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导演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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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胡说戏(2)

我在《新京报》上写过,应该高兴有戏超越《茶馆》,应该局兴有人超越于是之,这是自然规律。超越意味着戏剧的进步,专家们应该高兴。

人艺是不可超越的吗?老舍是不可超越的吗?怎么可能?

这是常识,有什么可争论的!

采访者经常问:“您对未来戏剧的发展怎么想?”“您对当前戏剧的状况怎么看?”对这种大而空的问题,我总是说:

“恐怕谈两天也谈不完……”就嘻嘻哈哈过去了。

说实话,我很少思索中国戏剧的未来,当下戏剧就乱七八糟,未来也就七糟八乱,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

阿尔托,法国“残酷戏剧”“死亡戏剧”的创建者,没几个戏搬上舞台。

波兰的格勒托夫斯基是阿尔托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创立了自己的体系。彼得·布鲁克都向他学习过。

八十年代我在柏林,见到一位格勒托夫斯基的学生,教授他的训练方法,开眼界。次年我把他请到北京人艺即将毕业的演员训练班授课,后来我听剧院老艺术家们说:“我们花了两年功夫的教学,都叫林兆华破坏了!”

我既没能力,也没胆量去破坏,更不知道如何建立什么!

二十一世纪的人艺,还坚守着斯坦尼的“心象说”。我没有语言与他们辩说。

而他们只能如此,不然如何称得上老艺术家!

从蹲坑到马桶,是厕所的变迀,也是时代的变迀。过爷(过士行)写这部戏,有个洁具厂家答应提供赞助。我想这事儿挺好,可以把整个舞台弄得像洁具展览一样。杜尚经典的“小便池”启迪了一个时代的艺术观念,而且很多伟大的想法,都是在拉屎撒尿的一瞬间产生的。

《红白喜事》剧本扎实,人物形象鲜明,故事非常出彩。现代农村戏剧文学的本子,很少能超过它。

我本来没资格接这么大的戏,只是带着几个主要演员和作家,一起到河北农村改剧本,人艺的老导演有事没去。建组时刁光覃老师、于是之老师说:“这个戏兆华体验了两次生活,就接着排吧!”我就顺理成章当了导演。

体验生活,跟当地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上房晒粮食,下田地浇水,给水缸挑水,什么都干。为了把亲身体验到的生活气息搬到舞台上,舞美和台词都下了大功夫。复员军人“热闹”和农村姑哏“灵芝”上房恋爱,封建家庭老太太出场比皇上排场还大……最可笑的是全剧最后的台词:“万事俱备,就等老太太死了!”

可惜剧院领导说“不积极”,还得加上个光明正统的结尾,敲锣打鼓,军民共建,虚假繁荣……

《红白喜事》剧组深入河北农村,我和作者魏敏(右一)坐在老乡家炕头上畅聊。

戏里的人物胡说八道那些话,都是这么聊出来的。

体制无处不制体

濮哥来电,商谈《天鹅之歌》赴英演出的事儿。

他谈这个戏是“无疆界的表演”,这个表演观念有意思。“什么斯坦尼、布莱希特、格勒托夫斯基……都站在我身边看着我表演,我就是我!濮存昕!”

演员与角色的距离感,是衡量表演艺术的尺度。分寸很重要,这是悟性,教不出来的。我干导演这一行也不知道谁是我的师傅,正像人艺当年排练场的大标语:“人人是老师,处处是课堂。”

当老师是门学问,北大艺术学院请我成立戏剧学系,我说:“我办不了……”

后来我请教陈丹青,他在清华当过教授。

“在北大办戏剧学科可否?”

他泼了一盆冷水!

