笑,“爸爸啊,瞧你,把哥哥给磨的——”
金连城大马金刀地坐在大沙发里,举着烟杆,吸了口旱烟,雾气蒙蒙中男人粲然一笑,“我高兴啊。”
上园路,小公馆。
铁灰色栅栏前,荣香蹲在一丛暗红色的月季旁边,目不转睛的样子。
不知道是哪个佣人给收拾的,荣香身上套件灯心笼背带裤,本来是略略宽松了些,只不过荣香这么一蹲下来,臀部的美好形状就撑出来了。金世遗刚一下车,一抬头便瞧见这美景,该登徒子笑了,绕了过去,直接一个巴掌拍了上去,金世遗调戏道:“啧啧,美人,来,给大爷笑一个——”
荣香“啊”了声,清炯炯的大眼睛霎时瞪圆了,“金先生!”
“金先生?”金世遗“咦”了声,诧异道:“荣宝,你叫我金先生?”
他“哈”了声,颇感好笑,“谁教你叫的?”
“陆伯伯说,要尊敬少爷,叫金先生。”
荣香顶顶认真地仰了仰头,眨眨眼一脸天真。
她此刻双手还捂着屁股,什么都写在脸上。荣香皱皱眉,“金先生,你说过不打我的。”
金世遗笑嘻嘻地扯扯荣宝面皮,“呆瓜,还有种打法,叫做打是亲,骂是爱嘛。”
荣香眨眨眼。
日光之下,她雪白的面孔,两扇浓密的长睫一颤一颤的,像是落在栀子花间的黑色蝴蝶,分外动人。
金世遗蓦地一动,伏下身去,凑到荣宝面颊,鼻端里闻到她吐息间的淡淡奶香,忍不住亲亲她眼睫,亲了又亲,格外温柔,“荣宝,叫我世遗。”
荣香闭着眼睛,等到金世遗退后,这才睁开眼睛,里面是两潭清澈澈的水波,清得一眼见底了,一点内容也无,堪称是最纯净不过了,“你喜欢我。”
她低头,像是自言自语:“哥哥也喜欢这样亲我。”
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荣香叹了声息:“哥哥啊……”
金世遗瞧着生趣,伸手揉揉荣宝的头发,将她一头西瓜皮揉得蓬蓬松松的,青年脸上分明是一种瞧小玩意儿的神情,口气轻蔑得很:“咦!傻子也知道叹气啦!”
傻、子,两个字像两滴滚油似的溅进荣香的心窝里,荣香吸了口气,觉得鼻子酸酸的,心口一抽一抽的。
荣香仰起头,板着面孔,一字一句:“哥哥说,我不是傻、子。”
金世遗微微笑了,“一口一个哥哥说,那你说,你哥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找你——”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找我?
荣香沉默了。
她蹲了下来,背过身去,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她已经想哭很久了,在哥哥不见后,在她一个人待在陌生的金先生家里。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去想哥哥了。
原来,哥哥并不是万能的,哥哥也有法力无法照拂到的时候,哥哥也有神通无法施展的时候。
荣香单纯的认知里,已经小小地意识到,有些时候,哥哥……并不是都正确的。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这只修长白晳的手掌接住了她的连珠串眼泪。荣香哽咽道:“我没有哭,金先生,我没有哭,是天下雨了。”
金世遗轻搭荣宝瘦削的肩膀,一只手用力抱抱她,抱了又抱,声音也是轻轻的:“你没有哭。”
荣香一抽一抽的,指着月季丛生的泥地上,一窝蚂蚁忙碌碌地爬来爬去,声音可大了:“看,蚂蚁搬家,天真的下雨了。”
金世遗抬头一望,可不是,灰蒙蒙的天空,细雨淅淅落落的。
金世遗柔声说道:“荣宝,原来你刚才看的是蚂蚁搬家。”
荣香侧过脸正对着金先生,目光炯炯,“金先生,你送我回家吧,我得在家里等着哥哥呀。”
金世遗沉默。
荣香屏着气息。
两人头顶这时被一大片阴影笼罩着,荣香“赫”了声,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踹她一脚的司机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小张小心翼翼地唤道:“公子,下雨了——”
金世遗一脚踹过去,喝了声:“滚!”
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几个跨步就进了大客厅,脸色那是铁青得很,青年背着手绕着客厅的欧式大沙发踱了踱,身周三尺,无人敢进。
陆总管瞧着很有几分鬼祟样,什么时候他都能找到一处角落缩着,这当儿他躲得比谁都快。
金世遗气势汹汹地拎起荣香后颈,一手提一手地走上楼,一面走,青年还一面神神叨叨:“我得关着你,荣宝,你别想跑。”
一个艳阳天。
窗外阳光灿烂,绿树森森,夏天来了。
金连城身上套着西装马甲,两只雪白袖子直挽到手肘上,站在大客厅的丝绒沙发前,大家长食指点点点,“你,你,你们两兄妹给我听着——”
指头尖差点顶到金世遗的鼻子上,金世遗往后仰了仰,一脸的漫不经心,懒洋洋地拖长尾音:“爸爸啊——”
金连城斥道:“闭嘴!给我有点坐相!”
