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西伯利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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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到巴尔瑙尔去

新西伯利亚的长途车总站离鄂毕河码头不远。这里有通往周边地区托木斯克州、鄂木斯克州、阿尔泰边疆区、阿尔泰自治共和国、克麦罗茨州等等的国道。

说是总站,规模与中国内地比也只是一个中等站,因为整个新西伯利亚及周边地区的总人口也就1000多万,更兼航空和铁路都比较发达,长途公交车只是一个补充。

今天我们去阿尔泰边疆区的首府巴尔瑙尔。尤拉同我们一起去。尤拉曾是那里的组织部长,“地头蛇”,他家就在巴尔瑙尔,老伴儿在那儿。儿子女儿在新西伯利亚。

为什么要去巴尔瑙尔?因为俄罗斯外交部在整个西西伯利亚周边地区的派出机构设在巴尔瑙尔,而不在新西伯利亚市里。你要给外国人办邀请,本国人要出境,或者外国人要来西西伯利亚地区办公司,必须先经过巴尔瑙尔的俄外交部办事处。

这可是240公里路啊!那就坐坐俄罗斯的“大灰狗”吧,一张票100卢布。

站台外有好几辆私人出租车在拉客:每位400卢布。小车去4小时够了,大巴去要5个小时,中途按规定歇两次。

“大灰狗”的设施比不上国内几乎已普及的豪华大巴,不过暖气很好,这就可以了。总站里居然还有四五十年代那种圆头圆脑的老式的大轿车,很像我上中学时的校车,所以,市里行驶的那些老式车辆就更不足为奇了。

“大灰狗”裹着冰雪和黑泥出发了,一出市郊便往南撒欢似地奔跑。尽管这是条连接南部边界及中亚的重要通道,往来车辆却并不多。这跟沿途人口稀少有关。从这儿往南1300公里就是我国的新疆了。从新西伯利亚到阿尔泰,气候上属于亚寒带,地理上属于森林草原带。如果往北,那就是原始森林带,直到冻土带,那就是鄂毕河的归宿北冰洋。

森林,草原,湖泊,在我的视野中交替;红松,白桦,青皮杨,在我的视野中交替。道路很少有起伏,很少有拐弯,就那么笔直笔直,一根箭一样。也很少见村落和居民点。

“大灰狗”非常守时,每行驶一个半小时,准有一个小站,有几栋褚红色的平房,司机可以休息,乘客可以上洗手间,还有牛奶可乐面包卖。一些个人的小吃摊也在站边,叫卖着煎香肠和速溶咖啡。摊贩们见到我和老马是两个车上仅有的“老外”,叫声也格外起劲。洗手间很干净,暖气也好。但它是收费的,每位4卢布,合人民币1元3角,这就不便宜了。

估计着离巴尔瑙尔还有70公里左右,大片的红松林出现了,就跟我在科学城看到的那样。深不可测的,望不到头的天然林,延伸向另一座城市。松林里白雪皑皑,林边草地上青黄驳杂。在庞大又高高耸立的树群之中,那些密密匝匝的一人来高的小松树,竟然也挤在一起往上串,显然是自然落下的松果,靠着黑土地乳浆的滋养,奋力地要跟它的父辈争一线天空。

进到巴尔瑙尔市区,这里的气温比新西伯利亚要高3度左右,街面上冰雪已化了。阳光正从云端里懒洋洋地探出来,倒也给人懒洋洋的暖意。

巴尔瑙尔比新西伯利亚有特色。它街上少有那种火柴盒式的灰色楼房,它更多的是两层的尖顶木屋,各种童话式造型的建筑颇多。墙体的色彩也比较丰富,绿、蓝、褚红、杏黄,一派欧式古城的韵味。巴尔瑙尔的意思是“路边酒吧”,建城比新西伯利亚早半个多世纪。当年是俄罗斯通往中亚的必经之地。只是后来铁路和航空业发展之后,它的位置才被新西伯利亚所代替。

出得长途车站,正好是中心广场,一座尖顶纪念碑,碑前是大理石雕塑:一位年青姑娘送别一位背步枪的战士,它们的背后,高高的白杨正梳理着懒散的夕阳。这立刻让我想起在列宁广场地铁站那位姑娘唱的《灯光》。尤拉带着我们快步穿行,街边一位老者正拉着手风琴,手风琴流淌的曲子是《你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你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年青的哥萨克,草原的鹰

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扰乱了我的安宁

我胸中一阵激动,禁不住跟着风琴声唱起来,以至差一点跟不上尤拉。

我们三人打了一辆出租,去巴甫洛夫大街84号。那是城市边缘的一个新住宅区。电话已经打好,这两晚我和老马将借住在新疆安佳木业公司驻巴尔瑙尔的办事处。当然也可以去住宾馆,但麻烦得很:要开介绍信,要解决吃饭问题。所以西伯利亚的中国商人、倒爷们自己租住的房子同时都是接待站。

安佳木业是兵团属下的国有公司,现在已实行股份制,实力自然比个体的强。他们在这所楼龄不过四五年的新公寓里租了100多平米的三居室的一个单元,每个居室都很大。作客厅用的大间,配置的沙发打开就是床。这样,办事处人来人往,最多时七八人也住下了。