但我还是做了,结果只留下一个感受:北大不是蔡元培时代的北大,各级领导、教授导师们心思不在教学上。

成立了“北京大学戏剧研究所”,独立做戏剧,不想在体制内,结果体制照样制体你,寸步难行!那时北大给了一间大房子做活动空间,不知道现在干什么用了,也许做仓库了吧。

1982年排《绝对信号》前,有过一次戏剧观的研讨会,知名戏剧理论家和导演们发表了很多对当代戏剧极有启迪的看法,我没参加。

那时我对中国的戏剧状态深感悲哀,全国各地一个样,比国外落后不知多少年。西方早已普及的小剧场,在中国还是新鲜的“实验”,没经验,没方法,硬憋。

第一次审査戏,党委、艺委会委员开会讨论,八九分钟没人发言。最后,幸好,一位老表演艺术家说:“这样的戏我们没看过,就当怪味豆尝尝也可以嘛。”

后来就在一楼排练厅张贴告示,征求意见演出。消息传出后,全国各地来了热情的支持者:过士行、童道明、林克欢、王育生等。

其实那个戏没多少新鲜玩意儿,我就是大胆运用了自己的表述方式,演员及舞台工作者都很投入。

戏打响了,是偶然,没想到反响那么大。

可见中国戏剧少见多怪。

我排的戏,有三部被禁过:《绝对信号》《谎祸》《车站》。

1983年,《绝对信号》之后不久,我开始排《车站》。可惜只演了十三场:宣传部通报市委,市委下达文件——不准上演,理由是“剧中人不断发牢骚,给观众造成消极影响”。还责令北京人艺找我谈话,让我写检査。

我不写,剧院也没逼着我写,后来不了了之。

《车站》的主题是等待。

一群人在车站等车,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唯一一个不说话的明白人走了,剰下一群不明白的,还在发牢骚、还在傻等。

下雨了,一个人拿出一块塑料布撑起来,站在底下接着等。

一等等了十年。

最后一看:此站已停用。车早没了!

人生就是这祥,永远都在无望地等待。

摊上个“形式主义”也不容易爱因斯坦明确宣称:“我相信直觉和灵感。”

彼得·布鲁克说:“我导演一部戏通常没有理论规范,只是踉随自己的直觉,让画面动起来。”

这是大师的话。

我的创作状态也是半用功半偷懒,没整理过一部完整的导演构思。理论家和博导们批评我:“他没有理论框架!”

舞台艺术不是理论出来的。我从刚做导演的时候起就没什么理论基础,我一直说是直觉拯救了我,还找了些论直觉的书,抄了些语录给自己壮胆儿。

导演的活儿主要不是阐释,不是经验的总结推广。品位是自然天成的,艺术感觉是第一位的,加之技巧、经验。

尤为重要的是调理演员的表演,这是核心的核心。再好的构思,虚伪、做作的演艺也就无“艺”可看了!

你也可以说,我是一个不用功的导演。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我很喜欢看国外的戏,通常先看说明书,大致知道故事脉络,然后着重关注表达一是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形式。

艺术形式在欧洲戏剧界非常丰富,不像我们传统中那样千篇一律、刻板无聊,是很好玩、很有意思的。

平时叫我谈戏谈不出什么,排演过程中会说些似懂非懂的提示,人又说“一头雾水”。

过去戏剧圏,尤其是教授、导师们,经常批判我形式主义、忽视内容。开始我还生气,后来感觉自豪,摊上一个“形式主义”很不容易的,评论家永远踉不上毕加索风格的变化。我经常说“我没有风格”,这是真话。

我的创作大部分是直觉感悟,理性不起来,导演构思也经常是缺胳膊少腿。

一位知名戏剧家说“戏剧就是过程”,有道理。排练场就是摸索的过程,需要构思、实验,找到一个好的表达形式至关重要。我们长期固守“内容决定形式”的思想,其实新形式的诞生标志着戏剧的发展与成熟,创造新形式是救活戏剧的根本!

有时形式偏要大于内容,谁说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也可决定内容,或者说,形式就是内容!

一个戏剧的创作就像放烟火,点完一个,再放新的才行。一样的花样一样的响声,你自己看着听着不烦吗?