做老子的来回踱着方步,脸色那是一等一的严肃,“世遗世媛,明天晚上家里有场宴会,整个南京城的头脸人物都会来齐,专门给西安来的杨少帅接风!”大家长谆谆给一家的老小做着宴前训诫,“现在起,你你你——尤其是你世遗!给我老实在家待着!谁都不许出门——我知道你一出去没个两三天是不会回家的!”
金世遗“哼”了声,他膝盖上坐着的荣宝也跟着“哼”了声。金世遗像抱娃娃一样,将荣宝抱在膝盖上,伸手揉搓着荣宝头发,跟捏面团似的掐掐荣宝的面颊,笑嘻嘻,“你哼什么?”
荣香五官都挤在一起,可委屈了,“疼啊。”
金世遗“叭嗒”一声,亲了口荣宝的额头,“乖乖!”
金连城瞧着荣宝是很关爱的样子——他当人家是特效药了!
瞧瞧世遗多亲近她啊!
金连城皱皱眉,“你老掐她干吗?”
“好玩啊。”
这些时日,金世遗已然将荣宝当成自个儿的私有物品,甚至是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了,走哪儿带哪儿,瞧着很有几分稀罕的意味——是挺稀罕的!荣宝顶顶是个人形的洋娃娃哩!
金世遗玩上了瘾,派了汽车将南京城里的有名大裁缝,一应地接到上园路的小公馆里,专门按荣宝的身量,置了春夏两季的衣裳,兼了帽子鞋子的,整整有两大柜子。金大公子新兴的兴趣就是每天照三顿给荣宝打扮,荣宝都不吭气呢。给她穿,她穿;给她吃,她吃。金世遗每天晚上抱着荣宝睡觉,已然培养出了习惯!
看样子,金大公子很想跟荣宝发展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哩!
大公子的生理需求一应找那名角儿燕西生应付去了,燕西生现如今待在六国饭店里——金世遗已然专门为她包了一间大房间,瞧着是把人家当通房丫头使了!
金世遗一面应着老子话:“好玩啊——”
一面又手贱地去揪荣宝的长睫毛,荣香闭着眼睛一直往后仰,嘟着嘴叫道:“金先生!”
她“啪”的一声打掉金先生的手,扭扭身子,长手长脚地攀在青年身上,似乎要挣脱扎着下去。
金世遗有心匀点父爱给荣宝,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一个巴掌甩过去,将荣宝按在膝盖上,面色还是懒洋洋的,“安生点!”
金连城在一旁看着,面色颇有些古怪,心里寻思着:哎呀,瞧着世遗明显是把人家当小猫小狗对待嘛!
也是,以荣宝的智商,也就是小猫小狗的待遇嘛!
金连城释然了。
按这平日里的表现来说,大家长已然把儿子当成老子一般供着了,“世遗啊,听爸爸话,老实在家待着。”
金世遗给老子白眼,“爸爸,你啰嗦。”
金连城也翻翻白眼,全无当老子的气势,啰啰嗦嗦地道:“你是不知道啊,少帅军现在已然开拔到城外了,驻营有三公里长,从现在开始,外面都不会安生了——杨少帅是个什么上峰?他的手底下,没有一个不是兵匪!世遗你就给爸爸乖一回吧!”
金世媛在一旁听着听着——这位大小姐平时看多了西方罗曼史,已然将爸爸口中的杨少帅,按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给英雄化了去——这时截口问:“爸爸,他叫什么名字啊?”
“杨森杨同知!”
金连城站在大客厅血红掐金边的地毯上,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做远目唏嘘状,“杨老帅有个好儿子啊!老子英雄儿子也是个枭雄!”
金世媛目露笑意,这时缓缓拈起长几上果盘里的一粒晶莹蜜饯,尝了尝,似乎是甜到了心里头去,大小姐眉目一展,言笑宴宴地说道:“爸爸,明儿我看中了人家,你得好好置几箱嫁妆去!”
金连城闻言,蓦地心中一动,杵在原地,蹙着眉头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女婿哩!西安的****貌似也向他招安过,他如今动身来南京,莫不是军统的人也有这个招揽的心?少帅军如今有人有粮,就差扯一个番号了!”
大家长想着点头,又想着摇头了,一脸的阴晴不定,兼之阴晴不定地看牢世媛,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这如花似玉的闺女真要送给人家当十几房姨太太吗?
金连城想着想着一跺脚,他已然将还没影的事想它个子子孙孙,这时男人一挥袖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罢了!我不管啦!”
那也不是个他能管的主啊,人家在大本营的时候,就是一个土皇帝!
金连城一脸阴郁,及至看到大门口出现冯少卿那厮的影子,听到心腹爱将十万火急般的报告,那脸色已然黑得跟锅底有着一拼了,“金市长,警察厅的王厅长现在正蹲您办公室呐!城里乱套了!少帅军的人到处劫掠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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