尤拉把我们送进房间才回家,留他吃饭他自然不肯。我跟他打趣:赶快向老婆报到吧,再老实汇报你去夜总会的事,准备跪搓板吧!尤拉还是脸红红的,跟老马约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

安佳木业办事处主任顾昌田是快50的人,头顶已谢了小半。他的新疆普通话让你听不出来他是那里人。老顾一见就先进厨房忙着给我们准备晚饭,他的动作利索快捷,三个电炉同时启动。厨房带着餐厅,挺宽敞。老顾边说着话,一桌菜就好了。有红烧鱼,生黄瓜,洋葱炒鸡蛋,啤酒和米饭,还有一大盘炒山东大白菜。这是我十几天来享用的最丰盛的美餐了。

喝酒的时候我才知道老顾是我的小老乡。难怪他的厨艺远在老马之上。老顾尊称老马为:马作家,因为他读过老马一本小说。我便沾光也被他称为作家。

老顾家原是江苏盐阜一带的望族,父亲当年支持过共产党。老顾1953年生,可父亲1956年就被定成了反革命,突然被逮捕,不久送往星星峡劳改,不久又送往阿尔泰劳改,刑满后就留在了阿尔泰。童年的老顾在上海读书,所受的屈辱就不用说了。1965年,他也去了阿尔泰,文革又开始了,更没有书读了。待到文革结束,父亲平反,他拼命读书,文凭有了,党票有了,职务有了,人也40出头了,而工作单位却垮了。

于是老顾下海了。1995年起,他到哈萨克斯坦考察,买废钢铁废金属。那年年关,他感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暴风雪,扫雪车从3米厚的雪墙中好不容易扫出一条车道,他的车就在白死神夹道欢迎之中艰难前行。48个小时了,点水粒米未进,司机困饿得受不了,想停下歇歇。老顾不允,一定要他坚持前进,不然人一放松,说不定就冻死在冰胡同里了。于是连续12小时驶到一座小镇,方允许他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睡个觉。

以后老顾又搞木材生意。在林区坎坷泥泞的路上颠簸一天,吃不上喝不上是家常便饭。因为俄罗斯人没有招待人吃饭的习惯。老顾这种吃苦耐劳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南方人的精明,使他很快成为木材业的行家。他只要用肉眼一看,这批木头的品质就心中有数了;再用随身带的卷尺量一下直径,长度,算出它的立方,一切便妥了。

最让老顾感慨的是俄罗斯森林之多,最让老顾心疼的是俄罗斯毁林之多--山火毁一部分,更多的是树老死了自己烂掉。尽管这样,俄罗斯森林的增长量还是远大于采伐量。就在邻近的几个州,或在哈萨克斯坦,苏联解体后的森林开采量还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一。这是多大的浪费啊,而且即使是过火的林地,不消几年,白桦林又昂首挺立了。老顾懂得,那些高地上的白桦是上品;而低洼处的,吃水过多,基本上就是废物。以前中国人不怎么认红松,也就是獐子松,如今也明白了它也是上等材。这便行了,整个西伯利亚,哪儿没有红松?

听老顾一席话,方知我们与俄罗斯的木材贸易不过还刚起步,还是个另头。中国众多的人口,又需要多少木材?就看我们的努力,当然还得看对方的机制和政策了。就中国人而言,能发财的,不是亡命徒就是能吃大苦的。

我想,老顾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自己。目前,安佳公司的实绩在新疆兵团中已是佼佼者,正在注册跨国贸易公司。可话又说回来,安佳公司在采伐俄罗斯木材中的份额微乎其微。俄罗斯最好最大的森林带恰恰在伊尔库次克附近,那儿离中国很近。当中国的木材倒爷和中小企业正窝里斗的时候,西方大国已签订了包采伊尔库次克周边森林长达15年的合同。

不断有电话来,都是说俄语的。老顾应对如流,电话里跟人算账,胀红脸跟人吵架,甚至骂人。我奇怪了,按老顾的经历,他的俄语是什么时候学的呢?老顾说:95年后,跟录音带自学的。白天遇上不会的,晚上就查字典。难怪老顾来俄罗斯时间只及老马一半,可他根本不用翻译就可以跟人家谈判和签约了。

吃完晚饭没地方去,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神侃了。

在对俄罗斯人素质的看法上,老马和老顾可说各持一端。老马深受柏杨影响,自己经历的例子一大筐;老顾在中亚和阿尔泰闯荡多年,体会也不谓不深。老顾主要的看法是俄罗斯人懒、不守时,盲目歧视中国人,戒备中国人,以为中国人是来赚他们钱的,根本不懂这是一种互惠的往来。因此两国贸易额老是完不成。他们自己之间老是欠账、拖延,而对中国人必须立等。老顾还说,他就亲眼见几百个俄罗斯村民哄抢运煤的列车,编织袋和萝筐一起上,几个车皮抢走了一半……

我只是听,偶尔笑笑。我插了一句:村民抢火车的事中国也不少,北京郊区就有。

看来,这只能是一场没有结论的争论。每个民族,它的某个发展阶段,都有她骄人的地方,也有她的脓疮。

老马和老顾毕竟是朋友,争论归争论,各自都吸收对方的某些主张。

我早早地去睡了,睡在一间满是烟味的屋里。