“不像戏剧的戏剧,没有表演的表演,没有导演的导演。”这是八十年代与高行健做戏时,我对戏剧朦胧之设想,至今还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柏林演出《故事新编》。

他们说,林兆华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在玩儿形式主义?也不学学人家黑泽明,回归哲学的深刻。

我的回答是,形式本身就是内容。

我们惯常通过书面的文字和□头的语言来解释思想,这些思想真的被理解了吗?值得怀疑。

在《故事新编》的舞台上,演员不主要依赖文本,他们基于自己对鲁迅精神和文字的理解,通过形体等多种艺术手段,找到了新的表达空间。

《故事新编》严格说来,不是我“排”出来的戏,而是演员们以鲁迅作品为蓝本,共同完成的“即兴练习”。演员最初不拿剧本,而是直接去读鲁迅的《故事新编》,找到最能触动他的段落和语言,各自演绎,相互碰撞,最后由我来做剪裁,每场演出都不一祥。

初排是在2000年,小剧场施展不开,我就把队伍拉到北京南城一间废弃的厂房里,破破烂烂,四面透风,一排就是四十多天,那时精气神儿足啊!舞台上做煤球的旧机器,是负责舞美的易立明从不知哪儿的农村买回来的,真正的老古董。还有舞台上的七八吨煤球儿,都是真煤球儿,演员每天排完戏,身上、脸上、鼻孔里,全是黑的。

赴德国演出时,不仅机器,煤球儿也跟我们一起坐着飞机去了柏林。那些大个儿的汽油桶,我们演出时把蜂窝煤搁里面烧,架上炉箅子,在上面烤白薯,真烤,真吃。

这部在破旧厂房里演出的戏,挑战了人们的固有观念。

戏剧是什么?戏剧是游戏。

2011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标题是:戏剧是什么?

2012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上,我自己作了回答:戏剧是游戏。

木心的一本书中有这样的话:

凡是主义都是别扭的,主义,就是闹别扭的意思。

本能地反对一切既成见解。

宗教是云,艺术是霞。

现代艺术思无邪,后现代艺术思有邪,再下去呢,邪无思。

在我看来,写一个乐呵呵的轻松喜剧,还有些内容,打动些观众,提供些思想,就不错啦!其他的,深刻的太沉重,商业的太浅薄,主旋律又嫌枯燥说教……排世界名着才是潜藏私货的良策,把自己要说的融入戏中,各级文化密探也嗅不出什么怪味。

“我想退出戏剧圏……”我这样说过。

其实不想退,是心中不满。

眼下写戏的人不多,看戏的人不少,都多就会都少,物以稀为贵吧。好戏不是想出就出的,几年遇到一个较好的戏就不易!

想研究研究表演,如今排练场又没那个氛围。如果还有些责任心,应该把人艺的第三梯队建立起来,每年都选拔几个年轻的毕业生进剧院来,选一个戏叫他们占领舞台。整天叫人家跑群众,自然没什么心思在剧院扎根,我也会不安心!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都按你的思维去排戏演出呢!谁都生活在自我需求的欲望里。所以得平欲,放下,调整心境。

《一鸟六命》马上要投入排练的时候,联系了几个知名演员,都说喜欢,就是没有一位能定下档期。干脆只用工作室的年轻演员,不依靠明星,这样能否生存,谁知道?但是不盈利也要这样做,只能这样做。

其实这些年轻人对戏剧的热情和表演才能都不错,多年来,他们牺牲了很多演电视剧赚钱的机会,只要工作室需要,都全力配合。

这年头儿做到这样,不容易,于我就是最大的支持。

能做点喜欢的事儿就是幸福的。

我排戏不那么正儿八经,创作也没那么多理论。你采访我,我讲不出个一二三,可排的过程中也许能出七八九。排戏的过程就是游戏,试试这个,试试那个,觉得合适就来。

我的戏也不教育人,好多观众是在党的教育下培养起来的,他们看我的戏不理解。其实我更是在党的教育下成长的,只不过阴错阳差地还保留了点个性,没被扼杀,或许他们想扼杀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就这样混下去了。

我对戏剧没有使命感。

中国舞台上的戏太像戏,我希望戏能变成游戏,不是某某主义的传声筒。就像《回家》《说客》和《鸟人》,游戏感很强,舞台上有多重自由。我一直踉孩子们强调要有“提线木偶”式的表演意识。

自由心态是创作者的灵魂。

“戏剧不是游戏。”

“做戏剧绝不是玩。”

“果真如此他一生白活!”

博导们声色俱厉的叫喊使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